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伊始,便已经是梅雨季节的末期了。虽说六月的前半个月没怎么下雨,但是到了下半个月之后,好歹有了点梅雨季的样子。淫雨霏霏,下了有两周。半夏,就是在这种多湿且诸事不便的情况下生长起来的。
半夏,又名乌柄杓,有一定的毒性。不知道是从谁开始,居然把它称为了毒草。其实,炮制的好的话,它也是一味很有用的中药。以上这些,都是雪千代在跟着清泉寺道义学习汉方医时得知的。
因为这种有毒的植物常常能在田间见到,有些地方甚至还流传着半夏生于田间时,或有妖怪在田间作祟这种传说。于是,在半夏生的时节,农人都是尽量避免去田间劳作的。
“不过是因为田间的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而已……”作为一名资深的‘农民’,雪千代对于那些妖怪的杂谈惯来是不信的,“还有就是暑日将至,既然田里已经没什么事了,还老是跑出来干嘛……”
不过,在现在这个时代,半夏生对于京都人而言,不仅仅只是古时候传下来的‘七十二候’之一了。半夏生的到来,意味着大概会持续一周的‘半夏生’会议开始了。‘半夏生’会议,是洛京财团一年一度的例会。作为在关西地区数得上号,京畿地区首屈一指的大财团,它的一举一动向来牵动着许多人的神经。尤其是在这种经济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全国都很不景气的时候。
不过,那都是大人们关心的事情,雪千代更关心的,还是最近几天的天气状况。半夏生会议之类的,离他太远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近在眼前的祗园祭。
祗园祭,不仅仅是京都的三大祭之一,更是扶桑的三大祭之一。如果说葵祭展现的是贵族风貌和千年前的王朝风雅的话,祗园祭展示的就是町众的力量和人民的创作热情。虽说把这两个精彩的祭礼对立起来很不妥,不过相对而言,祗园祭确实更贴近普通人民的生活。
那还是在距今一千一百多年(贞观11年,公元869年,扶桑也曾经用过贞观这个年号)的时候,那是还是清和天皇治世之期。那一年京洛地区发生了严重的疫病,许多庶民都被这场疫病夺去了生命。
人们认为,这是牛头天王(也称素盏鸣命)生气的缘故。为了让素盏鸣命平息怒火,攘除疫病,人们决定在供奉素盏鸣命的‘祗园社’之前举办祭礼,用以取悦神明。祗园社,就是现在八坂神社的前身。
于是,朝廷准备了六十六座(在律令制之下,整个扶桑被划分成了六十六国)山鉾,用于取悦神明,驱散病魔。这一祭礼在圆融天皇之时成为定例,不过因为战乱,也曾中断过不短的时间。
再后来,丧失了对国家实质控制权的公家朝廷,已经无力组织规模盛大的祗园祭了。但是,好在有热爱这项祭礼的京都町众们接过了这项事业。几个町的町众联合起来,设计和制造出属于自己町的山鉾,用以在京都地区巡游。每座山鉾都极尽奢华、绚烂,展现出了市民阶层的力量,最终,祗园祭成了名副其实的平民的祭礼。
本来长刀鉾童子是应该由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来担任的,不过雪千代身量比较高,而且因为其他种种原因,让他来担任也未为不可。在学校里请一个月的假这件事情,比雪千代与想的要顺利许多。大概校方也认为,自己学校里能够出一个童子,是一件相当值得夸耀的事情吧。更何况雪千代并未在学业方面表现出吃力的情况。
作为祗园祭的主役,雪千代的工作,从七月一日就开始了。‘長刀鉾稚児お千度’,这是童子的第一个工作,在八坂神社祈愿这次的祭礼能够安全顺利地举办。参加这次祈愿行事的,不仅仅是雪千代和他的两个‘家臣’,还有长刀町的负责人,以及其他的一大群人。饶是雪千代,在这天早上也是揣揣不安的。
长刀鉾町的化妆室里,雪千代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头上戴着比斋王代还夸张的头饰,身穿王朝的艳丽华服。长长的头发用一根簪子束起,嘴唇还抹了一点丹朱。“母亲,我突然有些紧张了。今天到八坂神社的人会特别多啊……”雪千代跑到一旁的玉川纪子身旁,小声的说道。
玉川纪子蹲下身子,帮雪千代整理好因为刚才跑动,变得有些歪的头饰,笑笑道:“雪千代,不用怕,母亲和薰都会一起去的!”
薰抓住雪千代宽大的衣袖,凑到雪千代耳边说道:“等哥哥接受过‘五位宣下’之后,薰就不能再碰哥哥了呢……不过,薰也会一直看着哥哥的!”
‘我好像更紧张了……’虽然这么想,但是既然家人都明确的表示支持自己,雪千代也不能再露怯了。“嗯,我会努力的!”
玉川纪子点点头:“今天的千回巡仪结束之后,还要再去练习一下‘太平舞’哦,再过几天,就是你的‘披露会’了呢!到时候,祖父和舅舅都会过来……”
“诶……”雪千代有些惊讶,自己那些老家的亲人们居然也知道了这件事,想来应该是玉川纪子告知他们的吧。
很快,前往八坂神社的时间就到了。雪千代是长刀鉾的童子,所以在形式上,也是长刀鉾町的养子,嗯,是整个町的居民的养子。在长刀鉾町负责人的指引下,雪千代和扮演他身边家臣的两个孩子——诹访彻一和中井贵则,以及一群工作人员,长刀鉾町的居民,来到了八坂神社。
由神官在在八坂神社的正殿上出言祷告,献上祝文。然后雪千代在神官的指示下,领着众人,向神社里的主神素盏鸣命参拜一番。参拜结束之后,童子还要带领着主要的负责人和民众,绕着正殿行走三圈。
三,即是多的意思。绕行三周,引申为绕行千回,这就是所谓的‘お千度’。以千回巡仪为始,雪千代的工作正式开始了。
在雪千代领着众人绕行正殿之时,距他不远处的六角通(六角大街)上的某幢著名的大厦里,也有一场行事正在召开。洛京财团的‘半夏生会’,决定今后一年财团方向的重要会议。只是一个财团的常年例会罢了,不过因为都固定在七月伊始的时候召开,正好是半夏的季节,所以人们就赋予了它一个听起来很风雅的名字‘半夏生会’。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暗讽。
按照惯例,半夏生会一直以来都是由财团内实力较弱的池上家负责司会,提出一个个各家已经准备好了的议题,然后根据每家在财团内的投票权,最终决定议题的命运。不过,扶桑的财团,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像是一个大型的‘康采恩’。一种由不同经济部门的许多大企业联合组成的垄断组织。虽说是一个联合的垄断组织,但是内部的成员也有比较强的自主性。所以,如果缺乏一个足够强大的核心的话,这个财团是不会具备向心力,更不可能有足够的实力和其他的财团相对抗的。
过去几十年,应该说,自洛京财团在樱町宗满手中建立以来,樱町家一直都是洛京财团内不可动摇的核心。正是因为有这个核心的存在,洛京财团也有别于扶桑的其他财团,它对于财团内部的掌控能力一直都是很高的。
遍布全扶桑的‘樱町银行’,在扶桑乃至世界范围内都有业务的‘明王不动产’,在国内外都享有盛誉的‘结菱商社’,还有‘舞鹤造船厂’、‘丹波机械’、‘北山运输’、‘指月商保’……这些,都是樱町家的部分实力。
以这些著名会社为核心的樱町家,触手几乎遍及经济的各个行业。也正是有了这些会社作为支撑,樱町宗满才有底气组织起洛京财团,与大阪、东京、福冈的那些老资格的财团相抗衡,在各个行业都竞争激烈的扶桑抢下一杯羹。
也是因为樱町家那仅仅浮于表面的实力,就足以骇人。所以,洛京财团内部还算是平静。几十年来,基本都是按着樱町家定的基调在缓缓成长着。而且事实证明,樱町家的领导还是相当不错的,财团内的其他家族也跟着获益不少。
不过,这份平静,被两年前那破灭的泡沫的余波给打破了。那场波及到了整个国家各个领域风波,挑战着所有企业的底蕴。扶桑国内的经济势力,在一定程度上被重新洗牌了。有些盛极一时的公司骤然衰败,当然,也有一些企业在废墟之上,啃食着逝去者的残肢,迅速地崛起。
这种事情,在洛京内部也发生了。有些家族名下的产业在这次洗牌中获益颇丰,而有些家族则陷入了困境。最关键的是,听说洛京的核心樱町家在这次风暴中策略失误,伤了元气。于是,有些家族认为自己现在所拥有的发言权,和自己真正拥有的实力不匹配。对现状的不满,埋下了分裂的种子。成长的实力以及强的的外援,终于使得这颗种子发芽,破土而出。又或许,所有这些都只是托词而已。隐藏在‘下克上’之下的真正原因,总是只有少数的人才能清楚。
“好的,关于上年度年报的事情,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一样。请各位理事在稍事休息后,针对年报提出自己的看法,最后做出决定。”池上家的下任当主池上信司放下手中的发言稿,宣布了今天上午的会议的结束。
洛京财团家大业大,原本光是说明上各年度的各项运行状况,一个上午本来是不够的。所以,各位理事手上拿到的厚厚一叠的文件,都是精简再精简之后的报告。扶桑的会计年度并不是在七月结束,只不过洛京内部比较特殊,因为要在七月开会,所以把报表里体现的东西限定在了去年七月到今年七月之间。
“等等,这份报表里似乎缺了不少东西啊!”岛田家当主,六十来岁的岛田健马有些疑惑地翻看着自己面前的文件。岛田家在洛京里也有一定的实力,‘岛田金属制造’、‘八丈旅游会社’、‘岛田证券’等等,在关西特别是畿内一带,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接口道:“哦?是吗?”说着也学着岛田健马的样子,粗粗的翻了一下面前的文件。“唔,说起来似乎真的少了点东西呢!樱町银行、明王不动产、且田金融的经营数据似乎并没有出现在上面呢!”
“池上君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这可是很重要的内容啊,你们在召开会议之前就应该准备好的吧!”白发老人名为白川佑典,白川家的现任当主。白川家主要活跃在运输行业,‘隼物流’、‘鲛姬海运’等等企业,都是他们家的。
池上信司作为一个小字辈,对于那些极具实力的老前辈的呵斥,只有默默接受的份。“真是万分抱歉,实在是我们在准备这些资料的时候,确实没有收到那些公司的报告。”池上信司朝着在座的一众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的冷汗。
岛田健马一皱眉头:“那你不会去问一下吗?这些企业的资料都没有的话,这个会议开了也没什么意义吧!”樱町家的那些企业的分量,确实占了洛京里面很大的比重。若是连那些企业的信息都没有,这个会议确实没有召开的必要。
“嘛啊嘛啊,岛田君、白川君都消消气,池上君也一定是问过了的。至于为什么还是没有结果,想来也是有原因的吧!你们也别过于责怪他了”一个面容和善的老人出言打起了圆场。
池上信司给那位老人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在下确实问过了,不过,樱町理事说这些企业另有安排。具体怎么安排,应该会在这次会议上提出……”
“唐桥先生爱护后辈,着实令人敬佩。但你们这些后辈这边,确实也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像刚才的那种事情,在刚才开会的时候就应该讲出来才是啊!”白川佑典还是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说起来,樱町理事呢……今天一个上午都没有看到他啊?”
随着白川佑典的后一句话,与会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长长的会议桌的首座。那里空荡荡地摆着一张椅子,桌上还放了一张写着‘樱町义孝’的名牌。其实所有人早就已经发现了樱町义孝没有出席早上的会议,但出于种种原因,都没有去点破罢了。现在有白川佑典点出,大家才开始讨论起来。
“对啊!都没见到樱町理事呢!那么重要的会议,理事怎么能缺席呢?”
“可能是突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缠身吧,樱町理事向来都是守时之人啊,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嗯,可能是吧。不然的话不可能不事先通知我们的。不过,有什么事情非得理事去处理不可啊?樱町家不是还有两个年轻人吗?就算那些年轻人实力不够,樱町董事长不也一直都在吗?”
“董事长……能够绊住樱町理事的事情,想来不会是简单的事情吧……”
“…………”
会议室里顿时议论纷纷,本该出去用餐的诸位大人物,都不约而同的停留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岛田健马和白川佑典微不可查的相视一笑,而后看向了一边的横森仓人,横森家的现任当主。本身也是主要以不动产为主的横森家,在这次泡沫经济破灭之灾中,损失惨重。
横森仓人是一名年仅四十岁的中年人,去年他的父亲,也即上任家主横森直俊,因为自己的决策失误而导致的家业败退,主动承担责任,所以早早的就将家主之位以及横森的所有产业都交到了自己的儿子手中。因此,横森仓人才能以四十岁的年纪出现在半夏会上。
横森仓人嘴唇有点发白,不过还是缓缓的站了起来。看到有人站起来,众人的目光马上就投了过去。
“诸位理事,在下有一个提案……”横森仓人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
会议桌上的众人又开始议论了起来。“有提案的话,不是应该在一周之前就提出来给池上他们吗?然后在这次会议上讨论表决……”
“或许是突然才想到的提案呢,未来得及提交上去……”
“不过,樱町理事还不在,现在就算提交讨论了那个提案,也得不出最终的结果吧……”
“说的也是呢,樱町家才是占据了最大话语权的啊。”
讨论的声音一点都不小,整个会议室的人都能听到。不知道是因为横森家这两年有些败落,使得有些人开始对他轻慢了,还是出于其他的什么原因。
唐桥家的那位老人又出来打圆场了:“嘛啊嘛啊,有提案是件好事嘛!之后等樱町理事来了以后我们再一起商谈就好了。现在也差不多到午餐时间了,我们先下去吃午餐才对啊!”
看到众人的反应,或是面无表情,或是惊疑不定,或是会心微笑,或是闭目沉思。横森仓人深呼一口气,把心一横,向那位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唐桥先生说的很有道理,不过这个提案,刚好不需要樱町理事的出席。因为这个提案本身就是与樱町家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