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城的叶子落光得很快。
一场秋雨后,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不留有一丝一毫的生机。
然后第一场雪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天气忽然冷得出奇,滴水成冰。
城外的登记停了下来,符匡下令放行,于是大量的难民从周围的村镇甚至是更远的地方涌了进来。
秋猎收获的毛皮都被女人们赶制成冬衣,优先给了年幼的孩子们。
就连师灵均跟萧红玉手里的两件毛皮披风,也都拿了出去。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冻僵的尸首还是源源不断地被抬出城掩埋——由于泥土冻得板结,将士们只有将死去的流民暂时地掩埋在冰雪下头。
城中的人大多来自南边,他们太过低估了这片陌生土地的冬天。
符匡亲自带着将士们刨土,试图将民宅的墙壁再增厚一些,而此时的土地早已硬成了石头,他们的进展极慢,御寒的效果也不过尔尔。
后来顾良在城西北的山坡上屠了羊,画了阵,又让将士们拿冰堆砌成了一堵矮墙,才稍稍缓解了极寒的天气。
但粮食的消耗是可怕的,哪怕是加上顾良先前用葡萄酒换来的十车黄米,或是小打小闹地从鲜卑人的地界上抢粮仓,要想熬过这个冬天,仍旧举步维艰。
符匡道,还得带人进山狩猎,兽肉和皮毛才能支撑人们活下去。
而顾良数日观测星象的结果都是风雪将至。
符匡却说,那便更加不能拖延了,若是大雪封山,就很难再猎到什么。
这样进山的风险太大,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符匡跟顾良一道带着人马进了山。
两日后,会宁城中落了大雪,压倒数间房屋。
萧红玉心焦,试图骑马进山寻人,被郭嫣拦下。
又三日,众人仍未归返,事先约定的狼烟为信,然而狼烟也迟迟没有燃起。
几位先生按照事先的吩咐重新组了几队人马准备进山。
萧红玉领了其中一队,郭嫣领出了大白道:“让它循着气味去找或者可行。”
天气极寒,郭嫣说这句话时牙齿都在打架,感觉舌头都在嘴里结成了冰。
城里的人家为她寻了一件粗硬皮子的大衣裳穿在了外面,风帽扣上后几乎只露出一只眼睛。
郭嫣上了马,向着站在马下的师灵均道:“灵姐,我们肯定能把人都好好带回来,你放心。”
师灵均点了点头,把一个装满了烈酒的酒囊递给她,目光柔和清明:“自己也要好好回来。”
大白皮毛厚实,倒不畏冷,嗅过符匡顾良几人的衣裳后似乎颇有些跃跃欲试,郭嫣几乎有点牵不住它。
萧红玉的马行在最前头,回头道:“放心,都能好好回来!”
马儿都在脚下裹了粗布防滑,踏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会宁城渐渐在风雪里远了。
白桦树的枯枝直直地刺向了天空,雪光让原本昏暗的天色显得稍稍明亮了一些,风在林间呼啸,刮得人面颊生疼。
先前留下的脚印早就已经被大雪重新掩埋,看不出一丝痕迹来。
郭嫣冻得脸色青白,几乎被寒风剐得说不出话来,哆嗦着手指拿下来酒囊,灌了几口酒才开口道:“嫂子,咱们是一道找,还是分开了去找?”
萧红玉想了想皱眉道:“只是不知他们是被雪困住了,还是迷了路,听说雪天山里很容易走失,咱们还是一起稳妥一些。”
他们沿着山路往上走着。
男人们扯着嗓子叫着“主公”,叫着“顾先生”,然后,枯枝间栖息的乌鸦被惊得飞起,枝桠间的雪簌簌落下。
他们攀到了高处,一处崖壁上,仍没有找到一丝一毫有人来过留下的痕迹。
大白却忽然把鼻子凑在了一大片雪地里拱了拱,发出了几声低叫。
是这里,郭嫣笨拙地把冻僵了的腿从马的背上挪了下来,然后直直地扑在了雪地上。
见一个士兵蹲在了崖边张望,不由得也凑上前去探头张望。
悬崖很高,下头白茫茫的一片,只能看到一些白色的隆起,似是一些被雪遮掩的石头。
偏这时候,大白尖尖的耳朵忽然竖起细听,急急地咬住了郭嫣的衣角后退。
郭嫣不解,却见大白用了更大的力气拖着她后退,不由得被扯了个趔趄,向后仰摔了过去,直接被大白拖着后退了几步。
郭嫣抬起头,眸子猛地收缩:“后退!”
脚下的石头隆隆作响,出现了一条深深的裂缝,一侧已经向下倾斜沉降了几寸。
先前蹲在崖边的士兵被吓得蹲在原地不敢妄动,脸上却都是惊恐之色。
“都不要动!”萧红玉小心地抚了抚有些受惊不安的马儿,然后向前探了两步,向那士兵伸出手:“慢慢的,把手递给我。”
余人都是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虽是寒冬,脊背上却隐隐开始冒汗。
那士兵也小心地挪着步,还保持着蹲姿,也不敢站起身来,向前递了递手。
一寸,两寸,萧红玉忍不住又向前挪了一点。
抓住了。
郭嫣听见咔嚓一声轻响,之后是碎石崩落的隆隆响声,一整块崖石,碎裂成块坠落了下去。
萧红玉向后使了一个猛力,两个人扑在了地上。
郭嫣喘着还没平息的粗气,上前伸手一拉,把还躺在地上的萧红玉拉了起来。
那士兵也喘息着爬起了身,从马背上拿了酒囊灌了一大口,才缓和了惨白的脸色,能说出话来了:“萧将军,那下面...那下面......”
“是马的尸骨,应该不是自然腐蚀的,只剩下一副骨架,是让野兽吃过了的......”
萧红玉闻之变色,惊道:“这下面白花花一片,你如何看得清的?!”
那士兵解释道:“末将从小习弓箭,师父让盯着苍蝇练,眼力还算好。刚开始看见时也不能确认,但是那断崖并非第一次断裂,上面还有新近断过的痕迹,如此就可以确认了——那马是不久前掉下去摔死的。”
一行人都沉默了片刻——马摔死了,那马上的人呢?
只是没人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萧红玉的嘴唇哆嗦着,转过头道:“绳子呢?咱们不是带了一捆?送我下去瞧瞧!”
郭嫣摇头道:“这样高,绳子不够叠起来用,不叠起来又很难承受得了一个人的重量。”
萧红玉胸口起伏着,向下望去:“那要怎么办?”
郭嫣想了想说:“我下去。”
萧红玉皱眉道:“不成。”
众人也道不行。
郭嫣解释道:“我比你们个子小,重量也轻一些,下去是最安全的。我带着伤药和干粮下去,若是有人,刚好先救治,之后你们再下山想法子绕进去接应我——路途不远,顺利的话傍晚就能回合。若是没人,我直接喊你们,就把我再拉上来。”
半盏茶后,郭嫣试了试腰上的绳子,退到了断崖边缘。
萧红玉忍不住叮嘱道:“若是绳子不够长,就喊我们,我们拉你上来,莫要逞强,知道吗?”
郭嫣点了点头。
大白见郭嫣站在断崖边上,也上前了两步,迷惑不解地歪了歪头。
郭嫣上前摸了摸它的脑袋:“大白,你乖乖的,我先下去看看,别担心。”
大白低低地呜呜两声,也不知听懂还是没有听懂。
郭嫣把小包裹在腰上绑绑紧,又把从一位士兵手里借来的匕首固定住,自己双手抓紧了绳子道:“可以了。”
就试探着伸手扒着岩石把身子探了下去。
因为下头的岩石凹凸不平,萧红玉几个担心撞伤了郭嫣,所以绳子也不敢放得太快,就只能由得她一边攀住岩石,一边缓缓地往下放。
偏偏过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平台以后,底下居然就只有滑溜溜的一整面石壁,再无可以攀附之处,她的手臂也没了力气。郭嫣大喊道:“大嫂!多放一点绳子。”
也不知上面的人听见没有。
但这一喊却不要紧,竟把上头的残雪喊得簌簌地掉了下来,全数砸在了郭嫣的身上,脸上,她只觉额头一疼,就有温热的血液滴了下来,唬住了她的眼睛。
郭嫣此刻早已把手拿破布缠着,破布上又沾满了崖壁上的冰雪,也不敢去碰伤口,只得拿手背胡乱擦了擦眼睛。
郭嫣这下不敢再乱喊了,只得挪到了平台边沿,扒着平台试试可不可以滑下去。
然后她感觉到腰上骤然被绷紧了。
上头能听见几个人的声音大喊道:“绳子不够长了!”
郭嫣一惊赶忙喊道:“不能喊!”
但是已经太迟了。大片大片的雪块和冰块已经从上头坠落了下来。
郭嫣赶忙拿手臂护住头,感觉到不断有重物砸在自己的背上,顿时疼的两眼发黑。
雪块和冰块源源不断地砸落,她避无可避。
不成,再这样下去,迟早要被砸死了!
郭嫣也不敢再犹豫,狠了狠心,腾出一只手摸出了匕首,猛地将绳子隔断——赌一把吧。
下面的雪如果足够厚,或者还能捡一条命。
郭嫣闭上眼睛,听见风在耳边呼啸。
唉,大嫂这嗓门......
要是就这么死了,也够冤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