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槿岚这辈子烧了不知道多少炷香。
《金刚经》《法华经》《大悲咒》……来来回回隽抄到倒背如流,直到在青灯古佛前将一头情丝熬成了白发,她才真的晓得了什么叫无欲无求。
无欲无求的人从来不畏惧生死,在庵堂里寓居了将近四十年,她把自己从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步步熬成了老太太,行将就木前,她强撑着从缠绵了近半月的床榻上爬起来,拖着快要垮掉的身体扶着墙一步步挪进了佛堂,想要为她这坎坷的一生烧最后一炷香。
她这一生做过尚书府的小姐,同丞相家的公子议过亲,与皇帝的妹妹结过金兰之交,和京城的千金小姐们结伴赏春游湖看花,也曾风光无限,不识人间愁滋味。
十三岁,她去寺中求香,求菩萨日后赐一段良缘,归来途中被劫了马车,连人带丫鬟都被掳到了贼窝,官府的追兵赶到之前,那些蟊贼并没来及动她分毫,可等她重新回到尚书府时,“尚书家千金被贼人污了身子”的传闻早已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她的良缘梦在眨眼间走到了头。
噩运开了个头,剩下的坏事就会接二连三接踵而来。
先是父亲被诬克死狱中,刚刚被钦点为状元的大哥连带获罪,也被革除了功名,几乎在一夕之间变成了废人,渐渐的神智也开始不清楚起来。家中为父亲的丧事和大哥的遭遇忙乱不已,无人照看的年幼妹妹独自在池边玩耍时失足掉入了水中,救上来时就已经没了气息。相府退婚的文书比府中的丧报来得更快,还没容她在这接二连三的事中喘一口气,姨娘却悄悄的卷了家中细软,和她私通了多年的相好在一个月黑风高夜跑了。
偌大的尚书府一夕之间衰败至极,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作为慕家最后能做决断的人,慕槿岚变卖了宅子,带着疯癫的大哥一起准进了庵堂,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和居士们一同打扫院落里的落叶,跪在地上一块一块的擦拭佛堂里的地砖,勉强为大哥和自己挣一口糊口的清粥素食。
庵堂习惯过午不食,大哥被饿得脾气暴躁乱喊乱叫时,她只能把他的手脚束起来绑在床上,用帕子塞住他的嘴,直等到他闹累了睡过去,她就会悄悄的从床前走开,到佛前去烧上一炷香。
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上演了许多年,六年前大哥去世,瘦骨嶙峋如秋日枯枝一般的身体被火烧成了小小的一捧灰,装进了白底青釉的瓶子里,一直在她房中供奉到现在。
如今也轮到她了。
慕槿岚在宝象尊严的佛前缓缓俯下身虔诚叩首。
此一生就这样到了头,临了了也不知身后会不会有人能为她送终,偶尔祭拜一番,供奉些香烛冥纸供她度日。
她这一生,求了一辈子菩萨庇护,菩萨却一直没显灵过,临了临了,她却只能再求菩萨,求来世若再为人,千万不要过得这般坎坷流离。
最好是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妇,嫁一个平庸的丈夫,男耕女织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
大限将至的那一日,慕槿岚并没觉得有多痛苦,只是有些头脑不清楚,她就那样安然的躺在床上,微微阖着眼,静静的看着一生的光景从她眼前一幕幕闪过。
如今要结束了,这一生,终于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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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黎明的寂静,在院中守了一夜的人终于等来了这一刻,一时间都松了一口气。
“生了生了,夫人生了!”产房中跑出了报喜的婆子,一脸喜气洋洋。
一个十七八岁穿着深蓝色直缀的俊秀少年最先迎上前去,迫不及待的开口询问:“我母亲如何了?是男孩还是女孩?”
报喜的婆子见问话的是尚书府大公子,名满京城的大才子,一张脸顿时笑得更灿烂了:“回少爷,夫人刚刚又生下了一位小姐,夫人洪福齐天自然母女平安,老身给人接生了这些年,还没见过哪个孩子生出来是这样好的,您听方才那哭声有多响亮,日后定然是个有福的孩子。”
这一番话说得着实讨喜,慕桓面上的神情也舒爽了几分,吩咐管家看赏。婆子接了赏后千恩万谢的回去照顾夫人去了,慕桓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院中好像少了一个人。
“槿岚呢?”昨日还嚷嚷着想要个妹妹,今日妹妹生下来了,她倒又不见了人影。
站出来应话的是慕槿岚的奶娘,恭声道:“大小姐昨日吹了风,似乎有些染了风寒,老奴便劝她回去睡了,回去之前大小姐还特意吩咐过,一旦夫人产下麟儿就马上传信给她。”
慕桓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色,倒也不算太早,她睡了一夜想必也养好了精神,便对奶娘道:“那你就去传信吧,就说此番她可是得偿所愿了,不过别忘了准备些像样的见面礼给新妹妹才是。”
奶娘来敲门报喜时,慕槿岚正在房中焦急的来回踱步,乍听到敲门声她吓了一大跳,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竟然撞倒了小几,噼里啪啦的摔碎了上面摆着的一整套价值不菲的珐琅掐丝茶具。
门外的奶娘立马就听见了动静,隔着门板告诉询问她出了什么事。
慕槿岚眼下心乱如麻,对于自己咽气后居然会出现在这里的诡异情形,她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接受,怔怔的打量了这屋子好几遍,才慢慢的想起了点什么。
这里好像是她从前在尚书府的闺房——她怎么又回到尚书府来了?!
慕槿岚心中打了个突,几乎是飞奔着跑到了妆台前,屏着气息一把掀开上面罩着的镜袱,镜中立马映出了一个十三四岁少女清丽又略显稚嫩的脸。
眼见为实,慕槿岚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整个人僵在了当场。
镜子里的人,不正是青春年少时的她么?看惯了庵堂里铜镜中那饱经沧桑的老脸,再回头看自己嫩生生时的模样,慕槿岚一时居然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是做梦吗?可方才不小心撞到的后腰还在隐隐作痛,那就不是做梦了。
难道……她重生了?
慕槿岚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她求了一辈子佛,原本只想能后半生过得稍微顺遂一点,却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咬牙苦熬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能指望着重新投一次胎好好做一世人,没想到居然直接被送到了几十年前重新做人!
这可真是菩萨显灵,可显灵得也太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