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垂,天牢内各处也点了灯。晚风顺着头顶的天窗吹进来,飘摇的烛火将人影拉得长长。
梅子鹤始终保持着那个静坐不动的姿势,桌上的饭菜也不曾动过。
若说之前她还能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去拿筷子,可今日当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她却真的吃不下。
梅子鹤想不通,明明自家在琼州经营数年,势力盘根错节深踞地下,就连历任邛州刺史也莫不奉梅家马首是瞻。遑论自打萧珏一出生就占了本该属于萧扬的东宫之位后,可以说梅家这二十几年来都在准备一件事要么靠大义正统扶萧扬上位,不然就是打也要把萧珏从东宫里轰出来,实在算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了。
可就这么一个势力雄厚的北苍第一世家,现在居然有人告诉她全都没了不光族人没剩下,就连死人的牌位也没能保住
若不是梅子鹤自小父母双亡,一肩扛起梅家二房家业,心智连大多男子都非可比,只怕听了这个噩耗后早就崩溃了。她还能稳稳坐在这里硬撑,也是不易。
人在绝望之下总会陷入阴谋论的死胡同拔不出来梅子鹤现在几乎都要认定,叶初雨那时是故意认下了谋害华云公主的罪名,就是为了要寻个由头出京,悄悄潜去琼州搞破坏的
不然怎么会那么巧,梅家百年基业就毁在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手中
再一想配合做戏做得跟真事儿一样的萧离,梅子鹤简直恨不得将这一对狡诈男女扒皮拆骨。
“呵,天命之女”空荡荡的天牢里,梅子鹤突然低语出声,微哑的嗓音听来犹如鬼魅。
苍天不公为何要让这个妖女毁梅家基业
梅子鹤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破皮流血也恍然不知。
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轻巧,平稳,隐约带了点胜利者的从容。
梅子鹤嘲讽地掀起唇角,待来人走近时慢慢说道:“我已为阶下囚,你犯不着盛装打扮来刺激我,俗气。”
叶初雨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郡主礼服,因着她身上还有太子妃的名分,衣摆上还绣了翟鸟,混了金丝的衣料,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亮得耀眼。
她掸掸衣袖,笑了:“我可不是特意来看你的,顺路而已。一会儿要去给陛下谢恩问安,自然不能唐突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梅子鹤冷冷望过来,黑洞洞的瞳仁看得人心里发毛,叶初雨却安坐不动,亦回望着她。
必须得承认,梅子鹤是她来到云苍大陆为止遇过的最好的对手。若非二人政治立场从根本上就无法调和,叶初雨倒真的希望梅子鹤能在内阁中做出一番成就。
可惜她的野心太大,区区一个六品舍人,留不住她。
“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梅子鹤一开口倒有些让她出乎意料,难道这是认命了的节奏
“可你不该做得这么绝毁人祠堂,断人生路,我梅家上下数百口人丁,就这么轻易成了你替叶家挣爵位的踏脚石吗”
听着梅子鹤凌厉的质问,叶初雨又笑了。
“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她道:“叶家满门自幼承庭训,为臣子当以忠君事君,尽忠职守。我哥哥有的在朝中为官,有的在边关驻守,上下一心,图的就是个政通人和朝局安稳,让百姓能安居乐业,饱食足衣。可你们只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扶持和自家有亲的皇子上台,便可悍然起兵作乱,一路挥戈北上,连累百姓离乱颠沛,四处逃亡,这岂是世家大族的做派你们心里可曾想过别人你梅家的人命是命,那些遭受战火的百姓便不是人命了吗你会为族人哭泣不平,难道别人就不会梅子鹤,你凭什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言词犀利,字字如刀。梅子鹤还是第一次听见叶初雨如此慨然大言,一时竟被她震在原地不得动弹。
“呵,你好大的口气,还未嫁入皇室,倒学会那一套假惺惺的仁爱之言了。”过了好半晌,她也只能这般强自辩白。
叶初雨微微颔首:“不好意思,这些话恐怕都是您家里的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最爱说的吧我只不过身体力行而已。”她同样回以一个讽刺的笑容:“对,我承认我是故作清高,我对梅家下手就是为了了结私仇青棠因梅家而死,十皇子自断一指,与她阴阳相隔,这个仇,我不能不报”
如此既占了大义名分,又能了结私人恩怨的事,不做,当她叶初雨是傻子吗
梅子鹤以手扶额,摇映烛光下看不清她面目,声音却是哭中带笑:“想不到啊想不到归根结底,你竟是为了一个女子”
“我也不全是为了青棠。”叶初雨非常坦然地承认自己的私心,尽管对面坐着的可以算是她的宿敌。“我与萧离既已许下终生,他的便是我的,有人觊觎他的江山,我自然要替他守好。”
一墙之隔,有道挺拔身影不经意地颤了颤,慢慢抬起手掌,抵在了粗糙的墙面上。
“你就不怕有人参你牝鸡司晨,独断专权,难为天下女子表率”梅子鹤语带讥讽。
叶初雨想也不想便道:“那就让他们放马来战。”本职工作就算是变相的吵架,她一个嘴炮还会怕御史台那群废物
“那若日后萧离即位,采选后宫,纳贞静和顺之女为妃,你又当如何”
梅子鹤见叶初雨软硬不吃,也是放了狠话。她早就调查过叶初雨素日言行喜好,知道她从前两次拒婚另有深意,便存心想要挑拨二人感情。
“这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不待叶初雨说话,一道冷漠矜贵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叶初雨起身回头,就看到萧离一身玄色绣暗金螭纹锦袍,稳稳迈下台阶,一步步朝她走来,不容拒绝地牵起她的手。
“梅子鹤,本宫劝你莫要白费心思,早些将解药交出来,或许还能得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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