刘豫州宽仁贤德之名布于四海,哪怕辛彬、陈兰这等山野之人都曾听说。无论是在怎样的传闻里,也无论是对待朋友、对待下属、对待百姓,甚至对待敌人,刘豫州总是一派敦厚风范。纵使面临千难万险,他都从不改变初衷。
陈兰这种粗猛武人倒也罢了,他压根想不到这些细处。有时候辛彬却怀疑过:如今这等酷烈的时局,如果刘豫州只凭着性格讨人喜欢,究竟怎么做到纵横南北、一次又一次起兵争雄的?不应该的,这样的人在乱世中几乎瞬间就会被出卖、被背叛、被利用、被胁迫……应该根本活不下去才对。
直到这时候见了简雍,辛彬觉得自己突然有几分明白。刘豫州自然是仁厚无双的君子,只不过在敦厚君子指明的大方向之下,有精明强干的下属为之补阙拾遗甚至推波助澜罢了。而以刘豫州为首的强大势力所能做到的,或许比自己当初想象的要多得多。
辛彬突然觉得自己的盘膝坐姿实在失礼,他挺直了上身,工整跪坐妥当,向简雍躬身施了一礼:“宪和先生的意思,我已经领会了,必定会将之完完整整禀报给我家宗主。另外,我个人还有一些小小的疑惑之处,想要请教。”
简雍见辛彬如此庄重,便也端容正坐……可他的腿脚似乎有些不便,一条小腿总是撇在外头,最后不得不伸手将之掰直:“辛公,请讲。”
“如今曹军大集于淮南,我等无力与之争衡,唯有狐奔鼠窜而已。只是,曹军大将张辽率军追击而来,如今已经深入天柱山中,致数万人众危如累卵。我家小……小将军带领部曲与之鏖战数日,始终难以取胜……当此时局,刘豫州有什么办法能助我们吗?”辛彬恳切地望着简雍。
这位宪和先生已将投靠孙刘两方的利弊谈得清楚,但如果落到实处,终究绕不过淮南豪右们如今面临的险境。如果无法击退张辽的追兵,所有人都会在天柱山中成为曹军的俘虏,后面的事情也不用再谈了。那么问题的关键就显露无疑:刘豫州有能力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吗?甚至更进一步,刘豫州有能力保证庐江雷氏的宗族安全吗?
辛彬觉得心脏咚咚跳动,几乎要从胸中跃出,他害怕自己听到不好的消息。吴侯的援军已经溃败,如果刘豫州再无力支援,他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我道什么难题,原来是这事?”简雍原本绷紧的身躯陡然放松下来,重新化作了疲沓沓的仪态。他将身躯后仰,揉捏着自己的小腿,轻声道:“不必担心,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陈兰、辛彬一齐吃惊,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援军已经在路上了。”简雍重复了一遍。
他加重语气道:“无论哪里的百姓,都是汉家子民,玄德公绝不会坐视他们受曹贼屠戮。只要是愿意对抗曹贼的人,都是朋友;朋友有难,玄德公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无论各位最终投效于吴侯还是玄德公,我们的援军都会及时赶到,与你们并肩作战,驱逐曹贼。”
“那么……”辛彬的嘴唇有些哆嗦:“需不需要我们供应沿途粮秣?需不需要向导?宪和先生,这些我立刻就可以安排!另外……另外……”他看看陈兰:“不知援军现在何处?我们还可以加派兵力,以壮声势!”
简雍看看天色:“应该不需要这些了,援军是吾主身边的精锐,又有大将统领,他们昼夜兼程赶路,行军速度快捷如风。这山里的作战,受地形限制甚多,靠的是兵强将勇、一以当十,所以不必再加派什么兵力。天柱山中的事,有他们就足够解决。至于他们现在的位置……”
简雍有些玩味地笑笑:“两位请放心,快则今日晚间,慢则明日早晨,援军必至擂鼓尖隘口。”
“……”辛彬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忽然感觉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庐江雷氏的力量确实衰弱了,但如果得到刘豫州的兵力直接支持,谁还能撼动它的地位呢?
他从来没有想到,玄德公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仅仅与淮南豪右联盟简单接触了数次,就派遣部队长驱数百里,深入到绵延群山之中?他猜不透玄德公何以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更猜不透玄德公何以会有这样的信心……但这样的气魄,真不愧为天下英雄!
在辛彬等人北方,通向擂鼓尖隘口的山道上,向导满头大汗地瘫坐在地,气喘如牛地道:“走不动了,真走不动了,太累了……”
一名中年汉子拍拍向导的肩膀,和气地道:“辛苦了,你歇一歇。”
他注目凝神地向北张望。在北面,隔着一些山头,估计山道上的距离大约二十里左右,应当就是自己此行的目标了,视线被群山遮蔽,看不到什么。隐约地有鼓角之声,还有喊杀声飘来,但随即混杂在山间呼啸而过的风声里面,什么都听不见了。
“就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对吧?”
“对,对。”向导道:“之后没有岔路了,就这条,一直……一直走下去,今天晚上就能抵达。”
“好。”中年人返身面向自己的部属们。
十余名军官按刀带剑,沉默无声地肃立,唯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擂鼓尖隘口就在前头了,加急行军。”中年人吩咐道。
他的言辞并不绪澎湃,这两种极端的情绪同一时间并行不悖,给他带来了特殊的体会。
他用眼角余光注意到郭竟看着自己,满脸担忧的神色;丁奉在将士们跟前走来走去,略显焦躁。
他又看到曹军迅猛的进攻已经突破第三道栅栏,因为战事发展得过于顺利,他们立即向两旁扩展队列,甚至有人直接收刀归鞘,双手攀援着栅栏翻越到后方。原本呈现出多个三角型突击队列不断切割粉碎抵抗的曹军,正面变得越来越宽大,声势变得越来越骇人,但队列本身却变得薄弱了。
雷远看到了那支飘扬在盔檐侧面的红色尾羽,甚至还透过那些身着黑色甲胄的身影,看到在更后方张弓射箭的曹军射手和陆陆续续从石梯登上来的其他敌人。
雷远掂了掂手中的短枪,做了几个刺击挥舞的动作,意外地很趁手。
短枪长约七尺,枪杆以反复锻打过的精铁作脊,两面皆有数寸长的锐利锋刃,看起来寒光烁烁。这柄短枪并非雷远原有的武器,而是上次曹军的进攻被打退后,士卒们清理战场时捡拾到的。因为看它制作精良,必是曹军大将所用,士卒们未敢占为己有,而是将之献了上来。
“是时候了。”雷远环视身边众人,大声道:“跟我来!”
“跟随小郎君!”郭竟振臂高呼。
“冲!冲啊!冲啊!”丁奉纵声狂吼。
下个瞬间,数百人的密集阵型轰然响应,仿佛深灰色的浪潮忽然从深海中央涌起,迎着对面黑色的浪潮反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