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舞秃枝,兼夹雨丝,片片伤清峡,丝丝绕银梁。廿年多少旧事,碎断无数神骨,都付于,深谷悠长。少年不识兴趣妙,几番赶春早,遗却一池秋梦,伴雪乱飞扬。原定今朝醒黄粱,从此不再叹人老。人轻山亦轻,轻飘飘追风逐云,雪中遥望弹月光。
历史鬼影飘飘,招魂诱魄,灭我之贼心不忘。危言吓阻,崇山峻岭,千峰万壑,此路不通天堂。怒满腔,火烧膛,且请汝滚过一旁,吾必穿越天关,谁能阻挡!灯火阑珊,雪花茫茫,忽然细思量,此君未必坏心肠。魑魅魍魉,吃人魔王,纵然英雄无敌,从来难与论短长。金满箱,银满箱,亦买不来一抹朝阳。猛警醒,垂头吟,柳絮摇,一池风,恍然间,虎狼当道。啸声嗥叫,震慑心房。再思量,其实茫茫,吾不惧死,奈何吓之于虎狼?人在神亡吾亦亡,人亡神在吾无疆。历史如怪兴风浪,稳如磐石如飞翔。
怅回首,年年岁岁似粉末,朦胧一片清霜。十里桔洲,三秋荷花,与山水共闻一缕幽香。人生沉渣泛起,心志收帆顺航,悠悠江水北望,几时到潇湘?雪花重地,落日边头,冷热都令人凄惶。卅年四载梦,春生夏涨,秋盈冬亏,从未觅得半分风光。此去山谷深长,日日阴影叠嶂,更再无一点念想。心气却恁平和,好似一封家书传音信,枫涛荡漾。本不应恐慌,流水不争春,冬雪正好,况是夏末秋凉。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公千载,遗吾泛舟气象。巨轮长笛,珠泪长滴,笛滴都关情,不知归处何方。藐智慧,平精神,灭思想,兴趣荣光,还须与意志力再斗一场。
截断腐烂历史,残杀冲天心志,承继灶台厨气,雪花松果食粮。七八个星斗无须理睬,一弯半弯刀月何劳悬挂,空照冰河人不见,独留千古旧悲伤。吾亦有刀不高举,手起斩落雪莹光。三千遗恨付泉水,不要湘魂送秋江。银梁乱舞似龙飞,借问陶公园何在,吾于贱谷闻桃香,花蕊主人是刘郎。
我在古老的诗韵中突然暗暗吃惊,感觉虽然解决了兴趣的地位问题,可就自身的缺陷来说,仍然有许多疑难杂症。或许“许多”这个词有点不妥当,但如从其问题的严重程度来说,跟有“许多”问题所呈现出的严重程度没什么不同。
意志,是我的另一个被长期忽视可实际上影响却极其重大的品质,相比于兴趣的品质,它的价值也许并不在其之下。根据便是这些年我很少研究兴趣,但研究意志的时间却非常多,不光碰到挫折的时候我会去意志上找找原因,就是有时情绪低落,昏昏欲睡,我也会去意志上探索探索,总疑心这些问题是意志不够坚强造成的。回想起来,这样做绝没有错,但不够严谨,也就是说我往往在没有得到答案的情况下又突然放弃了研究与探索,觉得这既不可能有答案,也无此必要。就是浮躁啊,如果当时懂得探索的道理,我想我会赶在认识兴趣之前破解它的全部精华与奥秘。不过我没必要太过自责,这本是一个浮躁的时代,浮躁就像一种精神上的流行感冒,短短几年时间里就感染了所有人,把从前无数政治的分子变成了金钱的个体,在疯狂与贪婪中向美好的生活发起一轮又一轮冲击。应该说这并非坏事,何况联想到自身,我一直自信地认为在感染者中我的病症是最轻的。但话再说回来,做为一个行者,一个孜孜求道的天之信徒,非得熬到人近中年才懂得清理、总结已逝的人生,似乎多少亦有点说不过去。
现在,我不想把自己当人看,而是将自己想象成一把手术刀,然后将意志看成是我手术的对象,我薄得就像一片树叶,光滑得就像一块冰,一下就钻入了意志的内部。我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仿佛回家了似的。
是的,是家。如果说兴趣是我的领导,智慧是我的师长,精神是我的朋友,思想是我的同学,那意志还能够是什么呢,只能是家了。这是一个世界上最怪诞的家,有点像一座古老的城楼,色调灰暗,阴气森森,冰冷坚固,既不让人轻易进去,也不让人轻易出来。
可说来又十分奇怪,真正置身于这个家中,虽然亦常感受到它的温暖和包容,可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却并不安宁,有一种不易被自己察觉的骚动,如同平静河流下面的漩涡,在内部搅得我晕头转向。长久以来,我不肯正视这个问题,现在我觉得该好好思索思索了。到底怎么回事呢?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它是一个“家”,而“家”的物品是很多的,似乎哪一个都能代表“家”,又似乎哪一个都代表不了“家”。是应该在其中找到一种有代表性的东西给予命名,还是以抽象的概念去感觉家的复杂性,我真的糊涂了。这种糊涂当然不是现在的糊涂,它是从我初省人事之时起就跟随我的生命延续至今的,它忠诚地依附于我,就像我的一枚商标。不过我讨厌它的忠诚,我宁愿它变幻莫测。可再一想,它如真的变幻莫测了,我可能更加讨厌它。
意志到底是什么?是一种力量,还是一种情绪?粗一听这个问题似乎非常可笑,意志当然应该是力量。可我细细地回忆历史,把自己经历的所有事情都慢慢儿敲碎,磨成粉末,用最敏锐的嗅觉仔细地品尝,好像并感受不到什么“力”,倒是许许多多情绪化的反应,在过去了很久之后仍清晰地爬上心头,或如春风拂槛,或如梨花带雨,随风潜入心,润心细无声。也正因此,在我生命中的意志大多呈现出分裂症状,从来就没有统一过,就好像战场上被炮火打得千疮百孔的旗帜,五颜六色,带着一股股焦味在硝烟中胡乱地飘扬。
我一向对自己的意志是很有信心的,但如果我现在确定它是一种情绪化的东西,或者说亚情绪化的东西,那这种信心显然就是虚幻的。由如此虚幻的“力”支撑我走过这么多年,结局当然只能是悲惨。我早已不觉得悲惨的结局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我更愿意从现在开始去重新探研意志的奥妙,能够正确地解剖它,也许比任何一个好的结果更值得欣慰。
我有一种奇怪的联想,意志似乎非常像鸟巢。白天,小鸟飞出去了,它空空如也,散发出稻草与鸟屎混合的味道;晚上,小鸟飞回来了,它这才有了一丝热闹,一点得意。我的心则像小鸟,白天冒着危险出去与天斗,晚上回来方始觉得一些安全与温暖。然而一觉睡去,次日朝阳升起,便又立刻紧张起来。阳光对于意志来说,未见得是一个好东西。
从理论上说,意志比兴趣、智慧、精神和思想好像稳定性更强一些,因为这些东西的稳定性本来似乎就是要靠它来维持的,可我把历史细细咀嚼了一番,发现并非如此。这个以稳定他物为天职的东西,在我身上好像发生了一种无法控制的核剧变,它被一种好像非常神奇但又让人难以探究其奥秘的内部因素给摧毁了,由原本一块钢状整体结构给撕裂得四分五裂。看着在这十几年漫长的历史中它散落一地的凄凉景况,我真是百感交集。我觉得我的心仿佛也受了影响,也正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割裂着。我有点弄不明白,在这个虐待意志的过程中我自己到底是希望如此还是非常不满。从长久的时间概念来说,我相信我是有意志的,问题在于短时间,具体要应付某种理想或者事件时,我往往容易受到理想或事件的某种外部特征的影响,意志的作用也就不知不觉退居其次了。
我的破碎、残缺的历史其实就是意志的破碎残缺史。我以前完全忽略了意志与历史的关系,实在是太愚蠢了。假如当年我能认识到这一点,我想我一定能彻底的改弦易辙,那样延续下来的今天必将是另一个样子,或许能见到成功的辉煌亦未可知。精确认识事物的分析判断力是何其重要啊!
我不知道,我真的很难知道,究竟意志是我的生命的载体,还是我的生命是意志的载体。当然,还有更大的可能是两种说法都不成立,意志是别一品质的载体或载于别一的品质之中。在无法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的情况下,我想我应该可以对意志进行自由处置,那就姑且算它是被载于我的生命之中的吧。我其实很不喜欢这样,但我无奈地看到我的历史就是如此演绎的,如果从尊重事实的角度来说,我没有多少回旋余地。意志仿佛是一台机器,最初它的功能不仅齐全而且十分强大,可当装载上一辆破车狂奔了一路之后,它好像就完全散了架,功能顿失,即使勉强能开动起来,也是杂音阵阵,使人恨不得抛弃它。我差不多真要这样做了,但最后关头我猛然醒悟过来,知道这是不可以的。它可不是一般的机器,而是发动机,它的存在是我生命的唯一保障,尽管这种保障跟没有也差不了多少,但谁又能说或多或少的那么一两口气不是未来某种巨大希望的一脉香烟呢?
我的历史是流脓溃烂的历史,我现在对历史的态度就如同它已经逝去的风尘,一点也不想再回忆,再提及,我但愿能永远将它埋葬在记忆的沙漠之中。可痛苦的是我并没有办法真正摆脱它。它的脓血是跟我现在的鲜血流在一起的。因为我要总结人生,它就必须出现。尤其是意志以梦幻的形式横亘于我眼前时,我似乎还非得找到它,伸出我罪恶的脏手在它罪恶的肮脏的肺腑里掏它的那些已然死灭的细胞。我试图用那些细胞重新塑造一种历史的感觉,并由这种感觉去构建新的意志的体系。.
意志必须建立体系,这是我最新的认识。它像一道光,突然一下降临于我荒漠的内心世界,照亮了半壁河山。我现在非常相信,历史之所以会溃脓流血,就是因为它无知地容忍了意志的发散式的结构,结果是它们互相给予了最坏的影响,从而更加深了它们之间的裂痕以及自身的分裂。长时间的坚守一种理想和理念对我来说不是难事,我的最大的麻烦在于短时间内的变化太不可思议了。其实这些年来我经常有意无意地探究其中奥秘,可惜全都一无所获。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操纵着我的许多短暂而游离的意念。这种力量如果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就是一定秉承了上天的旨意对我进行考察。至于它为什么不在更长的时间里对我施加影响,我想那肯定是因为我身上确实带有某种神圣的天命。
**,万恶之源,最具破坏力的本能。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领悟其中的真谛。可以肯定地说,我的意志始终不能冲破上述定律,原因即在于总是受制于这个东西。是的,东西,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给其命名,在现有的文字里不可能找到与之匹配的语言,它是文化的另类,它是附于人体的恶魔,它是上苍赋予人的累赘。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是很叫我难为情的,因为我天生对享受、快乐等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抵触心理。问题在于如果这种抵触是真心实意的倒也罢了,可笑的是并非如此,我实际上总是一方面让自己相信在抵触,一方面又暗暗地有那么一点情绪上的荡漾。我每每能在这种荡漾中感受到一种非常轻微但又十分清晰的蚊叮虫咬般的疼痛。
**如风,快如利刃。每一种**,就是一把飞刀。我就像一个背插着无数把飞刀前进的行者。人在风中过,被吹得晕头转向;利刃削尘心,总是一滩淋漓鲜血。
意志是建设者,**是破坏者。意志的建设愈是完美,**的破坏就愈是严重。其实流血流得最厉害的不是心灵,而是意志,因为意志遭受的蹂躏百倍于心灵。
我用**的飞刀几乎已把意志碎尸万段了。可在经历了如此残酷的磔刑**之后,我的意志居然还能够生存下来,实在让人唏嘘不已。这既是意志的胜利和荣耀,也是意志的失败。何以如此?盖因意志的死而不亡,仍能时常鲜活如新,即表明它的苦难还未了,谁也不敢说后面没有更大的考验在等着它,仅就眼巴前的身陷幽谷的麻烦而言,就已然又使其尝到了被宰割的苦味。
生活就是如此,悲伤与快乐共存,绝望与希望齐飞。总而言之,我似乎应该是快乐的,因为意志又慢慢儿成长了起来,好比一个婴孩在经历了许多病魔的折磨之后终于让人看到了健康的未来。不过,高兴之余,我当然不会忘记,意志的前面依然有时间的限定,而且很可能相当顽固,令我十分头痛。我不能永远生活在对意志的长时间的信念之中,道理很简单,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觉得圣人关于它如流逝的河水的比喻其实很不准确。较为贴切的形容应该是它迅急如风,越往后,它的速度越快,也许眨眼就到了生命的尽头。我如一味徜徉其间,那意志的所有时间限定都将失去意义。
无疑,将短时间内的意志和长时间内的意志结合起来才是我的目的,也是意志的最高境界。我相信自己是能够攀登到这个境界上的。但我也知道这会非常艰难,因为意志的天敌会拚命阻挡我,封锁我。
其实早年间我就意识到了意志的天敌的问题,也曾花了很大的力气解决这个问题,可惜总因浮躁的心态和经验的缺乏半途而废。后来,我就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每每看着那天敌在意志面前飞扬跋扈,甚至连痛恨的心都慢慢儿消减了,很多次自欺式的认为也许那天敌并没什么,它之于我,就如同感冒之于身体,人是不可能永远消灭感冒的,但感冒也永远不会成为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如今我才明白,感冒也有厉害的时候,在某种特殊的条件下亦能致人死地。
意志的天敌是什么呢?当然是懒惰。粗略的看来,这种说法似乎很荒唐,意志是一种精神力量,是专门控制人的言行举止的,而懒惰只是人对某种静止中产生的舒适感的迁让,或者说依恋。可不能否认的是这种迁让或依恋一般出现在意志涣散之时,也就是说它们之间多少存在一点因果关系,自然就有了天敌的意味。
咣当一声,我又掉入了黑暗世界,好像一不小心失足于万丈深渊。每次自我反省,懒惰是一种既总能被我摆上议事日程又总是给忽略掉的东西,我始终觉得它无足轻重。哪曾想它竟会有这么一天,上升到了统治地位,以柔性而坚忍的态度反过来藐视我的权威。我触摸着意志的力量,感受到了一种钢铁般的坚硬与冰冷,却在瞬间被忽然而至的慵懒的忧伤融化成了一抹冬日的寒光。
我懂得这是为什么,懒惰实在是太舒服了,它相当于身体的无形的按摩,在每一个毛孔和每一根神经末梢上发出银铃般的颤音,追随着大雪里的钟声直达天庭,感染了那个世界里的柔和而美妙的气氛,然后再回到人间,以我的灵魂为琴键,奏出了身体的乐曲,使人如品甘饴,如沐春风,仿佛在梦乡里踏着莲花云轻轻地飘荡。从理论上说,因为我已决定将生命完全根植于这座幽闭的山谷,这种美妙的感觉将更加频繁地在我身上出现,也就是说刚刚苏醒的意志实际上面临的是从未有过的危险,它很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被懒惰所征服,甚至被彻底清除掉。
是的,很舒服,今天我在懒惰中品味的舒服比从前品味的所有舒服都更使我飘飘然,我觉得这样下去,哪一天肋生双翅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我忽然认识到懒惰不光是对舒适感的迁让,还是对身体的放逐。这一点的确不太容易在早期发现,可一旦发现便会觉得它似乎比所谓的迁让还要真实,因此也更值得期待;当然,倒过来说也更为可怕。不过我立刻意识到所谓可怕必须有一个前提,即跟现实的距离很近,或者说干脆就是现实的一分子,我显然与此不符,故这种可怕只是短暂地充当了一下恫吓的角色,我还是很快回到了那种舒服感中,像一条鱼似地在里面自由的游泳。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放逐中包含了可怕的元素,那意志将不会再有容身之地。看来意志的命运并不坏,我顿时轻松下来,意志不亡,我的魂灵就不会亡,那幽闭的山谷将真正成为我与天庭之间的中转站,我升天的发射平台。
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事物的两面性所带来的快乐。懒惰的致命毒素被其自身化解之后,我立刻感到它已经学会用一种平和的力量掺和到意志里去,它对意志的友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大概也不会再改变了,因为改变对它一点好处都没有。不过我又有另一种疑惑,即这样一来它势必改变跟意志的天敌的关系,而这显然又与天性相悖。然而真是如此吗?细一思量,我发现其实现在的意志和懒惰跟从前都有了很大不同。从前的意志有一个十分显著的特点,即具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自虐性,往往在理智认为不可能的时候它还一味拚命地往不可能的方向发展,盲目地相信自身的能力,以为自己可以随意地改变一切事物的规律,等到遭受了惨痛的打击,醒悟过来时,自己已被事物的规律切割得面目全非;而现在的意志已从那种愚昧的运动方式中挣脱出来,它懂得了自然,更重要的是懂得了服从自然,它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置于规律的控制之下,再不敢越雷池一步。我以为,这样的意志,虽仍美其名意志,但跟过去的蛮横的苦难的意志已不可同日而语,至少它的前面应该加上“自然”两字。懒惰也同样,从前的懒惰无不包含着痛苦的基因,它的每一次出现都跟人生挫折密切相关,很多时候它甚至非常依恋死亡,诱惑着本体徘徊于生死之间,它决定快感的唯一根据就是看本体跟死亡的距离到底有多近,那时的它非常随和,几乎随叫随到,我甚至无法分清究竟是它被置于苦难之中,还是苦难生根于它的内部;可如今的它呢,品味起来,仿佛有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感觉,非但不再游离于生死之间,且苦难的分子好像亦无处寻觅,它竟至于带有一丝丝甜味,很像槟榔被嚼碎后的感觉,愈久弥香,透着一股满意的味道。
这样的两种似乎一仍旧制,但本质其实已天翻地覆的品质,即算从前有不共戴天之仇,大概亦是不好算做天敌的吧!
再说明白点,所谓天敌,又哪里真是天生的呢,实际上它是被我特立独行的混乱人生无意中制造出来的啊,现在又消失于无意中,对于双方来说都可谓各得其所。我绝对相信,它们永远不会再重复过去的错误了,曾经的仇恨只会成为它们温馨的回忆,丰富它们未来的相敬如宾的生涯。
廿年湘水悠悠,桃花香送深山愁,雪色烟光亭楼,雾迷竹舟。关山隐隐寒霜重,长叹绝代桔子洲。蹉跎人中秋,只拚来雪花乱舞,鹧鸪哀鸣,满山抛积忧,换取万千落叶嘲讽。慵人自闭空谷,懒心寄明月,凡尘长亭短亭,回望江岸随风。
忆从前,书院阁楼,经国致用,古来江山兴亡事,引多少豪杰梦。大江东去,不是怒涛卷霜雪,何曾见乱石穿空,只是英雄气短,一河血浪奔涌。盗贼英美,悍鬼倭寇,鸦片烟冲九霄汉,园明残碑耻兆民,一腔悲愤意,岁月峥嵘,如今算来,尽付笑谈中。纵是冲天浩气仍旧,怎奈苍天不酬,只与山谷清幽,收拾三魂七魄,化为山水长相守。倚天斩魔龙泉剑,空啸明月楼。
伟大的理想就像一片凋零的花瓣,洒满一地,有心拾捡起来,却发现自己是连弯腰的力气和心志都没有了。有天我突发奇想,觉得可以学学黛玉葬花。便拿了一只布袋,带了一只短柄小锄头,将山里那些被大雪打落的野花收拾了一小袋,然后找到了一处泉水亮丽的溪沟,在沟边埋了一半,另一半则抛与了涓涓细流。我听见泥土下的花在呜咽,仿佛就是黛玉香消玉殒前的轻轻抽泣,不觉也陪着落了几行清泪。不过随水远去的野花却给了我几分宽慰,都看不到它们了,却仍能听到它们的歌声,妙曼悠扬,叮呤婉转,远远的远远的,经久不息,使我疑心它们似乎能施魔法,将歌声镶嵌在了林木松涛之中,显然是要永远的留下来陪我走过这道长长的山谷。
那些野花原本是开在我心里的,我原以为它们一定能开出满园春色,万紫千红,不曾想却是以这种方式跟我做了告别。虽然说留下了歌声,但不能否认,那些歌声很大一部分来自我的想象和希望,实际就跟它们的结局一样,其实虚空之极。我不禁想问,它们在我的生命中到底给予了我什么呢?痛苦,灾难,忧愁,伤感,当然都是不错的,但也不是我现在关心的,我总觉得如果说跟它们打了十数年的交道,却以如此简单的方式了结我们的缘份,那这个结局所能提示出的唯一的真相就是:我这个人太愚蠢了。
一个几乎没有办法推翻的真相。
一个必须在内心深处承认的真相。
一个老天爷跟我兜了十几年的圈子后终于公然展现于我眼前的真相。
其实我早已认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但自己的认识跟现实的证明以及老天爷的证明从程度上说可不是一回事,后者更加彻底,也更稳定,不用担心哪天心血来潮又将之推翻掉。
我曾经说过,愚蠢是我的一枚印章,盖在了山寺的钟声里。而今日现实和老天爷对我愚蠢的证明,则相当于给我的愚蠢塑了一尊雕像,比印章更具有代表性,无形地庄严地塞满了山谷。
忽然,再次云开雾散,月光又露出了脸来,把它的一抹微笑化为一道寒光,投到了山谷。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像极了被它切割成那样似的,带着痛苦的表情在空中拚命地回旋沉浮,久久不愿降落。
月亮真美,月光真帅,月儿真是善解人意啊,它的魂魄好像已经嵌在我心里了,知道我什么时候需要,就遥控天上的本体现出妖媚的形态,将我心理上的生殖器诱惑得红润而挺拔,直刺夜空。我多想,多想把这整个夜空给奸淫了!
我恨自己这具臭皮囊,我无法明白,为什么它的内部就像宇宙一样地宽广,可形体却如此渺小?
“世上一个最没用的人!”
我情不自禁地念叨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跪在了月光下。我把这时的月光当成了万物主宰,我要将自己当祭品贡奉在主宰的面前,任其尽情享用。它的享用,正是我无上的福分。
不过,我完全承认了自己的愚蠢后,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为此找到一点客观原因,即使不能减轻内心的痛楚,至少能减少一点酸楚,这样做的意义就在于好比用铁犁犁田,成团的大块泥土地是不宜马上种庄稼的,还需要用耙子平平土,再灌上水,才是一亩适合播种的农田。
愚蠢的根源,恐怕还是在于命运吧。
唉,又是命运!这声叹息让我立刻觉得这种精神上的平土工作可能不具有耙田的效果。因为对于命运的批判,我已进行过不知多少次,而且很多批判缺乏理性,几乎就是诅咒,命运仿佛成了我的一个盛满了愤恨和怨气的仓库。我一直希望它变得空空如也,哪知就是到了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的今天也未能如愿。我面对仓库,呆呆地看着里面的货物,别有一番滋味。那些愤恨和怨气虽然能使我不过于自责,可我是真的很不喜欢它们,我真想放把火将它们烧光。但这简直滑稽可笑,它们本来就是引火之物,要的就是这股猛劲,难道会怕火的焚烧吗?
还是放弃这股猛劲吧,现在我心志虚弱之极,强行用力,只能伤及自身。不管这所仓库存有多少货物,总之,它能发挥一点作用,不使那些货物流离失所,贻害四方,亦不可谓不是一种阴德。
大雪纷纷拍打我的脸颊,把我每一根神经都凉透了,但又不使我僵硬。我觉得它这样做是有目的的,似乎想提醒我去寻找一种心态,一种适合眼下情境的心态,精神上的收获必须由这样一种心态来确认,否则可能得而复失。但我不禁又想自问:我在精神上真的有收获吗?虽然我三十来年的心路历程比一般人一辈子的心路历程还要复杂难解,可这毕竟只适宜证明它的混乱程度,而不能证明它富有成果。我的灵魂运动好像跟它最初产生时一样,仍然是未知的,不确定的,而且对生命的危害性似乎正与日俱增。不过也正是因此,我更认为大雪的提醒非常重要,必须照办;再从历史的角度说,我已经厌倦了千篇一律的紧张心态,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无谓的担惊受怕和长吁短叹,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无端的高度紧张的情绪,我亦很清楚,到了该从这种恶劣的精神环境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了。我想品尝一点新鲜的精神文化,这种文化的最基本要素是轻松,于是问题就变得简单了,我一下懂了,我现在需要的是一种无所谓的心态。
仅就名称而言,所谓的“无所谓”其实并不新鲜,我从前也曾多次这样做过,但那确切地说更应该叫做自我放逐,实际还是不得轻松,或者说是装出来的轻松。可现在的“无所谓”,则是一种对自然的顺从,对自然的顶礼膜拜,无论是主观世界还是客观世界。
啊,鲜啊,真鲜,鲜得就像鸡汤,细细品尝,其实还超过了鸡汤,清香淡雅,滋心润肺,是现在我最营养的精神食品。虽然色彩有点单调,可只要耐心咀嚼,其实不难从中感受到几分火热的生动。鉴于从前对“无所谓”的感受,我觉得现在还应该给这种心态圈定一个规范,因其太“过”肯定有矫情之嫌,而若“不及”则亦难免有轻浮之谬。它该是全方面超越本体的东西,展现出于自然而胜于自然的精神品质。如此的“无所谓”,方有可能保证我顺利完成以后的生命旅程。
不是天才,便是庸才。不是把生命演变为一种令人赞叹的艺术,就是把死亡演变成一种使人伤感的艺术。在这项艺术活动中我包办一切。
“你能胜任吗?”我的情感的我问我的理智的我。
“赶鸭子上架,不行也行。”我的理智的我回答我的情感的我。
“好吧,那你上路吧!但你究竟要去哪个方向呢,那两条艺术之旅可是南辕北辙?”
“其实殊途同归。”
“为什么?”
“因为它们的结果都能满足我的精神需求。我的精神世界已经锻炼成了一座熔炉,足以熔化一切异端邪说,更何况那是艺术,而艺术的本质本就与我的灵魂相通。”
“但从形式上看,两者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很难让人相信它们能够统一。”
“所以能从这种自已设计的骗局中清醒过来就显得尤其珍贵。对这种形式的认识应该是这样的,即它是彻底平息心灵内部混乱状况的必由之路。”
“那是不是带有一些强行自我迫害的意味?”
“是的,但这正是为了最后的自我解放。”
我似乎又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被庸俗的生活污染了十数年的灵魂是绝不可能通过一次清洗就彻底干净的,这种事需要持之以恒,甚至还得做好应付它垂死挣扎的准备,否则它一旦因为某种无法预知的突发事件恢复了从前桀骜不驯的本性,那精神的风暴会再次将我吹得七零八落,在已根本丧失了年龄优势的情况下,当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很可能真的一样东西也带不走。而两手空空的回到天宫,我是不敢指望尊贵的玉皇大帝会宽恕我的。
所以这会儿我感到了死亡,仿佛看到了命运预先为我准备好的一座坟墓。当然,我的所谓死亡还不是全部的死亡,只是一部分,其中既有**的元素,亦有精神的元素。在**部分,我恋恋不舍地埋葬了我的生殖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凄惨之极的哀叫,比一条狼在旷野中被饥饿折磨得痛苦不堪时发出的叫喊还要恐怖碜人,其苍凉之气甚至能使天地为之变色。
根啊,我的伟大的根,多少年冲天的雄壮,竟不能等到其自身的衰弱,而必须以如此可悲的样子结束它对生命的使命,像一片落叶般地归于虚无,为着一种更为虚无的理想空耗着它本应更为强劲的勃大的力量,这样的清苦让人想起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用麻木来抹去万般的感叹与羞耻。
至于说精神部分,那自然就该是一道**之光了。虽然它在我现在的灵魂中所占比例不大,可分量其实相当重,沉甸甸的,因为实际上人的存在的一个根本性标志就是要有爱情、友情以及制造快感的味觉、听觉、视觉和触觉等等,可我却不得不在各项生理功能非常健全的时候主动给它们送终。天啊,这真是太残忍了!而且我知道,即使它们被埋葬了,它们的影子也将长久地留在生命里,甚至偶尔也会勃然振发,向我施加不小的影响。对付它们的阴魂,其实比对付它们本身要难得多。那这简直就是残忍到极点了。自己对自己的残忍,世上还有比这更离奇的事情吗?当然有,我就正在导演它,还充当了主角。从创作的角度说,这是伟大的剧本,但从性质来说,只是一片带着血红色的悲惨。
我真想哭,可根本没有眼泪,怎么挤都挤不出一滴来。我甚至还觉得脸上的肌肉非常轻松,也就是说恐怕连一点苦相都没有,在天上月光的映照下,还反射出祥和静谧的光芒。然而,给这座坟墓填上最后一锹土的一霎那,我平静的心里到底还是掠过了一道阴森的影子,带着妖气,仿佛刀片在薄薄地剥我身上哪个地方的皮肉,因为确定不了受伤的位置,痛苦便好像来自灵魂的深处。
我很惊诧,坟墓之门准进不准出,我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居然会产生把埋进去的东西再拿出来的非分之念?
难道在坟墓里也有死水微澜的可能性吗?
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准进不准出的原则只是对**而言的,对精神来说,大概坟墓从来没有过埋葬它的经验,故对它网开一面。而一切被驯服的合理的、健康的东西只要一息尚存,总想讨个说法。不过毕竟是一丁点的涟漪,它既没有讨说法的条件,也没有讨说法的力量,有关死亡的理论在精神世界中已经建立了一套极为完整的体系和不可动摇的地位,跟生命的思想拥有平等权力。微澜之死水终将被坟墓冰冷的泥土凝固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是与生俱来的追逐庸俗欢乐的本性的最后一次反抗吗?
但愿不是。
可我非常失望。对精神的反动之反动的可能性早就不存在了,如果说这有那么一点不确切的话,那也只能说这种可能性勉强存在于我的苍白的伤感和无奈的叹息声中。
我苦笑了一下,想,其实我并没有自戕,先前之所以有这样的误解只因关乎死亡和生命的两种思想尚未形成平衡,好比两人上了跷跷板,谁也不能立刻控制局面,必须任其起落一段时间后才能稳定下来。
坟墓里装着死亡,可坟墓却不是死的,从此我将带着这座坟墓走我余下的人生,甚至必须带着这座坟墓登上我的那艘巨轮,让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山云水雾之间。这种奇特的死亡形式似乎有些矫情,像是想博取人们的怜悯。但四顾茫茫,哪里看得到一个人影。活脱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过没有孤舟,也没有寒江独钓翁,只有孤独的行者,在崎岖的雪路上向苍天抛去讨好的媚眼,倒希望自己做条小鱼,被哪个神仙钓了去。
生殖器的被埋葬,实际也等于整个的**被埋葬,留在世间行走的皮囊只应该算做是精神的一道厚重的影子。
我突然听到从那座坟墓里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起先它混合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中,寒风呼呼地叫唤几乎将其掩盖,现在慢慢开始响亮起来,令我十分惊讶,还有点恐惧。我站在爱晚亭里通过峡谷的谷口远望东方的夜空以及下面那片巨大的城市黑影。大雪不知不觉停止了,万物呈现出一种失魂落魄的症状,似乎没有了雪花就失去了主心骨。然而星月很快又出现了,弥补了这份遗憾。月亮对我一向非常仁慈,我的心绪好了点,开始仔细品味婴儿的啼哭。我怀疑哭声是从峡谷外面传来的,听了很久,我不得不告诉自己,不是的,哭声其实来自附近,听久了还觉得它并不吓人,甚至带有一些诗情画意。那到底是什么呢?潺潺流水声?山林中众多小动物们的清唱?始终没有停歇过的风声?或者是从山的魂魄里喷发出来的深沉的悲鸣?我希望是其中一种。可惜不是。我已经听出来了,它纯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自然的叫唤,因为我产生了新生的感觉,所以它变得很像婴儿的啼哭。显然,它不想让我获得新生的时候太孤单了,它还想告诉我这标志新生的啼哭是早就为我准备好了的,是对我三十多年前从母体破腹而出时的啼哭的补充,亦是我整个生命的断代之哭。
毫无疑问,从前的那声啼哭是顽石的啼哭,而现在的啼哭则已进化为玉石之啼哭了。那一声是因为预感到未来命运之多舛,这一声则是因为明白了人世一切玄奥道理后的激动。父母为雕琢这块顽石,禅精竭虑,锤砸斧砍,可毫无效果,只把顽石弄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他们明明不是雕塑家,却想打造出精品,我不能谴责他们,只能说他们的想法过于简单。不能谴责他们的另一个重要理由是即算他们是水平极高的雕塑家,恐怕也对付不了这块顽石,因此石虽冥顽不化,却是稀世之物,任何人工雕琢都不可能成功,唯一的办法是任其自然,就像《西游记》里的那块顽石,采天地之灵气,感日月之光华。当然,我不想变猴子,我只想借猴子的方法,修我的功德,求我的正果。
找到了,找到了!我找到了新生命的全部希望,我找到了新生命的光明之所在,我找到了通向理想的康庄大道,我找到了渴望多时的支点并彻底懂得了什么叫做极端。那座我随身携带的奇特坟墓就是我的支点,站在坟墓上把顽石雕琢成器便是极端。由这极端定向,我的目光直刺苍穹,要在那上面谋求一块干净的天空,让我的精神和思想自由翱翔。
我脱胎换骨了,好像真的不知死亡为何物,或者说我已彻底将死亡的概念变成了生的概念,从现在开始,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凡从我嘴里迸出的死亡两字都是生命的意思,即使在我物质的生命行将消失之际也是如此。无论生死,我都是文学的人、文学的鬼。也许文学并不欢迎我,嫌我才华平庸,会弄脏它的艺术圣殿,但这跟我的决定毫无关系,我既不会因它有多么的真实而动摇信心,也不会因它的虚假而倍加努力。这当然不值得炫耀,但很重要,因为我再不会因它的鄙视而自卑了,由智慧、精神和思想所产生的力量将是恒定的、平和的,就像初秋的暖风,吹拂万物,让一切都很舒坦,不感到压力和窘迫。
我的思绪突然飘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我只要一坐到课堂上,就会想入非非,视老师和同学为无物。后来有一个老师发现了我的问题,突然冲我暴吼起来:“你怎么像个木脑瓜似的,在想什么?”这份耻辱我终身难忘,当时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但我最恨的还是后来我在食堂站窗口,那老师有天来买菜,我居然把两份做一份给了他,事后我经常纳闷为什么当时不把一勺菜泼到他脸上。不能说这件事使我开始封闭心灵,但至少起了一个很大的促进作用,它也使我更加需要想入非非,抗拒现实,喜欢过幻想生活。在我的记忆里,课堂上的气氛永远都是压抑的,我的孤独感与日俱增,我没有说话的对象,只能跟站在四周墙壁上的那些伟人们默默交流,用他们的伟业慰藉孤独的灵魂。伟人们的脚下都踩着一些名言,仿佛从山上流下来的一条条溪水冲刷着我的内心世界。每当对他们凝视遐想的时候,就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光。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一个伟人说话了,他告诉我:“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一分灵感。”虽然我们的距离十万八千里,我仍坚持认为他在扯蛋。至于他为什么扯蛋,我不想知道,就像一只水桶是破的,我就说它不能装水,至于它是怎么破的,没必要去弄明白。我简直不懂自己当时怎么会对勤奋那样的否定,那甚至是一种极端敌视的态度。也许我在少年时代太相信自己的智慧和天赋了。可悲的是相信的东西并不存在。就以现在的心态而言,实际上即使存在,勤奋也是不能否定的。这么多年来,我在文学上看似孜孜以求,其实懒惰成性,如此悲惨的结果显然就是不够勤奋造成的啊!我直感到寒冷,浑身发颤,当别人对我的灵魂进行严厉惩罚的时候,我自己又何曾不是帮凶呢?甚至,我对自己的犯罪比别人的惩罚要残酷一百倍。最可笑的是我每每在对自己犯罪时感觉不知多么良好,竟会以为是自我拯救。
山谷为我作证,月光为我作证,我懂了勤奋,我发誓将把我的九十九分汗水流在山谷里,融化在月光中。我甚至连那一分灵感都不要了,因为在九十九分面前,那一分实在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记,或者干脆直接将其转化为汗水,让百分之百的汗水彻底浸透山谷的树木和月儿的清辉。不过我马上就意识到不对,差点又犯了一个错误,灵感虽只有一分,其效用却是不可低估的。就好比一粒药片,在人体内所占据比例非常微小,可其杀毒除菌的功能却不能小瞧,它能征服的地方是我们外在的力量无论多么强大都不及的。这一分灵感的功效是什么呢?我倒不认为它是一种特殊的东西,不认为它是某种不可知的神所赋予的特权或者说意念,我直觉它更像一种疏导剂,它也许可以平衡那九十九分汗水的躁动与疯狂,使它们真正像一道和缓的溪流,有规律、有节奏地流向它们该去的地方,这种自然状态无疑是抵达目的地的必由之路。
扛啊,死扛!我只能苦笑。无论精神上的运动多么的愉快,对现实的感受不会因此好多少
我在孤独中忍受着艰难前行的苦痛。离开食堂一年多了,从前劳作带给我的无数伤痛现在基本已消失掉,可我有时好像仍有那样的疼痛感,尤其偶尔做个梦,在梦里的感觉甚至格外剧烈,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了噩梦才会苏醒,就发现自己一身酸楚,持续一整天。心灵的劳作原来丝毫不比身体的劳作轻松啊!宁静居然也是一种很可怕的折磨。
月如钩,伫立山头,望断天涯路,年华似水流。
这个晚上我带了一瓶酒,以雪就酒,以月为友,希望藉此换些醉意,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迷糊状态中感悟感悟山谷的别一番情趣,云聚云散,若有若无,朦朦胧胧,混沌一片。我仿佛看见满山的雪影连着无边的草地,天际压着苍茫的山峦和河流,月光在宇宙深处招摇,四周流淌着蓝色的彩练和乌云。东菊把酒,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雪舞冬风,人比黄花瘦。是啊,憔悴了,憔悴了!衣带渐宽,白发上头,精力日衰,容颜已老。一阵风过,满地黄叶,苍松问悲,南竹吟愁。我一路翩翩走过,仿佛有千山万水相送,已经不知在山谷里走了多久,走出多远了。
战士,就得战斗!
丈夫本色,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
适才又悄悄飘然而至的悲情愁绪令我不禁万分羞愧。时至今日,还有何情可悲,亦有何愁可言?且不说它们的意义,就是它们的烦琐与累赘就使它们再没有资格存在。我现在不是带着坟墓前行吗,何不把它们也顺手埋进去呢?埋了吧,埋了吧,要埋得它们从此连一丝儿气息都没有,只剩下纯粹的战士,高贵的战士,没有杂念的战士。我要像一个革命家一样地战斗。他们把脑袋系在裤裆里,我把脑袋搁在键盘上;他们用鲜血染旗,我用墨汁染旗;他们拿生命豪赌,我拿生命狂赌。我觉得我已经完全超越了一个彻底的、职业革命家的境界,因为我的赌注更大,我还押上了灵魂,而他们不过单押一副身体。有人或许要问,革命家是真正的革人之命,你革谁的命?这个人实在愚蠢,我革的是自己的命,将从前的自己消灭,再造一个新的自己,难道不比革他人之命来得更痛快、更悲壮、更真实吗?又有人要问,革命家的风险是血淋淋的,你的风险有那样惨烈吗?这个人就简直是个白痴了,他只知道血流出来了很惨烈,却不知道血流在伤痕累累的心上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听好了,这种惨烈,绝对百倍于前者,如果有可能,我现在宁愿有人一刀取了我的脑袋,也不愿继续如此艰难困苦的旅程。
战斗,是一种力。这个道理从前我也懂得的,但现在的理解却有很大的不同了。静谧的,内在的革命,绝不能靠精神的力量来完成,道理很简单,精神的力过于刚性,它在革除旧生命的同时也很可能把新生命的希望给斩割了。自我的战斗应该依靠的是思想的力量,这种力量既平和温良,又富于理性,还包含了阴柔谐调之性,它比较容易及时纠正革命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精神的力量往往在面对这些问题时会使它变得更为严重。另外,思想的力量还有一个优势,即它不会以自身的形式表现出来,甚至在许多时候它可以不问是非黑白,因为它是由气质和神韵孵化出来的一种东西,虚的,幻的,永远无法捕捉,却永远在修练者眉宇间飞扬,传布着宇宙的神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依我之见,他虽努力地养气,却并没养成,两千多年来追随他的那些信徒们谁也没有养成……
唯有今晚的我,养成了!
千古不变的山川是这气的结晶,天上永恒的明月是这气的核心,终年不绝的凉风是这气的脉动,戴方履园的心灵是这气的源泉。只要我一息尚存,这气便永不枯竭,甘泽滋润。在这股气中,我的身体仿佛不断缩小,而灵魂则无限扩大。在这气中,我可以消失得干干净净,又无处不在。我一会儿化成一团云雾,一会儿变成地上的一抹银霜,一会儿是树上的一片叶,一会儿是山洼里的一块石。世界是我,我是世界,无中生我,我中生有,有中生一切,循环往复,不可断绝。
我感觉不仅完全可以在精神上摆脱山谷外的滚滚红尘,甚至完全可以在**上也摆脱它。有浩然之气鼓荡胸怀难道还怕饥饿吗,难道还怕缺乏维持生命的足够营养吗?那气参天地之精华,吸日月之龙精,滋宇宙,肥万物,牧百畜,育生灵,岂独寡恩刻薄于我行尸走肉乎?我已经看到,我跟那肮脏浊世的最后一点感情上的联系被如刀片一般锋利的圣洁的月光突然斩断了。那些感情的碎末就像一团黄浑的尘土,被一阵清爽的山风吹出山口,吹过湘江,吹向遥远的东方天际,在那儿化作一团乌云,消融在无垠的墨绿色的苍宇。
情是什么?情是粪土,越是被人们看得神圣的情,越是如此。如果人间是一方池塘,那情就是池塘里的毒素,是池塘的腐气,是它使这方池塘散发出阵阵臭味的。如果我还留恋这些粪土,那我就是粪土了。惟有将情看得卑贱,我才能高贵起来。
修练,就必须超越浮世繁华,这是苦行,也是善行,更是人之大道。
我感觉在这个晚上,无数个春夏秋冬飘然而过。我像一股风似的,卷过每一片雪,卷过每一片叶,也仿佛卷过了全部生命的感觉。真的,有时非常奇怪,一方面觉得我的生命已经变得无比博大,可有时又觉得它即将走到终点。或许,博大的结果就是终点吧。我略微有那么一点惧怕,但实际上细一想,又很希望如此。我早已累了,能够马上抵达终点,倒是我的大造化。
真正令我不爽的,其实正相反啊!我在一片死寂的空旷中遐想,这时听到了一声汽笛。笛声拖得很长,呜呜地仿佛想把它的每一个音符播种到山谷的每一寸泥土里去。我的巨轮正式起航了,乘万里风,破万里浪,看它的架式,更像是一次无止境的航行。噢!我叹了一口气,不管什么样的命,总之都离不开一个“累”字啊!
毕竟巨轮是从千山万壑中冲杀出来的,船体毁坏得相当严重,别看它表面气宇轩昂,实际已呈颓唐之相,那些老问题始终挥之不去。心肌炎,胃炎,胆囊炎,肾虚,结肠炎,关节炎,高血压,鼻炎,胃溃疡,频繁的伤风感冒,早搏,期前收缩,房颤,心律不齐,胆结石,十二指肠溃疡……群妖乱舞,魔剑高悬。它们把我的身体当做比武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忙得不亦乐乎。可怜我这个场主,无力驱神送鬼,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胡闹,而且每次还得打发一点散碎银两,以显示我对它们的友谊,否则惹恼了它们,一齐发作,那便是我的末日了。有时觉得这样倒好,真恨不得干脆得罪它们算了,把这条命彻底交付出去,可一想到我的巨轮,它的乘风破浪,令我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就又实在狠不下心来自绝于魔妖。
父母已逝,朋友散尽,两袖清风,剩一只皮囊,慢慢儿地消磨这月光,呼吸这月光,消磨这山谷,容纳这山谷吧!
还有问题吗?**,欢乐,历史,文学,人生,性格,精神,哲学,工作,荣辱,是非,得失,环境,情爱等等,统统都被我翻来复去地探讨、研究了一个遍,时间如此之长,钻研如此之深,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只是怎样按步就班的前行恐怕还得费些思量,因为我从来没有按步就班的习惯,一时还真有点不适应。不过且慢,我忽然觉得“只是怎样”这四个字好像有点不通,分明有弦外之意。这可不是挑字眼,任何一个完整且符合客观规律的计划都必须最终由一连串行动完成,如果这些行动有不确定性,那它隐藏的危害将不会比执行一项残缺不全的计划带来的危害小。以我现在的谨慎,是连一个微小的错误都不会疏漏的,何况“只是怎样”这四个字细细琢磨起来,我竟越来越觉得它意味深长,透出一点寒意,在我的脊背上剑霜一般地滑过。
没有问题了就不该提问,也就是说提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问题。提问,实际是有无问题的分界线。即使真存在很严重问题,但如不提问,那便是没有。我一提,自然就有了。也许是无中生有,可只要生了出来,就不管先前的问题如何空虚,现在却是坐实了。
唉!我轻轻地叹息。感觉很怪,有点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很痒,却又不知道哪里痒,觉得是那个地方,一搔去,却不对头,似乎那个痒痒处在到处游动,故意逗我玩。只可怜我的皮肉,痒得难受,却搔都搔不着一下。但我又知道,说怪也不怪,对于一项复杂而庞大的精神工程而言,反反复复是正常的,不反复倒不正常,即使是到了扫尾的时候,甚至愈是即将划上句号,难度愈大。我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尤其自己向自己挑战,所以,那一声轻轻的叹息实际吹鼓起来的是我的一腔热血,而将冰冷的忧伤送进了沉沉黑夜。
似是而非的问题是最恼人的。它不痛不痒,不轻不重,就好像人在奔跑时突然感到裤带松了,又好像刚刚洗干净的身上爬了一只臭虫,都不是多了不得的事,却令人极度烦躁。究竟想干什么,为艺术,为生命,为精神?还有问题吗?这两个问号突然重叠了起来,然后闪出一道金光,仿佛来自天地两极,穿透我的灵魂,很快又回到我的灵魂。这从未感受过的光泽使我奇怪地觉得自己似乎已不属于动物类,而成了植物类,先前所有源自灵魂的东西都成了植物的分子和结构,正以饱满的热情改换门庭。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我的心不由自主沉睡起来,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它催眠了。也许接受这种催眠是尽快弄清事情真相的最好办法。过了一会,这股神秘的力量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天啊,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原来这个看似很简单,不像问题的问题才是真正的问题!”鲁迅曾用精妙的比喻描述这样一种奇特而可笑的人生状态,说是有一只苍蝇,在空中飞行了一圈,居然可以准确无误地落在原点上。看来真有这么一等人,他们跟苍蝇一样,或者前世是苍蝇,所以能把苍蝇的本事掌握得这么娴熟。我只觉额头惊出一层冷汗,我难道就是这样的苍蝇吗?我当然不想承认,可我现在真有一种飞了一圈后又站在原点上的感觉,四周是一片虚花花的空无。对于空无来说,世上不存在一件有意义的事,一切都没有区别,彼此相等,彼此融化,可我却总是想给它们分出三六九等来,何愚若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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