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公元965年。
这一年多来次子早夭、周娥皇病逝,连番变故使得李煜的心绪低落不已,这位从前的安定公、曾经的吴王不知不觉到如今已做了六年的南唐皇帝。关于他的帝位由来可以用一言概之,那便是:无心插柳,纯属意外。
天晓得如果可以有人代替,李煜是有多愿意把这副铸金雕龙的位子给让出去。他自幼从习字以来便喜欢作词书画、吟诗抚琴,向往的是自在潇洒的骚客生涯。未曾料做了二十几年的无忧公子却陡然发现自己的五位哥哥竟都早逝了,他于是成了南唐唯一的皇位继承人。
国事烦扰又本就是多愁善感之人,如今连连家丧更使得李煜已经有好一阵子抑郁难舒了。
李煜身边的太监德晖偶然听闻皇帝旧时的侍仆在金陵开了间酒楼,小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且颇具了些名气,便觉得这是个让皇帝解闷的乐子。这一日便引荐着李煜私服来到了福记酒楼瞧瞧。
说到这福记酒楼,这两年当真在金陵是块牌子。老板丁福从小小的饭馆做起,一步步在金陵站稳靠的是以口相传的美誉。现在这小饭馆早已变成了座恢宏的二层酒楼,李煜眼见旧人的生活如此丰富有为,果然露出了难得的笑颜。
李煜主张不惊扰主人,暗自地领了德晖和几个侍从上了酒楼二层,寻了个偏静些的位子随意的点了几个小菜。
晌午正是店中的热闹时分,酒馆的一楼有个台子,两个模样秀丽的女子正扶着琵琶在上面吟唱李白的《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虽是一首伤秋之作,但由倩女子袅袅清口唱出却无半点哀愁之色,反倒叫人听了神魂颠倒。李煜哑然一笑,评道:“听闻李太白也是性情之人,这词能由几位娇娘唱得这般喜乐,想也一定会欢喜的。”
德晖见皇上心情大好便马上接口称赞,更上前为皇上夹了块鱼肉:“皇上,您尝尝这鱼,奴才一闻就猜这是丁福的手笔。您请断断是否还如在安定府上的滋味。”
李煜闻言果然提了兴致,连忙就着碗剔了一块鱼肉,一尝完便欣然地告之左右:“拾得其味啊,这鱼断是丁福所做。”他又不禁尝了一筷,快意地感叹:“这鱼味真好似刹那间就将朕带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朕还是个快活的安定公,整日吟风赏月、交往文人雅士好不自在啊!”
“哈哈,皇上好雅兴……”德晖见龙颜大悦心中甚是欢喜,暗幸今日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
正念想间,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童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只见她毫无拘束的爬上凳子,以手撑首趴在李煜的桌子上可劲地打量着李煜。
如此越矩,德晖赶快吆喝:“放肆,快……”
还未说完就被李煜一抬手阻了回去。李煜回身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只见她约摸六七岁的样子,身着一袭白底碎花的衣裳扎着小羊角辫、白里透红的鹅蛋脸上两颗大眼睛乌溜滚圆,小巧的鼻子和小口说不出来的可爱惹人,形容她是粉团捏出来的宝贝一点也不为过。
这小女童一点也不畏生,面对着君王的凝视她还依然自若地撑着脑袋将他打量。片刻过后,倒是李煜先对这小人儿发起了询问:“你为何这样看我?”
半响,女童煞是为难地蹙了下眉头,啧了一声才迟疑地开口:“我觉得……”女童说了半句忽然又不往下说了,自顾歪着脑袋继续打量起李煜的脸庞。这可急了几位大人们,大家皆伸着脑袋等她要说的下半句。
女童瞅了瞅,又将手肘撑在了脸颊,越发使得嘟嘟的脸蛋多鼓起一块肉肉,较之刚才又较人喜爱了几分。只听她对着李煜说:“我觉得……我们长得很像!”
?
连同李煜,众人皆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众人接下来便条件反射的来回打量起了李煜和女童。
“大胆!您怎敢说自己和……和我们老爷相似!”德晖捍卫似的斥着。
若是一般小孩此刻也会有点怵了,但眼前这个女童却反而无邪地笑了起来。这笑容煞是明媚可爱,好像自娥皇之后李煜在这世间就再没见过这样的笑颜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她娇小可爱的脸蛋,同意地说道:“果然有些,我也觉得我们很像。”
“嗯!”女童重重地点头:“我们都生得讨喜!”
这女童平日里肯定多是有人称赞她“讨喜”的,所以夸赞起人来也只会说这一个词儿。不过说当今圣上长得讨喜,换了别人那的确是有点不敬了,但从这女童口中说出,李煜却倒显得甘之如饴。只是一旁的德晖见此不免为之前自己的言语尴尬得左右不是。
李煜对眼前这女童一开始便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方才听这女童说二人模样相像,这才觉得寻得了缘由。他俯身柔声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有几岁?”
女童见李煜似乎也喜欢自己,注视李煜的眼神就更好比爱慕一般了,想必女孩儿都是自幼便懂得男子的俊俏的。她痴痴地回道:“我名字叫星乔,物换星移几度秋,茂茂乔木出煦辉。嗯,今年六岁。”
李煜听这女童小小年纪却竟然出口成章,心中自奇一下。他莞尔微笑地抚过她乌黑的羊角辫关心道:“你家父母在哪里,怎么一个在这儿?”
星乔无奈地朝楼下扫了一眼,撅着嘴说:“我爹娘现在很忙,叫我自个儿玩玩。”
李煜不知怎地心中实在是喜欢这个小女童,不仅是因为她说自己与她相像,更是这女童的一颦一笑都煞是惹人欣喜,言谈幼嫩之中又颇有些老练,很具玩味。李煜便留她:“那你就坐在这里,一起说说话。”
星乔欣然不已,更是跪着膝盖趴在桌上。这时楼下的唱词女子唱起了李煜的《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
春殿嫔娥鱼贯列。
笙箫吹断水云开,
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
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
待踏马蹄清夜月。”
楼下女子的歌声已是袅袅如莺,不过更令人称奇的是,星乔居然能跟着曲子从头至尾一字不漏地合着。李煜及其左右都不动声色地仔细听着,心中无限的赞叹欢喜。曲毕,皆毫不吝啬地鼓起掌来!
“这词你都会唱?谁人教你?”李煜十足被这女童吸引了去。
星乔不以为意地挑眉:“我日日都在这里听好几遍,不用人教也会了!不过……也并不是什么都会,只是喜欢的才会唱!”言下之意,这首李煜的《玉楼春》是她喜欢的。
李煜从来也是听惯了赞美的,但难保说的人不是因为他皇帝的身份才捧的场。如今这眼前的女童断然不识得什么皇帝圣上的,所以她的称赞给李煜带了一种很真诚的满足感。
“你说你日日在这里?”李煜询问。
星乔挑眉一笑,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也不卖什么关子了:“我爹就是丁福啊,这儿就是星乔的家!”
哦?丁福……的女儿?
李煜与德晖相顾一眼,随即意会,这太监回归民间娶房妻子、再收养子养女听说也是极平常的。
李煜正心里感慨着旧侍的生活变化如此之大,星乔却竟用小手为自己剥了一把的花生推倒了自己眼前。李煜顿时满心感动:“你给我的?你也自己吃吧!”
星乔摇摇脑袋,推辞:“我天天吃,这是我娘亲炒的花生,特别好吃!”她又瞄了下桌上的菜肴:“可惜没有‘太白醉’……”
“这太白醉是何物?”李煜问。
星乔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娘酿的酒,每天很多人都要喝的。”
“哦?”李煜不禁好奇:“那你娘着实有本事。”
“娘!我在这里!”李煜话未问完,星乔朝着楼下大喊一句。循声看去,之间楼下一位身影娉婷的女子回转头来——
李煜一怔,仿佛一刹那看见了娥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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