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出行虽然在并州是个秘密,但实则同往的人却不少。
其中有十余人皆是碧瞳,是先前贴身护卫厉景明的暗卫,另有两个伺候的小厮,一众人扮成是商队出了太原。
马车外头不起眼,里面却一应俱全,厉景明有了那两盏血,伤口溃烂之势虽然暂缓,但还是昏沉的时间日久。
郭嫣手臂上的烫伤水泡破了,先前只是草草拿蛋清涂过,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但手臂上两道刀疤都毫不犹豫地留下了,留下些烫伤倒也不觉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
只是这水泡破了以后疼得紧,太阳穴都跟着跳,先前的刀伤也有些发炎了,郭嫣忍着疼,不由得大为后悔自己不明智,稀里糊涂地就拿刀划了——至少也该拿火把刀子烤一烤的。
那血倒是顶了些用,今日还得再放一杯。
郭嫣想着,看着厉景明还昏睡着,担心在车里放血让他嗅到血味不好解释,但在外头,又唯恐那些个暗卫阻拦。思前想后,决定就在车里放,趁着他还未醒,大不了再焚些香料压一压。
只是又没法烧烧刀子了。
她卷了袖子,拿了匕首比了比,打算不再在旧伤上划开,而是打算在更上面一些开个口子。
划个小口,也不必太担心止血,流一流自己也就止住了。
谁料偏就这时,马车车轮一下子磕在了一块大石,略一颠簸。
赶车的暗卫听见里面的郭嫣“哎呀”地一声惊叫,连忙问道:“姑娘没事吧?”
郭嫣手忙脚乱地拿过茶杯接血,因为方才这一下,伤口划的深了,大股的暗红色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不小心滴落在了桌上、榻上。
郭嫣一边接着血,一边连忙回道:“没事,就是吓了一跳。”
眼见着一股血很快注满了大半个茶杯,心道这回可倒好,也不用浇热水了,需得赶紧止了血再说。
想起早前端木云说起过如何包扎伤口,只得赶忙扯了一块衣襟——单手如何扯得动了,只得两只手用力,血便流的更欢,淋淋漓漓的到处都是,血腥味四溢。
扯下了一条布,赶忙在伤口下端扎紧了,血这才慢慢地不再那般吓人地往外冒。
郭嫣松了口气,再四下一瞧,方才看见自己弄的四下都是血,吓人得紧,车内也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郭嫣有点可惜自己这还算有用的血就这么糟蹋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收拾才好,待一看自己的衣裳,也被染的东一块西一块的。这衣裳是没法要了,索性换下来当抹布,先把能擦的擦擦干净。
其实若要让郭嫣在车厢里换衣,她自己是觉得有些难为情的。
虽然厉景明目不能视,此时又昏睡着,但两个人一贯相处还把握着分寸,厉景明这些日伤口换药或是擦身换衣之类的时候,郭嫣都是避开。
不过此时实在不方便去别处更换,郭嫣只得狠了狠心,摸出了装着衣裳的包袱,重新拿了件男式的儒衫出来,将身上的那件脱了下来。
方脱下来放在了一边,偏这时候,厉景明竟双眼微睁,唤了一声“阿嫣?”
郭嫣吓了一跳,周围还未收拾,血迹斑斑,车厢里又具是血腥味,只得伸手拉着他的手摇了摇示意自己在。
厉景明点了点头,看起来疲倦不堪,两颊瘦削得凹陷,茫然的眼珠转了转,哑声道:“手又这样凉......”
这话说得好似还未完全清醒,异样灼热的手掌把她的手攥得牢了些,却好似并没有嗅到血腥气。
郭嫣还只穿着一件中衣,见他好似没有嗅到血味,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担心,望见放在凹槽里的一杯血,心念一动,在他的手心写道:“喝药。”
厉景明茫然地点了点头,试着自己坐起身来,但手臂上没了力气,一下却没有起来。
郭嫣伸出未伤的右手,扶了一把。
厉景明苦笑道:“丢人。”
茶盏凑到了唇边,厉景明伸手端了,郭嫣怕他拿不稳,亦伸手托着,见他初时一愣,之后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顿时一颗心狂跳了起来。
待一杯饮尽,郭嫣放了茶盏,拿过他的手掌写道:“苦不苦?”
厉景明一愣,应道:“还好。”
他闻不见,也尝不出。
郭嫣的胸膛起伏着,几乎崩不住地掉了眼泪,但记挂着车外还有暗卫赶着车、又怕厉景明感觉到异样,只得咬牙调整着呼吸,伸手要帮他躺下。
厉景明笑道:“不成,还是有些苦,阿嫣帮我倒杯水吧?”
郭嫣控制着颤抖轻轻摇了摇他的手,拿了茶壶倒水。
茶水冲淡了杯中残余的血,被他饮尽。
郭嫣将一团染着自己血的衣裳咬着,眼泪簌簌地落下。
赶得及,一定赶得及。
到了傍晚时郭嫣起了高热,口唇发焦,额头滚烫,人昏昏沉沉,缩成一团发抖。
她知道怕是那道不小心划的刀口起了炎症,把带来的两件衣裳全数裹在了身上,灌了些凉了的茶,蜷在一角,心道这一病真不是时候。
原本从前在无垢山庄时从来没生过病,出来不过一年光景就这般多灾多难。
出了汗就好了。
她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喉咙有些发痒,但又不敢咳嗽,只得尽量忍着。
傍晚时因为要赶路,所有几乎并未停下来修整,暗卫们在马上吃了干粮,等着到下一处事先计划的地点换马。
蓝央见车厢里始终没有声音,也没见郭嫣出来叫人换些热水或是要干粮,觉得有些隐隐担忧,就弃了马,与赶车人并排坐着,回身叫道:“姑娘?”
见里面没有人应声,忍不住又敲了敲门板。
见仍是没有回应,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开了车门。
这一开门却是吓了一跳,只见一件团在角落的衣裳上面斑斑点点密布着血迹,厉景明仍旧昏沉未醒,郭嫣却抱着膝蜷在一角。
血腥味浓重,几乎扑面而来。
蓝央赶忙将郭嫣从角落半拖了出来,才发觉人身子滚烫,唇色苍白,双目浮肿,一只手正往下滴着血。
只得命车队暂停,让后面那辆马车的老郎中唤了过来。
待那只衣袖卷上,几人皆是大吃一惊。
一个年轻姑娘青白纤细的手臂上几道刀口和一大片未消的水泡,实在是任谁没能想到。
郭嫣此时方才稍稍清醒,见那赶车的少年与蓝央两个,并上那须发皆白、颤颤巍巍的老郎中,皆是一脸复杂的表情盯着那条手臂,不由得下意识想要拿衣袖稍稍遮掩。
“姑娘这是如何伤的?”郎中问道。
郭嫣见敷衍不得,只得苦笑着如实说了自己好似年幼时吃过什么厉害丹药,似乎血中有些药性,能延缓毒发,于是就放了血试试。
郎中的表情像是在说郭嫣疯了,摇了摇头问道:“好似吃过?”
郭嫣也有些羞赧,心道自己说不定没吃过呢,就因为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就这般莽撞地放了血,难怪人家要当她是疯魔了。只得讷讷道:“您先前说师兄的伤口好了些......”
那郎中一愣,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摇了摇头,道:“需得去前面的城中买些药,不然她那手臂...一个姑娘家......”
那老郎中又念叨了些疤痕如何之类的,给她留下了药丸要她吃了。
郭嫣稀里糊涂地嚼下,只觉甘甜芬芳,一下子精神一振,不似方才昏沉。
蓝央道:“姑娘待少主之情,在下十分感动。”
郭嫣疲倦地打了哈欠,莞尔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又道:“进城会不会耽搁赶路?”
蓝央稍一犹豫,没有立即答话。
郭嫣道:“那遍别进了,左右不过是两道疤,拿衣袖盖着又看不见。”
蓝央皱眉道:“郎中既如此说了,想必是有些要紧的,姑娘......”
郭嫣唏嘘道:“这车厢里血气那么大,师兄方才醒转,却丝毫没有闻到,那一杯血,他也没尝出是血...咱们耽搁不起了......”
郭嫣有些疲倦地把身子靠在了车壁上,转过头伸手将厉景明散落的一缕头发捋了过去,低声续道:“从前书摊上买个话本,看着里头才子佳人如何生死相随的,还半点不懂原本也没多深的渊源羁绊,不过是一道读了个书、或是捡了一片红叶、传了半阙词,怎就能做到这般呢?”
“如今呐,还是不懂......”
“可我只是...我们一道长大,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世间无他。”
“那该怎么活呢?我好像...就不知道该怎样活着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低,似是渐渐睡着了。
蓝央看了片刻,眸色深沉,将自己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
赶车人冷冷地用一种古怪的发音说了一句话。
蓝央皱眉道:“咱们可以带着她,家主必定不会怪罪。”
赶车人用比蓝央更加生涩的汉话道:“她是郭家女。”
蓝央道:“家主这许多年都不曾出手干涉,为何如今......”
赶车人冷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蓝央压抑着怒火道:“来日少主大好了,问起郭姑娘又当如何?”
赶车人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他不会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