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以前,郭嫣和厉景明还和寻常人家八九岁狗都嫌的讨厌小鬼们没什么分别的时候,两个人也都是无垢山庄里头的麻烦精、闯祸鬼。
无垢山庄的山下不比山上,人员多,是以山下的藏书阁、演武场之类,也比之山上的规矩多。
什么书不能外借,什么书若是损坏要如何惩戒,都自有一套规矩法度。
即便是山上的人,也要一并遵守。
有兴致来山下找书看的,怕也就只有郭嫣和厉景明两个。
能惹祸给藏书阁的长辈追着到处跑得,也就只有他们两个。
今日撕破了封面,明日又泼上了茶水。
偶尔去丹房帮忙,稀里糊涂地多倒了一桶水,多扔了把草,又弄得起了火、炸了炉子。
惹了祸就只好鬼鬼祟祟地跑掉,寻个地方避避风头。
连柜子里都钻过好几回。
都还是孩子,好在身板儿小,钻进柜子里头,脚尖顶着脚尖,倒也能藏下,有时候,郭嫣身上还能摸出一荷包从贺九那儿顺来的瓜子,两个人你一把我一把地剥完了,也就差不多可以出去了。
囚于方寸之地,未必就是一件多么难捱的事情。
至少在厉景明的记忆里,与郭嫣一道藏在柜子里吃瓜子,是顶好玩儿的事情。
这大约也是这一次,被囚于方寸之地时,他所回忆得次数最多的事情。
贺九的荷包都是姑娘给的,包里的瓜子却都是一个姑娘炒的。
玫瑰味儿,小小颗的,却很是饱满,香香甜甜的,可以一次吃下许多都不会觉得口渴。
送他荷包的姑娘换了一个又一个,玫瑰瓜子却始终都是一个味道。
后来,听阿嫣说,给他炒玫瑰瓜子的姑娘给他绣了荷包,就成了他的妻子。
厉景明没有一个给他炒玫瑰瓜子的姑娘。
但好在他有一个给他煮面的小姑娘,这也差不多。
她惦记着怎么才能在没法儿带着鲜鸡鲜鸭的时候,才能给他熬一锅好汤头,行军还要背着包袱带着一小口袋腊排骨。
可惜那天没有火,但白萝卜与鸡子儿煮出来的也一样好味。
大概只有她才可以。
他在此处,也曾开口要过汤面,却索然无味得根本无法下咽。
他要等,蛰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因为没人知道尽头究竟在何处。
他的屋檐下挂着鸟雀,如他一般被囚于方寸之地,初来时挣扎逃生,后来水足饭饱,便安分了。
他有时会害怕自己也会如此。
好在人与那鸟雀相比,也还唯一的优越之处。
这唯一的优越之处在于:他什么时候想死就可以去死,不只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才死,这也是人的一生偷不去的、抢不走的、唯一的一点点自由,那就是毁灭生命的自由。
人就只比那鸟雀好上这么一点。
可他一点都不想死。
何况他的小姑娘还在等他,等他娶她过门。
她今年一十七岁,他不想她等得太久。
一个姑娘的好年华,毕竟太短了。
囚室的边沿有光透进来了。
厉景明抬了头,只瞧见一个轮廓,便知来人是蓝央。
蓝央在他身前坐下,将一盏灯,砂锅,碟子,和一碗米饭一一摆好在他的跟前。
厉景明抬了头,深碧色的眸子转了转,木然得如同什么也没看见。
他的头发披散,看起来干枯蓬乱,他的面孔是久未见日光的苍白。
蓝央伸手打开了砂锅的盖子,用汤匙将里面澄澈的汤搅了搅,舀了一碗,又夹起两块鲜嫩的鸡肉铺在了米饭上,递给了对面的厉景明。
对面的人迟钝地伸出了手,他的手惨白如同鬼魅。
接过筷子,面无表情地一下一下地往口中扒着饭,仿佛连口中所嚼的究竟是何物都不自知。
鸡肉原本颇为鲜嫩,可惜他所能尝到的,就只有苦味与铁锈味。
当真令人反胃。
蓝央坐在对面,瞧了一会儿,又挟了鸡肉和青菜给他。
最后看着他将一碗饭吃尽,方才将汤碗递了过去。
厉景明接过,看也不看一眼地尽数喝下,将碗撂在了桌上。
仿佛他递过的是一碗鸩毒,他也会这般不带一丝表情的喝下。
期间二人不曾说一句话。
蓝央手脚利落地收拾了碗筷,似乎欲言又止,道:“少主,您...您好生休息......”
便转身出了这间小小的囚室。
当囚室回复了黑暗,厉景明缓缓地摊开了手掌。
尽管囚室当真很黑,之于大多数人而言未免太黑了,但对于他来说却已经算不得什么。
他已经足以适应,甚至依稀可以视物。
他的手中,捏着方才黏在汤碗下面的纸条,沾了些许鸡油,摸起来湿湿滑滑的。
他低下头,努力地在一张小纸上辨别上面的几个字以后,将纸条迅速地放在口中,吞咽了下去。
他可以选择揉碎,或者将纸条扔在其他地方。
但让它彻底消失,这才是最万无一失的方法。
顾良此刻的情形很糟,他的面部也开始浮肿,接连几次呕了血,体温也不受控制地时高时低。
嗯,饶是活着的时候怎样风姿卓绝、不食烟火,死亡往往是世间最最公平的东西。
它会让你看起来狼狈而可笑。
偶尔会有例外。
上苍也会格外地爱惜一些人,可以让他们死得体面。
那人便曾死去如同安睡,干净而静谧,只是再也唤不醒。
程殷坐在一旁,呆望着他想。
像是这样的一个人,也会粗喘得像是风箱,像是劳作的水牛。
可他至少还活着,在这日清早,最早感染了那鼠毒的百姓里,已经有许多人都送了命。
哪怕是当真健壮如牛的汉子,此刻心口也已经停跳。
可顾良还活着,但也许很快就会死去。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她一样,连死劫都能逃过。
顾良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大概是呼吸的管道也变得肿胀了起来,使他的呼吸变得艰难。
程殷伸手将人扶了起来,让他将身体倚靠在了放倒的凳子上,以便于他能更顺畅的呼吸。她倒没见扶不动一个大男人,她的力气比看起来的大得多。
顾良在傍晚时分喝下了第三碗药,一碗药连咳带上吐,倒只喝下一半。
来送药的小厮倒是无意提起,说这汤药还是顾先生改过的方子。
程殷不置可否,知道顾良这人盲目自信,到自负的地步,便拿了汤匙舀了一盏,抿了两口。
毕竟是无垢山庄的门人,虽不似端木云一般精通医学,但基本的药理却是懂的。
程殷细细尝过,一一在纸上写下了药方,便已隐隐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附子,大夫必定是去了附子。
他与大夫说了药方,却不加以解说,若是寻常大夫,必定要去了附子,因为药性相冲,这本就是极为危险的。
却焉知这鼠毒本是沾染必死,要借的正是那药性相冲之力,方才能死中求生。
程殷提着笔,思忖了片刻,将药方拆分成二,在其中一张底下添上了附子,交予了小厮,要他分别寻了药材来,道是索性去回来煮。
总归是死中求生,给他试试倒也无妨。
若是幸运,这番死劫度过,捡回一条性命。
即便是不成,也不过是注定命送欲此时,有这一张方子,没有这张方子都是一般。
是夜,城外。
数十人严阵以待,重重围绕,火把熊熊将一片区域照得雪亮。
毒鼠在笼中,挣扎撕咬,双目充血,毛发束起,竟似比之先前还大上一个型号。
已经有士兵被咬伤,面色惨白,退在一边,脸上还残存着惊惧之色。
肘子鸡负手站在一旁,脸上虽然也有些惶然之色,但也松了口气,安慰伤者道,主公已经安排了医者研制医药,必定能将他们医治好。
又安排了人,命他们护送着笼子要待给沈轶与郭嫣送去。
活鼠,旁的用没有,却可以拿来试着制药,而且比之死鼠不知有用上多少倍。
如今捕到了一只活鼠,城中染了疾患的百姓,并上受伤的兵士,也就治愈有望。
正待整队回城,偏就这时候,一个纵马而来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来人一抖披风,翻身下马,言道主公有命,命他将这只毒鼠带回复命,又拿出了令牌。
肘子鸡心下生疑,毕竟白晌里吩咐的尚是打杀那毒鼠。
而捕捉毒鼠,却是受郭嫣之托。
若不是制药,要这活鼠做什么?
但此事又不宜多问,毕竟肘子鸡只是一个小小的队长。
也说不准是郭嫣与符匡说了此事,才差人来取?
肘子鸡虽心中狐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中的鼠笼交予了那人。
见那人略一点头,便将鼠笼捆在马身上,策马往进城的方向去了。
见那人往进城的方向去了,肘子鸡倒是松了口气,料来多半就是他猜测的那般,整顿了人马便回城去了。
只但愿这活鼠,能尽快制出药来......
千百人的性命系于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