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您小心点,别碰着……”人群中,一个年约十六的少年,一边对着身旁的孩童嘱咐,一边努力地用身体为孩童隔出一些空间,不让他被来往的人潮波及。即使身着一身不甚显眼的青衣,也能看出这青衣的料子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少年他身后,几个侍卫样的男子,不远不近地跟着。稍有些眼色的人,一看便知,这是不知道哪家的小公子来逛灯会了。
而他身旁的孩童,头上束着一个金丝玉冠,身着一袭水蓝色的袍子,当中系一条八宝腰带,腰带下晃晃悠悠地垂下一个上好的羊脂玉牌,脚下着一双双头云履。孩童生得唇红齿白,粉嫩的小脸上黑色的大眼睛现下微微眯起,笑起来,自是一股天真烂漫的气息。过往的行人见到,都不住回头观望,心下感叹道,这是谁家的小公子啊,小时候便如此可爱,长大了怕是不晓得要骗去多少姑娘小姐的心了。
“裕德,你看那花灯,竟是小白兔儿模样的,真可爱。”身旁的孩童似乎并没有听到他说话,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挂起的花灯上,他拉着少年的衣角,眼睛却是一刻不停地到处看着。
看着主子现在的模样,裕德脸上的笑容越发慈爱起来:“那奴才去给您买。”
“啊……?那不用了。”孩童思索了一下,随后轻轻摇了摇脑袋:“要是走散了就不好了,算了吧。”说着,还一步三回头的看着那只白兔儿花灯,眼睛里满满地写着渴望和不舍。
身后的几个侍卫看见了,交换了一下眼神,嘴角挂上轻蔑的笑容。这样一个只知道玩乐的愚笨孩童,要杀他简直是易如反掌。这人潮中早就有他们的人埋伏其中,只要他们制造出混乱,让这孩童落单……那么,今日尊贵的凌阳候府小侯爷,明日便是这世间多出的一抹幽魂而已。
裕德用眼角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身后,发现侍卫们亦步亦趋的跟着,似是在保护又似是在等待什么的模样,让他的心徒然就吊了起来。出门之前,主子已经跟他说过今日的计划了,主子是想要借着这次灯会,引出暗中张蕊的人,一网打尽!
但是,以身作饵这样的冒险的事情,到底是让裕德存了一份担心的。
自己六岁净身入宫,七岁便被从京城送来凌阳候府伺候。凌阳候府的下人,除了和他一批被赐下来的小内监外,都是家生子或者签了活契的,换言之,他们都是正常人。如同他们这样身体残缺的内监,在凌阳候府本来就是异类一般的存在,被欺压打骂是常有的事儿,被那些下人拿自己的身子调笑也是家常便饭。本想着,这辈子便是如此了吧,终是在九岁那年,他被逼夜晚去扫雪,却碰见了睡不着觉偷偷溜出房门来看雪的凌奕。
只有三岁的小凌奕,抬起圆圆的脸蛋看着他:“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去睡觉。”
“回小侯爷的话,奴才没干完活,还不能睡觉。”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可是这院子的扫雪的事儿,不是在早上做么?”三岁的孩子看着自己,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奴才喜欢在晚上干活。”他看着那双眼睛,说道。
许久之后,久到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冷的时候,他听见凌奕说:“你……你是被人欺负了吧?”
抬起头,惊异地看着那三岁孩童的脸上扬起得意的笑容,他又说:“你跟着我吧,跟着我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第二天,凌奕便向主母开口要了他当贴身内监。这一跟,便是六年,这六年里,他看到他的主子,如何从一个精灵古怪无忧无虑的小侯爷,变成如今这提心吊胆的模样。他想,只要是主子要的,自己哪怕是拼了命不要,也会成全他。
自六年前的那个雪夜起,他便是自己的主子,一辈子都是。
凌奕没有理会身后的侍卫,他拉着裕德的衣角,一路向镇西走去。从表面看,是裕德领着他在逛灯会,实际上,却是裕德在配合他的脚步。今日灯会,人多眼杂,连侍卫都不能做到贴身保护。他们这些小动作,自然也被忽略过去了。
在客栈沐浴时,无朝来过一次,说是无字部探到,今日华家的嫡子,也会来逛灯会。
至此,他同外公导的这场戏,今日终是到了开场的时候。外公当然不知道,他费劲心机,半路转道为的只是来看华歆一眼。外公只当是他要借口除掉自己身边的眼线而已。
上一世,自己是在十六岁获封世子进京谢恩的时候遇到华歆的。与他们这些侯门世子不同,华家的嫡子,自十三便需要出外游历,直至十五回族里接受束发之礼。于是,在自己的刻意安排下,华歆遇到了自己。自此,便万劫不复。
想来好笑,这一世,自己和他的相遇,亦是自己的一手安排。但是,那又怎样?
若是不知便罢,知道了,又怎能再若无其事的等待?前世他用了十六年,方才遇到一个华歆,这一世,他为何还要用另一个十六年去等待?
说他心机深沉也好,说他执念太过也罢。对于华歆,他是势在必得!
随着人潮慢慢地移动,凌奕一行也慢慢地来到镇西。看着不远处慢慢挂起的莲花花灯,凌奕拽着裕德的手越来越紧,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
就在这时,
“砰——”
天边燃起暖黄色的火焰,所有的人都被这声响吓了一跳。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火花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朵接一朵的火花在天边绽放开来,那在黑夜中闪烁着绽放的火花,如同是在天幕中盛开的百花,明丽而妖娆。一瞬间,人潮沸腾了,所有人都朝着火花绽放的方向跑去。凌阳候府的侍卫们,在第一朵火花燃尽的时候便回过了神,向凌奕靠去。然而,随后汹涌的人潮向浪一般朝他们袭来,一瞬间便将他们冲散。
这时,不知道是谁在人潮中喊了一声:“屋顶,上屋顶!”
一瞬间,便见人潮中跳出十几道身影,轻巧地落在两侧的屋檐上。
“分散开来,务必找到小侯爷。”此次的侍卫队长莫寻说道:“找到之后便用响箭联络,在客栈集合。”
其余各人点点头,便朝不同的方向去了。
凌奕早在焰火出现的一刹那,就放开了裕德的衣角,小小的身子一蹲,便如同泥鳅一样消失在人潮之中。裕德在凌奕放开他衣角的一瞬间,便一个侧身快步离开了原地,然后一直隐在暗处的无字部暗卫便带着他,借着人潮,转瞬便失去了踪影。
等凌阳候府的侍卫们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凌奕和裕德早就失去了踪影。
凌奕跟随着无字部的暗卫,一路逆着人潮向西边走去。青和镇以西十六里,便是静安寺。今天是八月十六,明天便是华歆入静安寺清修的日子,今天的灯会,是他接近华歆最好的机会,也是张蕊的人动手的最好时机。早在灯会开始之前,无字部便传来口讯,华歆在镇西的醉仙居。
他特意安排了那一出焰火漫天,借此分散侍卫们的注意力,也借此脱身。
他知道,一旦他失踪,侍卫定会全力寻找。平常自己身边侍卫环绕,张蕊的人不好下手,但是现在不一样,自己落单便是最好的下手时机。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不会放过。只要混在侍卫中的无字部的暗卫们有意无意的放水,他们总能找到自己的。
可惜,他们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一个无字部。
今天,他便要拔掉自己身边那些暗中窥视的眼线,让张蕊的人有来无回!
但是,在此之前……
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拐角露出的醉仙居的招牌,凌奕加快了脚步,他要看一眼华歆。华歆……他的华歆……即使是无字部传来消息说,找到了华歆,但是没有亲眼看到那个人之前,他便是不能安心的。
他已经,失去太久太久了。久到那个名字,就如同跗骨的符咒,只要一想起,便是锥心刺骨的疼。
近了,近了……
不知不觉中,凌奕竟是开始跑了起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醉仙居,奔跑中的带起的风吹动这他的衣袍,如同一只翩飞的蝴蝶,扑向自己的朝思暮想,扑向自己的念念不忘。仿佛天地间,只有那一处,才是他的容身之处,只有那一处,才有他的义无反顾。
隐在暗处的无朝很多年以后想起这一晚,还能依稀记起凌奕的样子。九岁的凌阳候小侯爷在人潮之中飞奔,夜风带起他的衣抉翩飞如同一只蝴蝶,他的身后,是暗夜里如同繁花般绽放的焰火和汹涌的人潮,他的眼里是刻骨的思念,眉梢带着决绝的欢喜。当时的无朝不明白为何会看到主子这样的神色,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在看到这样的凌奕时,会觉得自己其实是很幸运的。后来,无朝懂了,再后来,他便知道,任何企图伤害那人的人,主子都不会姑息。只有错杀,没有放过。
就在凌奕还差一个拐角就到醉仙居的时候,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是焰火啊!真漂亮!”
“少主,少主你慢点!别摔了!”
凌奕整个人都定住了,那一瞬间,天地间的景色仿佛在他面前飘散开来,褪去了时光,黯淡了轮回。他慢慢转过头,看到长街尽头白色的桂花树下,一个穿着红色衣裳孩童,他一手指着远处绽放的焰火,眼里倒映出的光影如同漫天的繁星,嘴角轻勾,如墨的黑发半束在漂亮的白玉冠里,鬓角一朵殷红的花苞,似开未开。
他仿佛听见遥远的时光里,那个鬓角盛开着梅花的少年对自己说:“我最喜欢阿奕了啊……”
“华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