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同事毫不掩饰他们对我的看法,他们一致认为我太傻了,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样特别,既然是食堂的人,那就应该从里到外都跟食堂保持高度的一致,不然别人只会觉得我清高孤傲。他们还预言如果我不改变这个样子,那我在食堂的处境会越来越糟。他们的话扎得我有一种仿佛灵魂被人刀劈斧砍似地痛。我恨他们不理解我,我恨他们如此直截了当地跟我这样说,这表明他们完全只顾表达自己的看法而不管我的感受。我突然认识到他们其实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粗俗无知,他们这般看不惯我的特立独行显然就表示他们同样非常看重精神尊严。不然的话,我的清高和孤傲并不碍他们事,他们干嘛这样在意呢?他们的语言缺乏说服力,可奇怪的是这件事本身却起到了十分好的说服作用。我几乎被他们吓坏了,我原以为只需考虑考虑怎么处理跟秦轮的关系就行了,这会才知道他们也是我同样不能忽视的,一来他们能影响到我的情绪,二来他们对我的看法说不定还能影响到秦轮对我的态度。
我不禁又是一声声地长叹和伤感。现在我还剩下什么呢,我只剩下特立独行这样一种精神了,并且我在表现这种精神的时候实际一点也不随心所欲,而是谨慎的,内敛的,可即使如此,我依然得不到一点理解和尊重。难道这个庸俗的世界非得要我输得一丝不挂了才肯放过我吗?以现在情景看,也许哪天我真一丝不挂了,恐怕同样会不得安宁,人们总能找到他们认为十分正当的理由来谴责、批判他们所不认同的行为。
张学友在跟我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战后,似乎又耐不住寂寞了,或者说对他而言跟我进行精神上的较量太愉快了,因为对他这样一种总是成为别人笑料的人,居然可以在我身上找补回来,实在是他难以彻底舍弃的乐趣,于是就又开始拿我说事。跟以前不同的是以前他进攻时多少有些防守的意思,现在则几乎无所顾忌,显然他觉得我早已丧失攻击力,只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还不是新鲜的肉,而是已经开始腐烂变质的肉。他的那种教训的劝导的口气甚至能让我想到从前父亲和老师教导我的情景。噢,我真想杀人,把他***大卸八块。
“怎么着,你还想着脱离苦海啊!噢,天啊,对你的幻想力,我真是佩服。可就是不明白你的幻想的根据到底是什么,我实在看不出来,这座食堂有什么东西能够支撑你的这种幻想。”他讥讽说。
杀了他当然解恨,但我想我大概还是没有这样的胆量,不过揍他一顿完全可以,而且必须如此。有天,我就在换衣间里把他摁在地上,真的揍了他一顿。不料边上不知怎样有一把刀,他顺手拿起就朝我砍来。我吓坏了,心想完了,事情闹大了,却不料他快砍到我时突然把刀子转了过去,只用刀背在我腿上砍了一下。我认为他这样解决问题是对的,被刀背砍了一下,我不会太计较。我们都觉得就此收场最好,谁也没吃亏,谁也没占随便。不过我应该更满意一些,毕竟经过这么一场较量,他再不敢挑战我的尊严,也就是说面对食堂里的三股敌对势力,我已成功地除去了一股,接下去要除去另外两股,我的信心自然就增强了许多。在那两股势力中,同事们的冷漠相对要弱一些,我早就习惯了人们的风言风语,就哪怕他们当面议论我,说我神经不正常,说我受过刺激,说我整个人还没有开窍,我也能受得了,因为我对自己的看法并不比他们更好,实际上很多时候我遭受到的最严厉的批判和指责,最无情的打击和抛弃,都来自于我灵魂深处的深刻反省,以及自虐式的自我全盘否定。单纯就力量而言,人们的闲言碎语在我心上不过是像抽一两下鞭子,可自己对自己往往是用手术刀解剖的,之所以前者似乎显得更痛,那无非因为灵魂已然扭曲罢了。真正令我困苦的,还是那条不咬人却比咬人更可憎的狗。
我不知道才狗子这个外号是谁起的,只知道它太贴切了,世上大概也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外号。它准确勾勒出了一个人格卑下的家伙的那副令人作呕的奴才相。才狗子在秦轮面前几乎连一点人样都没有,而且你随时都可以看到他对自己这个角色相当满意的表情。最让人奇怪的是他好像从来不认为得到这么一个外号并且完全根据外号所表达的意思为人处事是很羞耻的,相反他很得意,很自满,很把这个角色当回事。他的全部乐趣就是尽量对得起这个外号,以此换取一份可怜的权力,再用这点权力去推行他治理食堂的理念。当然,说他有治理食堂的理念显然抬举了他,不过我又认为要真正把他阴暗的内心世界解剖开来,那就必须给予他这样文雅的字句,才能将他的滑稽和可笑、愚蠢和粗俗看个通通透透。没有文化的人整起人来是最残酷无情的,因为他觉得唯有如此才能使人承认他有文化,或者让人看得起他。事实当然不可能这样,但可悲的是他坚定地信仰这点,而我根本没办法转变他的观念。如果我跟他的关系始终这样紧张,那我在食堂就不会有轻松的日子过。要收治他我认为并不难,给他一点尊重就可以了,并不需要花什么力气,或者损失什么,无非就是送他几个微笑,再说几句好话,可我觉得如果我这样做那就连狗都不如了,绝对不行的。看来我只能在秦轮身上想想办法,毕竟那老猪头是主任,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一下并不丢脸,食堂里所有的同事也都是这样做的。但我依然觉得有点难,我的清高天性实在与此格格不入。
偶尔,我也会带着一种好奇的心情稍微体验一下,在秦轮面前多说两句话。老实说那感觉太坏了,我觉得“糟糕之极”好像都不能完全反映我的感觉,还必须加上“肮脏”两字。因为我觉得那简直就跟跪下去乞讨一样,我甚至更愿意去做一桩坏事。做坏事虽然危险,可也有很大可能瞒过大家,但乞讨却是让大家看了个明明白白。当然,我知道,在这个地方,没人会像我这样注重精神上的得失,他们的一切评判标准都是世俗的,我完全不必担心他们会从精神层面看待我的乞讨,但我怎么也骗不过自己。不过还算好,这一次虽被迅速地打回了精神世界,却也是迅速地回到了现实里。对于两种极端情绪的调整和包容,似乎哪一次也不像这次完成得如此干脆。说到底,还是山里那间房子的气氛太令人郁闷了。风声雨声,松窗竹扉,细柳滴泉,小桥流水,即使我能完全抛开忧愁和烦恼,可也没法使重复和陈旧的它们突然间变得新鲜刺激起来。相反,我每一次对它们的吟咏和阅读也许都添加了一分跟它们的疏离。这是一个必然的变化,我不会为此惊讶。可实际上我还是非常地惊讶,我惊讶地是这个变化居然来得这般神秘,回想起来,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才狗子显然察觉到我有接近秦轮的迹象,顿时紧张起来,竭力迫害我的同时又对我多了一层防范之意。我不由得有些得意,也更鄙视他了,这么一个东西,我只是稍稍表现出了某种意图,居然就可以让他坐立不安,可见这家伙其实怯弱得狠,如果我跟他进行下面交锋,他绝对不是对手。然而老跟自己对抗我也不能容许,所以我还是只能走曲线自救的路子,他的表现使我更加认识到了跟秦轮搞好关系的重要性。可每天一看见秦轮,我依然有很严重的心理障碍,总觉得这家伙其实更应该吃拳头,怎么我反而要去给这样的恶霸捧臭脚呢?我一会儿觉得向秦轮投降是应该的,一会又觉得不应该,今天认为投降是理智的,明天就会认为可耻之极。我的精神在这些天就像一根橡皮筋,被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往两个极端拚命拉扯,两股力量都差不多,这根橡皮筋就被拉扯得剧烈地伸缩着,非得等弹力逐渐消失了,它们才会分出一个胜负。
唉,千言万语,罢罢罢,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都不要说了,想有何用,说有何益?想只会想出苦泪千行,说只能说出愁情万缕。还是让那千行泪在肚子里慢慢地淌吧,从春到夏,再从秋到冬,让那愁情似扬柳随风飘荡吧,从过去飘到现在,再从现在飘到将来。
当橡皮筋的弹力完全消失后,我发现,现实的力量在才狗子的威胁面前比精神的力量强大多了。我真的很担心,哪天才狗子会一口咬上来。虽然这条狗没长狗牙,但长了一颗咬人的心,这更可怕。
确实,许多时候不要去想,应该行动。想是浪费时间和精力,而行动才是希望。当然,我的真正的希望现在一点也看不到,但如果将真正的希望分解开来,再抛撒在现实的所有的角角落落,就像种子被撒在了田间地头,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它就能生长出来。
这个晚上,我喝了二两酒,然后以酒壮胆,去拜访秦轮了。秦轮见到我,十分惊讶,随即就发出了很爽朗的笑声。我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他还是很欢迎我的。他招呼我坐,给我抽烟,但没有给我泡茶。他当然绝不会不懂这个礼节,显然他是觉得我承受不起,他一定认为能给我烟抽就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如果还泡茶反而于礼不当。他也一定拿准了我不会对此有任何的意见。事实上正是如此,我觉得这样更好,享受到与身份不符的优待,未必是件好事,至少它有可能对我的心理造成一种我从未经体验过的障碍,这是我应避免的。
开始几句闲聊我似乎还有点感觉,但很快就发现我在这方面也是非常低能,我挖空心思,也没找到多少话来说,十分钟不到,我感觉好像要崩溃掉了。我的天啊!我在心里暗暗叫苦,怎么会这样呢,不过是扯闲淡,我的智力居然都不够用,可见我在文学上如此寸步难行绝非偶然,绝不是状态的问题,实在是才华浅薄,就如同我当不起喝茶的礼节一样,我的才华也当不起创作的理想。秦轮的表情也渐渐不那么开朗了,虽然还看不出阴沉的迹象,但我想他的情绪肯定已经开始灰暗。这样的闲聊简直就像一场考试,考我跟人打交道的能力。刚刚开考,我的信心就几乎丧失殆尽,根本不敢想及格的事,于是我再磨蹭了一下,赶紧交了卷。
这是一次极其失败的拜访,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几乎困扰了我整整一晚。次日早上起床,一想到马上要跟秦轮在食堂里见面,我甚至感到非常羞愧,好像昨晚我去他家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被他发现了似的。我想装病请个假,我估计间隔一天后这种难堪的感觉也许会变得稀薄一些。但想来想去,我没敢这么做,我怕秦轮疑心我仗着昨晚跟他套了套近乎就马上学会了这种偷懒的把戏。不管我的感觉多么坏,客观地说,我觉得昨晚的拜访多少还是有点用的,我不想轻易失去这点成果。
实际在食堂见到秦轮,我的感觉十分平淡,此前的种种担忧和顾虑一点没有,最让我感觉舒服的是秦轮的表情一如既往,就好像昨晚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说明这个家伙确实还懂那么一点领导艺术,他显然知道我对自己的行为不会像一般人那样看待,他显然还知道如果我过分看重这个怪诞的行为会给我留下心理障碍,他想帮助我将这种心态清除掉。我不禁对他颇有几分感激了,虽然一夜无眠,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够呛,但能有这么一个结果,再多几个晚上的无眠我也觉得值。
才狗子居然迅速调整了对付我的办法。我的天啊,竟就有这么灵验。可见关系在社会生活和工作中占据多么重要的位置,只要稍稍在这方面有所进步,即使是你的死敌都会改变对你的态度。不久,我就第一次领到了没有被克扣的奖金。张学友十分惊讶,几次长时间地盯着我,不解地嘀咕秦轮和才狗子怎么会突然不整我了。他觉得十分不公平,说我迟到了几次,他这个月一次迟到也没有,却是他反而被扣了奖金。我告诉他:“这说明,在食堂里,还是你的地位最低。”
这件事使我认识到在单位里混并不难,关键在于是不是愿意跟大家打成一片,至少要学会跟头头多说几句,他觉得你非常尊重他,他自然也乐意用公家的权力来表达对你的善意。由此引伸开去,我认识到当官也应该不难,同样的道理,只要腿脚勤快,脸皮厚,那是不愁得不到提拔重用的。我忽然就心血来潮,想检验一下这个理论,决定照葫芦画瓢,去科长家里走动走动,巴结上了科长,那比讨好秦轮可强得多。
我自以为悟出了道,其实却惭愧得很。我向同事们打听科长家住址,这才了解到原来单位上比我早悟出这道理的人多得是,尤其是那些从省城附近几个县镇招工来的家伙,他们跟我一起进来,却已经是科长家里的常客了,每次去他们基本上要给科长带点家乡的土特产,或者经常给科长家干点杂活。大多数省城人有一种优越感,对来自县镇的人是很瞧不起的,就像北京人上海人瞧不起我们这些省城人、把我们贬斥为乡巴佬一样,我们也把县镇人看做乡巴佬,嫌他们没文化,愚蠢,不懂礼仪。从前我的这种优越感非常强烈,进食堂后慢慢有所改变,但仍很顽固,可现在我不由得真正开始怀疑这种优越感了。我觉得我不仅错了,还错得有些离谱,那些我从来不拿正眼看的家伙其实比我聪明得多,他们非常现实,对自己现状的认识比我深刻得多,准确得多,最可贵的是他们没有任何幻想,因此他们的任何一个现实的念头都会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而不必担心精神世界有什么东西来制造障碍。没有心理上的自我约束,即使庸俗得今人作呕,却绝对是有效的。
觉悟的快乐就这样迅速消失了。这便是我快乐的公式,好似春夜的一颗惊雷,固然惊心动魄,去得却比来得更快。如果说这有什么好处,那就是它无意间将我的心理障碍清除了。我跟科长没见过几回面,这样去造访难免显得突兀,如果我完全靠自己的心理调节来下定拍马屁的决心,肯定比去拜访秦轮那会儿更困难,弄不好我过分重视在秦轮家里时的那种考试的感觉,最后否定了这个想法也说不定。可现在那些乡巴佬做了榜样,我几乎就再没有犹豫了,或许应该说我根本就不好意思犹豫,因为我多少还想保留一点对他们的优越感,如果犹豫就证明我比他们蠢,那还有什么优越可言呢!
到了科长家的情景是可想而知的。他很惊讶,不过到底是领导,很快就镇定下来,对我以礼相待。虽然我们的地位差距更大,但我觉得他比秦轮客气,也比秦轮更会控制谈话气氛。好几次我快产生在秦轮家里的那种考试感觉了,他总能及时地提一些我非常乐意回答的问题,像一股山间的微风,轻轻地把几片枯黄的叶片吹走了。
后来,这样的拜访我又进行了好几次,我好像迅速进入了状态,而且乐此不疲了。拜访的效果也迅速地表现了出来。有天,才狗子皮笑肉不笑地暗示我,食堂准备培养我。我知道这绝不可能是他的意思,一定是科长和秦轮的意思,叫他这样暗示我的。我没有正面回应他,倒不是我对他还有什么意见,对我来说只要他不跟我过不去我就谢天谢地了,没有表示是因为我觉得这种变化来得太突然,它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想,以至突然间我真不知是不是应该马上做出反应,好像有点儿消受不起的感觉。
我真的诧异极了,没想到坏事来的时候我没办法控制并给予消除,当好事到来的时候,我似乎同样不知所措,而且这种状态似乎更为严重,因为面对坏事,我至少知道那是我不喜欢的,可现在面对好事,我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显然,这种滑稽透顶的矛盾的根源还是在于文学上,在虚无缥缈的理想方面。简单地说,我只希望现实能给予我一份稍稍宽松的环境,不要过多牵扯我的精力,使我能多把心思花到文学上去,做最后一番努力。可如果接受才狗子的这份好意,那我就必须变得更加庸俗,更加现实,更加频繁地去拜访秦轮和科长,一旦跟他们真正搞好关系,说不定还会有许多意料不到的事情等着我,那样一来,我本来就伤痕累累的精神世界肯定就再也无法收拾了,就不可能坚持文学的理想,展现在我面前的只能是一条通到我坟墓尽头的现实之旅。也许那样一条道路会非常平坦,不用担心掉进任何一个陷阱里,因为那样的路上绝不可能有陷阱。但问题是我现在根本就没有做好走那条路的心理准备,如果仓促上路,就算不会有掉进陷阱的危险,却是有可能摔跤的。而最最重要的是,我绝不会喜欢那条路,我也从来没考虑走那条路。科长和秦轮,或许还可以把才狗子算上,他们就是那条路上的成功者,把他们多看几眼就不难想象我如果跟着他们走最后会是什么样子,就哪怕最后混到了科长那一步又能怎么样呢,我希望指挥的是那一个个韵味无穷的方块字,而不是上百号的庸俗愚蠢的粗人。在这个问题上,对我来说,人的价值是不存在的,我只知道文字的价值。甚至千百万的人的死活都跟我无关,只有文字,哪怕仅仅只是一个标点符号,都能牵动我的神经,都跟我的灵魂血肉相连。
我忽然强烈地感到自己真是无聊透顶,在初步达到了目的之后反而变得不知所措了。我究竟在干什么,是不是脑子又出了问题,又在做一桩日后想起来叫自己即使是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也会羞愧无地的荒唐事?我知道,非常有可能的,这样的事情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比比皆是,胜不胜数。虽然我经常想办法避免类似事情发生,可真要实现这个心愿,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说不出是为什么,就这样,我不想再去拜访科长和秦轮,我甚至十分厌恶这种行为,觉得自己完全吃错了药,有时回想那些拜访的夜晚,我的脸上会情不自禁地发烧,有一种给人做奴才的感觉。我不觉突然钦佩起那些喜欢并且擅长溜须拍马的人来,要常年累月地摁住自尊心,把自己当成动物一样地拿到当官的面前去展览,摇尾乞怜,可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啊!钦佩归钦佩,我无论如何做不到。
我就像一只乌龟,艰难地把小脑袋伸到外面来四处张望了一回,起初似乎还感到有点温暖,可马上就被一股寒风刮得打了个激令,立刻知道自己是不适合长时间在外面呆着的,还是在自己那副坚硬的壳里生活得更舒适更安全,就马上又缩了回去。虽然我立刻感到好像又有一只脚踩在了我的壳背上,又有了一种步履维艰的感觉,但仗着壳背的坚硬,我倒并不害怕,至少有了一次勇敢地把脑袋探出去的经验,我的承受力又增强了一分。对我来说,壳背是可以任人践踏的,但心灵绝对不允许,它必须获得绝对的自由,这不仅是它本身的需要,实际上壳背之所以天生如此坚硬,就是为了保证心灵的这种需要。
我不禁感叹拜访跟不拜访之间的微妙而巨大的区别了。所谓微妙,指的是表象的东西,比如一个不那么温存的眼神,一个不那么自然的笑脸,或是一句不那么客气的话语。至于巨大,那当然就是指的结果了。虽然是还没有看到的结果,却完全可以想象。不过我对于那样的结果已经不害怕了,因为我完全窥破了世俗的本质,也许对于世俗的手段我的掌握还欠火候,可无非就是一个愿不愿意去掌握的问题,没什么了不起的,什么时候我又感到威胁了,就又可以玩这套拜访的把戏,不必担心那些当官的会因为我中断了这样的拜访而对我心怀不满,我们毕竟没有什么很深的矛盾,只要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在发挥作用,那就算别人拍马屁拍得不是始终如一,他也未必会很计较。
秦轮对我的态度还算好,变化不是很大,变得厉害的当然只能是才狗子。不过他也不敢再像过去那样对我,显然我前段时间的活动依然对他有种震慑力,他肯定是看出我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处境,所以他并不明显地跟我做对,只是不停地玩点小动作。但小动作根本妨碍、影响不了我的精神世界,我也就由他去了,这种愚蠢的小人让他得到一点满足,或许反而能化解掉他一部分邪恶的劲头,我可能倒更安全。
我真的很像一只乌龟。不光外部形状像,精神更像,又慢慢爬回了山上,在峡谷里转来转去。我看见月亮又升了上来,带着一圈黄色的晕云,毛绒绒的,仿佛从蛋壳里挤出来的一只蛋黄,有一丝儿羞涩,不敢正眼看我一下。我却是久久盯着它看。我喜欢它,想跟它说说话。可惜它那不爱搭理人的样子让我欲言又止。峡谷里所有的景物都没变,就连气息都是陈旧的,但并不陈腐,依然清凉透骨,又沁人心脾。回到这里,就等于回到了文学的世界。我不知因为什么而略微有点激动。可当正要细细去把激动琢磨一番时,激动又迅速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仍然是那永恒不变的万古情愁。这得怪李白,他那首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诗词太绝了,在我心里留下了种,我为了体会他的感觉,就源源不断地向心灵供应万古愁的养料,以至于今天堆积如山,根本搬不开了。不仅如此,我看见这座山上还长出了一颗颗参天大树,全部枝繁叶茂,它们的根茎连着我的愁绪,然后任由枝叶在风霜雨雪中轻轻地摇晃。
这样的夜晚,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完没了。我很为这座峡谷感到不平,它毫无怨言地、不求回报地盛下了多少我的七情六欲啊,我有时觉得真够麻烦它的,我怕哪一天它不高兴了,要将我赶走,我不敢想象那会不会就是我的末日。就哪怕它宣布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对我来说也不啻于致命的打击。好在目前我还看不到它有这样的企图,一点也看不出,那也就是说我还有时间做一些努力来消除这种可能。
山谷真静啊,好像沉静了几百万年,从来没有受到过打扰似的。或者说它修复被打扰的心灵的过程非常短,每天的太阳一落下去,它的凉气从山谷深处透出来,它就完全平静了,就回到了几百万年前的那个时光里。唉,这样的能力,我得要修练多少年才能具备啊!所以我有时想,老天对我其实还是很好的,竟给予了我这样一座山谷,使我常年居住在里面,时时呼吸它的气息,吸吮它的精华,感受它的节律,从生存的环境角度来说,没有比这更幸福的地方了。至于我在俗世中所受的种种折磨和痛苦,应该说那都是咎由自取,怪不着老天爷的。我觉得以后必须改变动不动就埋怨老天爷的心态,而对它怀有一份感激之情,无论从理智还是感情的角度说这都是绝对应该的,否则,不说对不起老天爷,至少是对不起这座山谷。
我闻着山谷里薄如轻纱般的云雾,感到它香甜极了。那是一种用舌尖品不出来的香甜,也不能用心,而只能用一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只要在爱晚亭前转悠,就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纯净的香甜味了,它仿佛能把人身上每一根被庸俗的现实弄得很别扭了的神经都捋顺过来,然后依附在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把人变成山谷。这会儿我就觉得清风峡就是我,我就是清风峡,而爱晚亭成了的我的脑袋,它下面的两泓池水,上池是我的胸脯,下池是我的肚腹。下池东岸的那颗老楠木,就是我的生殖器,正奋力地一柱擎天,直刺夜空那轮发情的弯月。突然落下了几滴雨珠,我想这应该是我的子弹已经发射了出去,再看弯月,一副很受用的样子。我便陡然升起一股豪迈的感觉,浑身舒爽。
一天,天气晴朗。干完活,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我只觉身体很困乏,就决定回房去睡一觉。我拖着沉重的双脚,低垂着头,走在曲曲折折的路上,想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这条路完全被绿荫覆盖了,外面的阳光很热烈,可路面却看不到一点光斑。两旁的树木长得很混乱,楠木,桑榆,柳树,还有紫槐,混杂相生,四周还有郁郁葱葱的青草,共同享受着一条小水沟的滋润。那小水沟里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水,而是清凉的山泉,从人们不知道的一些洞穴里流出来的。就不怪这里的树林都长得这么爱人了,原来是吸吮了山里最富营养的清泉。我真羡慕它们,它们每天喝泉水都能喝个痛快,可我顶多也就晚上去吸吮几口。唉,难怪我整个人成天阴阴的,总也绿不起来,虽然年纪进入了春天,事业上却浑不知春天为何物。
我懒洋洋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岳麓书院前面的那片树林里。忽然,只觉得从地底下传来一种猛烈震动的感觉,接着就听到了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陷了似的。我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闪过一个疑问:难道天遂人愿,世界的末日真的到来了吗?我立住脚步,飞快稳定了心神,四处观瞧。我看见书院里面升起了一团十分浓厚的灰尘,就像爆炸时的烟雾似地正迅速地向四面八方扩散。不用说,巨响是从那团灰尘里传来的,显然有一间房子倒塌了。起初我以为是哪间房子年久失修,腐朽得垮塌了,但里面还传出了一些人的吆喝声,我便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而是古老的书院即将寿终正寝。
我的心立刻就痛了起来。在我渐渐习惯了残酷的现实给予我的痛苦后,这种崭新的痛苦就显得十分沉重,仿佛是要把我的心掏空了似的。刚刚我还在感激老天爷把我安排在这,以峡谷为家,以书院为邻,可这个邻居居然这么快就要走了。天啊,看来我是不能感激你的,似乎每当我感激你的时候,你总要给我一点颜色看。现实中的挫折倒也罢了,可这回你的玩笑未免开得有点大,不啻在要我的命啊!
我恨不得自己也能变成那团灰尘中的一分子,追随书院的魂魄升天而去。我在树林里站了很久,说什么都没用,单凭我这么微弱的力量,是不能保护住书院的,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在书院临终的这段日子里用灵魂把它记录下来。
我走过赫曦台,像一个探幽访密的旅人,慢慢靠近书院。书院也确实该整修整修了,历经数百年风雨,岁月侵蚀,它早已腐朽不堪。原本暗红的外墙简直就变成了黑色,墙上的绿色琉璃瓦很多都被泥土覆盖了,不知道泥土是怎么爬到那上面去的,还长出了一些杂草,取代了琉璃瓦的绿,迎风招展,一副很卖弄的样子。它们越骚劲,古老的书院就显得越苍老。很多墙角荆棘丛生,仿佛全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植物园,好像什么品种的小型植物都有,茂密的丛林里则成了一些昆虫和小动物的家园,一天到晚都会响起一串串优美的叫声。在我的记忆里书院大门似乎永远都没有关闭过,门轴完全腐烂了,门旁的对联早不知去向,门槛四周的石块全部残缺不全。再坚硬的东西也经不起千人践万人踩,令人不禁十分感慨。再往里走,是二门和讲堂大厅。里面的这条青石路也非常破烂,一不小心就会绊倒,根本找不到一块像样的石板。路两边是教学斋和半学斋,从前书院教学和休息的处所,全为木质建筑,看上去摇摇欲坠,刚才倒塌的就是它们中间的一间房子。老住户们都搬走了,留下一片垃圾,又弥漫着山谷气息,使书院显得愈发破败荒凉。虽然四周响声很大,我却轻轻地走着,怕弄痛了书院。似乎这种心情很荒诞,其实一点也不,因为就好比一个受刑的人,对于刽子手,无法逃脱那使人魂飞魄散的鬼头大刀,他的感觉可能已经麻木了,可如果这时一个亲人接近了他,那他的麻木必将转化为痛苦,或是觉得愧对亲人,或是有万分的留恋。我就是书院的亲人。我想让书院走得轻松一点,所以我不想打扰它,实际上这样我自己也会轻松一点。
据说一千多年前的书院是一艘巨型轮船。那时的湘江洪水泛滥,它随江水漂泊到了这里,被峡谷一口咬住,便停泊于此。后来洪水退去,它没来得及随洪水退走,便一直留了下来。它期待着哪一年湘江又发洪水,把它再接回滚滚江涛之中。可湘江好像故意跟它做对似的,竟再没有泛滥到峡谷这里,它的期待也就一年年地成了泡影,远望着一公里外的湘江,年年空悲叹。人们似乎很同情它的遭遇,就在它后面的山坡上修了一座望江楼,让它聊解思念江水之苦。这个传说显然不可信,但我却又愿意相信,至于千年前智睿高僧倡教兴学的故事,我反而想否定。因为这座书院实在不应该是人为的造化,只有用神秘的色彩来描绘它才解释得了它为什么千百年来能生生不息。无论改朝换代的战火多么惨烈,也烧不毁它已深深融入这座山峦的根脉。它的野性和秀气在人性的光辉中一个朝代接一个朝代地博大起来,即使是它的断垣残碑也能发出文明和文化的光芒。峡谷将它含在嘴里,吐出万丈儒气,将楚湘大地给完全覆盖了。不要以为破败了的它是一座废墟,其实废墟也是精华,因为很多高深的文明和文化其实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印刻在砖瓦上的,甚至就是砖瓦上的每一粒沙土。这样的文明和文化,最能够穿透灵魂。所以,虽然那些房屋确实不能住人了,我仍觉得它们应该保留下去,它们浸透了历史的悲怆,暗黑的斑点和腐朽的木质实际是书院干涸的血迹,在对来客讲述凄风苦雨的过去,演绎着时代更迭的悲凉。它们是书院精神的外壳,是书院思想的印章,是书院文化的墨宝,是书院节律中的惊叹号。书院是一部伟大著作,它们是它的封面。修复者认为把这些朽烂的封面掀掉,再造一张漂亮的封面,是对这部伟大著作最好的保护。我觉得他们完全错了。可惜我无法向他们表达我的这种看法,我唯有愤怒,在愤怒中感受书院微弱的气息。我一直以为,对文明破坏最严重的事情就是战争,现在才知不对,原来文明对文明的破坏才是最可怕最无法挽救的灾难。战争的破坏就好比是用刀子把人和建筑划了一些伤痕,虽然破了不少皮肉,流了不少血,可将息将息也就好了,而文明的破坏则像是一种病毒,悄悄地侵入肌体,用人们根本无法察觉的手段破坏人和建筑的内脏器官,虽然看不到血淋淋的伤口,却是致命的危险。这种不是来自于书本,而完全是从灵魂深处产生的认识,使我在书院的青石板路上不停地痛苦地摇头,恨不得去成为一堵坚硬的高墙,代替书院承受那些铁锤棍棒的重击。我倒怀念起战争来了,我甚至也怀念文革,因为它们的行为其实是丰富了书院的内容,强化了书院思想的力量,对于传统文化,反而是最有意义的传承。可在文明的刀光剑影中能看到什么呢,只能看到未来,看到所谓新的文明,而过去的文明已随着这一团团腾空而起的尘烟飘然远逝,永不复得。
对我来说这个事实最可怕之处在于把我今后的精神底线抽掉了。先前我虽很少想到书院,但我知道灵魂深处始终有它,尽管常常看不见,可这正是根基的特点,正因为它埋藏得深才支撑起精神的参天大树。而今,根基被毁,一片空茫,往后再遇大风大浪,叫这颗大树还怎么傲然独立呢?当然,不该为未来悲哀,在人生的空白处,未知的东西给予人的遐想足以抚慰现在的忧伤。因此我该打起精神面对现实,这部伟大著作的死亡是无法避免的,纵然我把心撕裂也没一点用。不过我想我可以做一台复印机,趁它苟延残喘之时,把它的内容记在我心里,就算时间不允许细记,至少我可以记下它的简历,存贮它的精华,浓缩它的音律,留下它的旧貌。无论我今后是挣扎于文学苦旅,还是焦头烂额于繁华浮世,这部伟大的著作都将给予我某种支持。我直觉它对我的最大用处就在于当我快被残酷的现实憋死的时候让我得以喘上几口气。至于让它提供精神营养,当然是我更大的希望,却又是我不敢有大指望的。
藏经阁是一座很像庙宇的建筑,我一直是这样看它的。它从来没有被打开过,里面堆放的全是杂物。文革武斗时期曾有段时间死人无数,尸体无处存放,便拿它做了临时停尸间,打那后它就不仅显得极其神秘而且阴气森森了。可奇怪的是左邻右舍的居民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我有几个同学曾是这的住户,我问他们什么感受,怕不怕,他们无不用鄙视的目光瞪我一下,然后鄙夷地说:有什么好怕的,**小时候还在山里的坟上睡过觉呢。好家伙,把**都搬出来了,我十分惭愧。看来我今天的处境跟当年的胆小有一定关系。可惜时光不能倒流,否则我真会发狠也学**晚间去山中的坟头睡一觉。可当走进这座神秘的阅楼时,我认识到即使时光倒流,我也没这样的勇气,因我已经感到腿肚子在哆嗦了,担心哪个冤魂死鬼还留在里面,突然从身后掐住我的脖子,问我要参观费。然而我终究还是壮着胆子上了楼。后来我觉得我哆嗦的原因未必真是怕鬼,也许只是怕脚下那些吱吱呀呀乱响的楼板。有时我一脚下去,即使很轻,也会踩得蹦起来一块腐烂了的木板,一团团已被蚂蚁蛀成粉末状的木屑落在我的脚面,使我疑心那是从前被红卫兵打暴了的冤魂们的脑浆。一股山风刮过来,楼房便有了些摇晃,从窗台和门框掀起一片灰尘,被卷到另一边山林去了。这一会我感觉我可能会随着这栋阁楼一起倒塌。不过这会我不害怕了,甚至很希望这样,因为如果能被充满了深厚的文化底蕴的阁楼所埋葬,从此与书院血脉相融,荣辱与共,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可惜,这样的荣幸我其实无福消受。我站在摇摇晃晃的阁楼上,凭窗远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慨不已,赋文一篇:
藏岳麓深峡,纳大山谷口,托云峰雄气,映枫岭霞光。望东方之日出,背西天之苍茫。涓涓细流随楼走,风吹落叶卷地黄。左角青龙驾云去,右角白龙收宇疆。一声暴吼天震悚,九曲涧泉日悠长。扼湘中之咽喉,守楚地之要塞;通东西之来往,连南北之橹樯。谢五代之智睿,成千古于末唐。一江湘水,惊涛拍岸,桔洲隐隐,洞庭迢遥。吞天下之学,吸满山绿气,吐龙虎之息,感日月之光。明理哲学究大道,开圣益智有朱张。生徒看曾左,挥手兹去,灭洪抗洋;鬼雄叹嗣同,义惊千秋,血染青袍。收拾一片旧山河,毛公开国邈秦皇。经世泽无边,万代闻书香。
我越是往历史深处去回忆,就越是喜爱书院破败的景象,因为破败中有更多的趣味,更多的感觉,更多的思想,更多的感情,更多的想象。我认识书院十多年了,看了它无数遍,今天第一次觉得它的破败是如此动人,如此令我心碎。太美了,破败简直就是深刻,就是博大,就是力量,就是知识。它的万卷书籍早化做了一缕云烟,但在我看来它装杂物的胸襟却比万卷书籍内容要丰富得多。这种破败给予我的一切,我相信是以后它变得金碧辉煌了所不能给的。从今天开始,我们完全结合了,它的倒塌绝对妨碍不了我们血脉相连。相反,它被破坏得越彻底,我们的结合就越彻底,因为它的躯壳不存在了,魂魄总需有个寄托之所,而以它的情性,是绝不肯去峡谷外面寻找的,自然就会死心踏地跟我终身厮守。我觉得在这满是绿色覆盖的峡谷中央,它已经从即将死亡的恐惧中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对我有了一副即将出嫁的处女似的害羞的表情。
有一个长相难看的家伙跑上来气势汹汹地问我站在楼上干什么,吼令我滚下去。我知道这家伙肯定是我惹不起的,可我太气愤了,便也冲他吼道:该滚的是你,刽子手!接下来的情景可想而知,我吃了一顿拳头,被他像扔一只皮球似地扔下了楼,滚到了讲堂,身上好几处受伤,血流到了大厅的台阶上,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过来,看见台阶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身上则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知道,藏经阁已经倒塌了,这是它的灰尘,想敷好我的伤口。也许伤口确实被敷好了,但这没什么意思,因为它敷不住心里的伤口,我忍不住从胸膛吐出了一口鲜血。我恨自己为什么要苏醒,为什么那会儿没跟随我的伴侣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天色暗淡下来,居然就是傍晚了。我旷了大半天的工,若是平常我一定会很害怕,可这会我的感觉却好极了,觉得以我现在的状况,正需要这样,我但愿大半天的旷工能改变我的处境,使我能找到一个追随书院而去的办法。我便继续在讲堂上躺着,听着四周那些刽子手们为他们的兽行而欢呼嚎叫的声音,听着从峡谷里传来的一阵阵如怨如泣的风声,任由那漫天卷地的夜幕沉重地盖在我冰凉的身上。
刽子手们终于滚蛋了。但我并不感到愉快,因为第二天他们还会来的。已成一片废墟的宁静的书院依然让我觉到深刻的伤痛和恐惧。峡谷里的风越来越寒冷,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来,仿佛要把我身上的皮毛都给刮去,我却还是不想动,四周是沉沉黑幕,我真希望夜幕能将我彻底吞噬掉,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一丝儿光明。黑夜里有条狗,多半是条野狗,在微弱的月光下吐着长长的舌头,睁着狼一般的眼睛,废墟上遛达了一圈,发现了我,就朝我猛扑过来。我在精神世界里可以跟所有的人、物或者什么强大的力量做对,可在现实世界里,我却又是一个几乎谁也战胜不了的渺小的人,先前在藏经阁上被人像扔废物一样地扔下来就是最好证明,这条狗肯定比那个扔我的家伙更加不讲情面,我知道它能一口咬断我的脖子,吓得直想逃跑。可我现在根本跑不动,恐惧到极点,竟反而为知为何突然来了一股勇气,我瞪圆了眼睛,猛地跳将起来,顺手拿起一块砖头,狠狠砸向那条狗。狗显然以为吃定了我,根本没料到我会奋起反抗,再加上那杂种晚上视力不好,居然让我砸中了脚,痛得汪汪直叫,掉头一瘸一拐地跑开了,跑出老远还能让人听到那凄惨的哀嚎。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耻,可恨,在人的世界里我是如此无能、懦弱,只会在畜生面前逞英雄,什么玩艺!我在讲堂上呆愣了好一会,很想就在这里过一夜,替书院守灵。可山风越来越猛烈,寒气透骨,我似乎听到书院在风中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告诉我还是回去吧,这种守灵的方式它并不喜欢,它需要的是在我的心里永远的守护。我觉得它说得对,于是拖着受伤的身体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我回到房里,痛苦得觉得自己依然还活着实在是可耻。可奇怪的是我很快就在床上睡着了,而且还睡得非常好,是一个自从搬到山里来从没有过的好觉。整整一晚我都感到身体很轻,好像全身所有多余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堆羽毛似的东西,甚至比羽毛更轻灵,像一团水,像一团雾,随着血液的流动而流淌着,淌过了我的所有岁月,淌过了我的一切苦难,把一些我没有见识过的美好之物展现在一个我从未到过的世界里。次日清晨,一醒来我就有种好像做了新郎的感觉,新婚妻子整晚给予我的一切快乐依然强烈地作用在我的每一根神经上,依然像清风一般贯穿了我的每一个毛孔。我会心一笑,这位新娘显然就是书院。对它来说这肯定也是一个难忘的夜晚,一千多年了,它都是睡在峡谷清凉幽深的梦境里的,今晚是第一次入了洞房,有了丈夫,睡在了一副温暖的怀抱里,还破天荒享受了一次男人的射精运动。书院需要人类生殖器的刺激就如同它需要人类文明的滋润一样。
这一天秦轮对我非常不高兴,他显然认为我昨天敢旷工大半天是仗着我曾经拜访过他几次,他原本也是可以看在这一点上原谅我的,可问题是这段时间他察觉到我又缩了回去,就觉得似乎是上了我的当,便对我板着面孔,要我知道我没有任何资格享受旷工的特权。我想向他解释一下,可书院废墟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它使我觉得跟它相比这种由旷工引发的领导信任危机根本不值一提,最后硬把想解释的念头彻底粉碎了。立刻,我就听到秦轮像一头马似地喷了个响鼻,这是他否定一个人的典型症状,我对他的那几次拜访便就此化为乌有。
今天我又去了书院。废墟上还在冒烟,我知道,那是它死灭的躯壳的呐喊。我真想帮它喊几嗓子,可昨天遭受的无妄之灾使我马上把嘴巴闭上了。毕竟我还活着,而活着的人是不宜随便呐喊的,否则就会无端惹上麻烦。能在心里帮它喊上一喊,也算对得起它了。我的血迹依然留在讲堂的台阶上,被寒冷的山风吹了一晚,它透出的凄惨的气息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块暗黑的影,除了我,再没有人知道那是血迹。可怜我苦痛的见证,竟是如此的一文不值,在世人的眼里它也许还不如台阶上的一块青苔,或者墙角处的一块霉渍。
我到处转悠着,在讲堂上仔细观看那些壁刻诗词、文章、学规和箴言。我认为从前的学问比现在的学问深多了,而从前的学生也要比现在难做多了。那时的学生更像苦行僧。难怪我一直觉得书院阴气很盛,一定跟这有很大关系,要培养出世纪风云人物,确实必须要有僧侣的修行。我踩过曾国藩的脚印,走上谭嗣同的讲台,进入蔡松坡的书房,读一行**的文字,就觉得有四股清流从山上直泄而下,冲开我愚昧的胸襟,将我的灵魂清洗了一遍。这是一种我期待已久的清洗,我觉得已被食堂的油烟污染得肮脏不堪的灵魂再度纯净明洁起来,甚至真有点像水晶一般透亮的感觉了。今天的拜访使我对书院的留恋之情越来越深,这段时间我便每天都要抽些时间来书院转转。即使看到的全是重复的东西,想到的也全是重复的内容,我仍非常重视这样的转悠。我认为这样的转悠就像磨盘一样,一点点地将盘里的东西磨成碎末,然后就好拿去做自己想要的食品。
封院的这天,我特地买了一瓶酒来,倒在讲堂的台阶上,完成了我最后的祭奠。
也就在这个清晨,我看见峡谷口处突然一扫数日阴霾,云开雾散,清风吹送出这个春天里的最嫩绿的万千叶片,热烈地飞翔出峡谷,飘向了东边那轮喷薄而出的太阳。
我不禁一阵惊喜,又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红日当空。
一个陈年旧梦,前不久就进行过复活的挣扎,不过仅仅只是闪烁而已,可现在,经书院的光照,似乎已挣出束缚它的岁月的躯壳,趁着我的灵魂沐浴着光明的机会一并获得了新生。是因为受了启发,抑或是对书院里的那些人物有些不服,我不知道,只知道在这偶尔喷发的激情里其实蕴育了人生的必然选择。曾几何时,那个梦,也是我心中的一盏明灯,它对我的意义就如同现在书院对我的意义,给予我启迪、思想和力量。我每次在现实里撞得头破血流,摔得鼻青脸肿,都是它把我扶了起来,包扎好我的伤口,抚慰我的心,支撑着我继续艰难地前行。如果说人的**是条大河,那个梦就是这条大河的源头。它又像是我精神的催化剂,使我的精神每每膨胀到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它推动我精神的发展,就像火箭推动导弹,经常迅速地把我送入高层空间,然后轰然爆炸,四分五裂。从所有的结果来看,这种催化剂固然非常有效,却又是带剧毒的。显然是这个原因,我实在吃不消那一次又一次的自我爆炸,所以早在两年前我就已经拒绝它的催化了。当然,未必完全是这个缘故,文学的盅惑力显然更胜一筹。即使是在我对文学最痴迷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也许有朝一日我还是会承认那种催化力的现实意义,甚至会更加固执地追求它的现实作用。果然,那个梦不仅重新回到了我的心里,而且回来得这么快,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料。不过短短两年啊,我原以为我们的分离至少应该是这个时间的两倍。
每天,一回到房里,我就站在窗前,看着书院模糊的影子,浮想联翩。那个梦显然就是曾经在我少年时代熊熊燃烧了好几年的野心。那种猛烈地燃烧,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让我感到炽热难当,我甚至仿佛又听到了骨头被烧得吱吱作响的声音。我彻底明白了,野心是不会消亡的,它的不会消亡,比文学的难以消亡更甚,因为它的历史更为悠久。两年来,它不过是蜇居在我灵魂的最深处。那是一种连我自己都很难探到底的深,所以我误以为把它消除了,或者埋葬了。也许它只是想休整一下,或者因为实在找不到出路,就姑且让文学来折腾我,它则从旁窥探我的弱点,以便有朝一日将我更紧地拽在手上。我不能肯定我现在于书院中获取的某种与它相通的力量其实就是它无形的影响力的结果,但我基本上可以相信这么一座废墟的书院居然都能赢得我的喜爱,跟它绝对不无关系,因为文学搁在这个问题上根本解释不通。文学是属于峡谷的,需要的是松涛和星月,而不是文化和学问,更不可能是烁金淬火般的意志。我一直以为,命运把我安排到山里来是为了让我跟爱晚亭做邻居,现在我怀疑了,我开始认识到也许这是命运的一个骗局,它让我天天与峡谷的清风和明月为伴,情意缠绵,哪知其最终的指向,却是书院。如果真是这样,那它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样告诉我呢?我想了一整天,好像懂得了它的深意,也许命运知道很难在这么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让我放弃文学,另外它也很了解我固执的秉性,就设下这么一个局,先叫我在文学中挣扎,让我碰个头破血流,等到这方面的趣味淡薄了,意志削弱了,再让书院以死亡的方式来收拾文学,给我支撑起一片野心的天空。我的命运真恶毒啊,总是玩这一手,以一种毁灭换取一种再生,而且毁灭的往往都是我最钟爱之物。我不禁流了一行又一行的泪水,我实在忍不住,一方面我无法抵挡书院给予我的博大的野心,一方面对文学难舍难分。这样的泪淅淅沥沥,最后化做了一场霏霏细雨,把我整个灵魂都淋透了。
山中的小房依然透出那么无奈的灯光。有天我从外面回来,从茂密的树林间看过去,突然觉得那片灯光透出一片柔和的冰色,仿佛就是一团冰,结在春天的绿色中,凝冻了我生活里的全部内容。我一走进去,也立刻有了一种仿佛被冻得僵硬了的感觉。这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冰冷刺骨,然而却又丝毫感受不到死亡的威胁,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舒服,反而觉得比尘世更安全、更自由。
我在冰团里僵硬了很久,这样的时间仿佛成了一段久远的时间,带着远古的气韵,云雾般地袅绕在冰团四周。我恍忽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什么透明的树汁干胶凝固在里面的小动物,已有了百万年的历史,具有极高的文物考古价值。
我决定来当自己的这个考古工作者。我奋力将这透明的干胶剖开,把自己放进了我平常最喜欢的峡谷深山之中。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又看见了漫天闪烁的星辰和月亮,又享受到了柔情缱绻的山风的吹拂。当然免不了有熟悉的伤感和愁绪,然而似乎不知不觉变得不重要了,成了一种亢奋情绪的陪衬,倒像是为了证明亢奋的可贵而刻意生发出来的,与昔日的真切相比,变得绵软无力了。我看到了夜暮中的爱晚亭,亭亭玉玉的风姿什么时候竟有了展翅飞翔的豪情,两片池塘的蛙声也合成了一道雄浑有力的山的合鸣,至若春的残存的温柔和夏的新生的凉爽,则显然预示着两种季候的更迭,和两种情绪的替换。那浓浓的愁实在是薄了,那沉沉的悲也实在是轻了,照着水里的影,随底下的月划过树枝和落叶、峰岭和柳条,还能记忆起往昔的诗情画意吗?其实这往昔并不远,这诗情画意也不可能全被池水洗尽,因为每次光临此地,目光就总有点模糊,总能看到在久远的过去所沉进去的心灵和滴进去的清泪。我带着文学的神韵度这一个个的夜晚,每每发现归来时已满身的疲乏和满心的伤痛。其实文学依然很亲切,那神韵也未完全消散,可架不住隔夜的寒霜把一切化为了虚无,而这虚无最终总是将书院托举在冰团的前面,托举在一片繁华的星月之下。
当我与文学走近的时候,文学非常顽固,而当我与它分开时,它竟又变得非常脆弱。我知道这还是命运在跟我开玩笑。在命运的手上,文学就像一个调节器,打开,可调出我的仙风道骨,关闭,则将我调成污泥浊物。它的调节究竟是根据什么呢?其自身的变化规律,还是我的生活状态?这个以前对我来说最简单的问题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复杂了,我认识到至少近期内绝对不可能解答它,至于以后,也未必就能找到精确的答案。房间里的冰团开始融化了,这只百万年前的化石开始复活了。融化的冰水如同一道光雾,万千粉尘般地向窗外无边的黑夜流动,仿佛是一片浓缩了的云海,在一些讲述关于群山峻岭的纪录片中我曾多次看到过类似的景象。我不禁十分舍不得它们离开,我真希望它们再一次聚集起来,将我又凝固成一个化石。可惜它们的流动和凝固一样,都是很难改变的。我只能去感受这小片云海的魅力了。我好像能把融化的冰水吃进去,清凉地滋润我的五脏六肺,清爽之感美妙难言。但清爽也很浅,不能钻入灵魂深处,我便看到在心里最黑暗的地方,依然还是沉沉的困惑。
究竟是文学想放弃我,还是我想放弃文学,已经成了一个问题。它们之间的区别是非常巨大的。不过,对我来说,搞清楚这种区别其实倒没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知道它们能对将来产生什么影响。野心的复活,就目前而言,或许更多的只能算一种思想游戏,它本身的可靠性尚未得到验证,至于前景,更是难以预料。在一幅幅看似很清晰的图画中,其实最关键之处尽蒙着层层迷雾。我的文学是被我扼杀过无数次的,它对我的精神伤害早就有了免疫力,所以面对融化的冰水,还有野心的进攻,它大概并不为意,甚至有可能还暗暗嘲笑,认为在这一番可笑的折腾之后,依然是它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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