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的街道被清扫得干净，积雪都堆放在了道路两侧。
郭嫣数日没有走出来，此时呼吸到新鲜空气，不由得步子都轻快了几分。
许是天气没有先前那么冷了，又赶上年节，城中各家也都挂着自己扎的灯笼——虽然不比买来的精致好看，但看着却是一样的喜庆；偶尔也有换上了鲜亮衣裳的孩子在城中跑着玩耍。比之一个月前，饿殍遍地，路有冻死骨的惨状已经不知好了多少了。
多半是熬了过来吧，今年冬天？
郭嫣心里想着，由衷地露出些笑容来。
往前再走一段，正是法兴在城中的住处。
法兴的家宅不大，只有小小的一个院子，住着夫妇两个并上幼子，也不用人伺候，法夫人就能把上上下下打理得妥妥帖帖的。
法夫人生得娇小玲珑，说的一口吴侬软语，性子也好，郭嫣来过两回就很喜欢这位婶子。加上前两日眼睛瞧不见，法婶子还来送过两回补汤，郭嫣琢磨着既然路过了，正好也来道个谢，顺便看看能不能借两个鸡蛋。
上前去拍了门板，又觉得有点后悔，意识道自己空着手来了，觉得有点失礼，但门敲过了，怎么还是得招呼一声。
过了半晌，门才给打开。
开了门的却是法兴，像是瞌睡刚醒的模样，披着半旧的棉衣打着哈欠道：“丫头，这是眼睛好了？”
郭嫣点了点头道：“好了，法先生，婶子呢？”
法兴回过头往院落里瞧瞧，像是也有些糊涂，扯着嗓子喊：“阿淇？你娘呢？”
里头一个稚嫩的男童声喊道：“爹，娘让陈家婶婶给请走了，说是萧姨姨跟顾叔叔生气了，让娘去劝架。”
“啊？”郭嫣听得目瞪口呆。
“嘿，大过年的，这是哪一出啊？”法兴伸手摸了摸脑门儿：“那咱们爷俩这中午吃什么呀？”
“娘说灶上还有冷的馍，让你热热就能吃！”
法淇刚刚五岁，模样肖似母亲，聪明机敏又似乎是随了父亲，此刻也跑到了院门口，探头探脑道：“郭姐姐，你来蹭吃的？”
郭嫣大窘，心说还真是来蹭吃的，只好打哈哈道：“几日没见着，小淇长高了啊！”
法淇从善如流：“姐姐也长高了。”
郭嫣：......
郭嫣道：“我就是来找婶子道个谢，谢她前两日给我送的汤，既然她不在，那我就先告辞了。”
法兴点了点头：“行，不用客气，等她回来我与她说。”
郭嫣点了点头，告了辞打算换一家问问。
听见身后法兴问法淇道：“你娘几时出的门啊？”
法淇道：“就你说要歇个午觉...后来陈婶婶来了，说是顾叔叔领了女人，让萧姨姨瞧见了...”
郭嫣听着，颇有点意外。
心里想着没想到大师兄看着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还会有领着个姑娘惹得大嫂吃醋这么一天，啧，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接着找鸡蛋，还是偷偷去凑个热闹呢？
郭嫣站在原地纠结了片刻之后，觉得凑热闹什么的实在是太不好了，所以我还是去......
凑热闹吧！
郭嫣此刻的心情有点暗戳戳的小兴奋，这样不好，需要反省。
大师兄呀大师兄，反正我肯定要跟嫂子站一边。
顾良与符匡二人比邻而居，基本上是隔着墙喊上一声就能听见的距离，所以郭嫣此刻又晃悠回了家门口。
打算隔着墙观望一下，如果局势紧张再过去劝架。
然而，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的是，隔壁只是偶尔能听见似乎是有人在交谈，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是个什么情况？
郭嫣试探着踮了踮脚，往院子里瞧瞧。
什么都没有。
也是，毕竟天气还冷着，怎么也不至于在院子里说话。
郭嫣想了想，决定进屋子里头瞧瞧，就一溜烟地小跑到了顾宅门前举起手打算拍门。
然后，门就开了。
萧红玉气势汹汹、脚下步子带风地从门里走出来，差点把方才扒在门上的郭嫣撞了一个跟头。
萧红玉发作道：“你鬼鬼祟祟地扒着门干嘛呀！”
嗯，果然发脾气了啊。
郭嫣揉了揉被门板拍了个正着的脑门悻悻道：“我刚才想敲门的，正好赶上嫂子开门。”
萧红玉缓和了些语气，抬手揉了一把她的脑门：“眼睛没事了？”
郭嫣点了点头道：“都好了。”
萧红玉随手一指院门淡淡道：“进去坐着吧，你那师姐来了。”
郭嫣一愣，颇为意外：“我师姐？程殷？来这儿了？”
萧红玉点了点头，笑道：“主公给找来的，去吧，前几日不是还说什么想师兄师姐了吗？”
郭嫣有些激动，有点想进去，但见萧红玉情绪不高，又有些犹豫，随口问道：“大嫂，你这是要去哪？”
萧红玉道：“厨房也没什么像样的玩意儿，也凑不出一顿饭，客人咱们总得招待不是？”
想了想又向郭嫣问道：“你们厨房里还有鸡蛋没有？”
郭嫣：......
萧红玉不解道：“怎么？”
郭嫣摇了摇头：“没事，没事，还有两个。”
萧红玉盘算了一下：“凑点干菜进去也能凑一盘，成，等一下我去你那儿拿。”
郭嫣狗腿道：“大嫂，我跟你一起去！”
萧红玉笑道：“怎么呢，不急着跟你师姐叙旧？”
郭嫣摆摆手道：“不急，先跟大嫂出去弄点能吃的回来。”
萧红玉一笑，掩上院门，大步走在了前面。
郭嫣跟在后头，试探道：“大嫂，你没生气吧？”
萧红玉嗤笑道：“人家师兄妹叙叙旧罢了，我有什么好气的。”
郭嫣听着萧红玉的语气分明是气，估摸着事情没这么简单，只是讪讪一笑，开了自家院门道：“走吧，先去拿鸡蛋？”
萧红玉摆了摆手：“回来再拿，先去蹭点前几天猎回来的兽肉，刚好能再凑一盘菜。”
郭嫣道：“嫂子，你也不必忙活，左右我师姐平日里也不见她食荤腥，你找找看还有没有干菜就成了。”
萧红玉冷笑道：“倒还真是个不食烟火的仙女，那我就不必费力了。”
郭嫣想想程殷平日里一副不愿与人多说话的冷淡面孔，大约猜到这有些惹了红玉不痛快，试着圆场道：“嗨，我师姐那人性子冷，只是不愿意说话......”
“嫂子你也莫生气，我与师姐相处了好几年她也没对我多热络不是，但她这人真不是有什么恶意......”
“呵，她对你不热络，对你师兄倒是热络了？自个儿能上马，倒是下不来了还要男人伸手扶，她羞不羞呀！”
萧红玉皱着眉，眼中有些不屑之色。
郭嫣也有些意外，毕竟顾良是个平素不与人亲近的，如今这样的举止确实有些反常之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红玉缓缓地吐了口气，苦笑道：“你那混帐师兄啊，平日里看着谁不是鼻孔朝天的，哪里把谁看在眼里过？”
“就是我，还不是需要一块敲门砖才娶的......”
郭嫣在自家门口的门槛上坐下道：“你说。”
萧红玉拍了一把她的脑袋：“再给你抓把瓜子，弄杯茶水？”
郭嫣托着腮道：“那你怎么嫁他了？”
“被他的模样给唬了呗，”萧红玉无奈道：“后来，成了婚我才回过味儿来，就教训他说，你娘没跟你说过，不能把女人当成一件玩意儿、一件东西的？”
“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郭嫣问道：“说了什么？”
“他说他娘过世多年了，没有说过。”萧红玉道：“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婚成的真是又无趣，又他娘的糊涂。”
郭嫣颇为惊讶：“我觉得师兄很喜欢你啊？”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了，”萧红玉淡淡一笑：“寻常人大约都觉得夫妻两个举案齐眉地过一辈子就不错了，可这样实在是没劲的很啊。”
“所以后来，我领了军职——跟着爹娘舞枪弄棒那么多年，你嫂子也算有几分真本事。”
“他在外头做事，凭什么我在家洗衣做饭了？就因为我是女人？”
“他虽然嘴上没说，哪能心里就当真不介意了？”
“何况他早前，有过心上人，这个我是知道的。”
郭嫣听得目瞪口呆：“那心上人就是我师姐？！”
萧红玉笑道：“怎么，就只许你跟你那小师兄私定终身，就不许别人了？”
虽是笑着，眼中却分明有些苦涩之意。
郭嫣看着她，也觉得有点糊涂。萧红玉生得很美，有两分夷族女子似的深邃，肤色不甚白皙却也一样光洁细腻，走到哪里都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佳人。
平心而论，程殷是不如她的。一副清瘦的身板，白中隐隐透青的肤色，虽然也称得上秀美，却不及红玉生得艳丽，又透着森森鬼气......
还真是没有想到她竟与顾良还曾有过些过往。
再联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程殷嫁过人，夫婿早逝，不由得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恨不相逢未嫁时”、“从此萧郎是路人”的缠绵悱恻的悲剧话本。
不过顾良既然已经娶了大嫂，怎的也不该再如此行事嘛，道德上还是要强烈谴责的。
郭嫣拍了拍萧红玉的手臂，严肃握拳：“大嫂，我跟你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