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天地上下有了温暖的气息,人们的表情和身体都在慢慢舒展,渐渐热烈起来。阳光冲破冬春两季的阴霾露出稚嫩的脸庞,给人一种邻家小女孩终于出来玩耍的感觉。它的笑容是一天比一天灿烂迷人了,它的欢声笑语也逐渐弥漫在了整个天空。现在几乎天天能看到它,每年这个时候它总是带给人希望,好像总恨不得把无限的光明全部注入到人类的心灵里去。晦气的人们在它的照耀下,像狗一样抖抖身子,甩甩尾巴,心情也能立刻爽朗几分,再在新鲜湿润的空气中猛烈地打一个喷嚏,尽吐胸中之郁气,那就更畅快了。云雾在山谷中凝聚,氤氲祥和,润着山地绿,漾着峰岭地翠,显得更加地白,仿佛天上裁来的一块白云,又仿佛山峰挤出的一团乳汁,在给山峦上的每一片树叶和每一寸土地喂奶。
亭台院落,池塘流水,花园奇葩,竹林枫叶,当冬天的冰雪和春天的寒意渐渐远去之后,这一切明媚的景象就像一幅幅水墨画似地在这一线山脚次第展开。
每年这个季节,岳麓山的景象都是最令人沉醉的。云雾的白和树林的绿,色彩似乎都很单调,但两者完美的结合顿时使整座山有了绝代的风姿,比万紫千红的时节更有一种质朴而纯真的魅力。它像一个刚刚醒来的美人,抖动着绿色的翅膀,扑愣扑愣,满身散发着淡雅的清香,吹来夏季的凉风,好似哼着一首小曲,直往人心里灌。
久住山脚的人们一定会发现,此山之神韵,唯有在夏季显得这般充足,仿佛空中透着朦胧而澄彻的气韵,浓浓酽在人身上,酥着荡着人的魂儿,便觉得它是这样四平八稳,好像坐镇湖湘平原的一尊自然之神,披着天日的霞光,浴着明月的清辉,让那些仰望它的人们经常更新灵魂,洗涤思想,超度人生。
这是我完全独立后碰上的第一个夏天。它跟我刚刚独立度过的第一个春天有很大的不同。之所以会这样,我想大概因为春天是一个对已逝的岁月有些依恋的季节,对曾经的苦痛和忧伤总难免有些缠绵缱绻的怀念和藕断丝连的联系。可夏天不会有。首先由于时间的拉长,它对昔日的创痛已经有些淡漠了,另外它温热的气息似乎也可能把有伤痕的岁月烘烤焦干,结下一个疤痕。这样的疤痕,虽然算不上痊愈,但比淌血的口子肯定要好许多,撒一把盐上去,对它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春天的来临似乎总不是很光明,像是从冬天的哪个阴暗的巢穴里飘出来的。而夏天的到来就敞亮多了,仿佛岳麓山头的哪个道法无边的仙人,提着一布带的金光,站在山顶满世界一撒,夏天就齐活了。
人们脱下外套,脱下毛衣,仿佛掀了一层皮,刮了一层肉,再把皮子粘上去,这就是人们对初夏的感悟,十分地直接,也非常地深刻。阳光每天不知疲倦地把光辉洒在这片山峦四周,我总觉得它给予此地的爱比别处的爱要多一些。这当然不是我们这些居民的功劳,而是青山秀水的魅力使然。每天看到太阳从对面城市的上空升起,然后从我们身后的山峰上滑落下去,用愉快来形容那种美好的感觉已远远不够,似乎应该说幸福。面对如此的良辰美景如果不觉得幸福,那简直就是对大自然的大不恭敬,是不配享用大自然向我们提供的风雨和山水、土地和空气的。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这所学校完全变了样,四面看去,好像找不到一处我熟悉的地方。就连色彩和气氛也很不一样。从前的色彩里,再怎么阳光灿烂也带着一点阴阴的调子,可如今似乎一点阳光就能扩大成无边无际的光明来。当然,真实景况不会是这样的,只能说是心里在这么感受。不过这恰恰是叫我疑惑的地方。除了自由,我的处境并没有任何好转,心里却进来了如此大面积的阳光,算他娘的怎么回事呢?难道预示着什么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吗?这固然是我的心愿,却又是我根本不敢期待的。
这所学校的的确确是有了一些动静,教学楼和学生宿舍都在飞快地增加,不少校园马路和小径也在迅速地变得平整宽敞起来。行人多了,陌生的面孔多了,来往的车辆多了,喧闹嘈杂的声音也多了。显然半年来我因专注于内心世界的起伏变化,忽视了整天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物。可见我的专注是多么的深入,居然能这么长久地对学校膨胀式地发展视而不见。但说到底,我的惊讶更多的还是因为对生存状态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非常活跃的,我根本抓不住它,这就意味着我不能长久地用一种眼光去看待前后左右的人和事,经过了一段时间,自然就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惊讶。
是的,我再一次肯定,这已经不是从前我熟悉的那所学校了。那所学校虽然永远不会被我忘记,但绝对已经从我眼前消失了。它是从哪个方向消失的,我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因为没有实际意义,东南西北,山上山下,江流天际,无论是哪,都是可以盛下我从前的一切精神的苦难和疼痛的,那也就一定能盛下它。需要我关注的是现在眼里的学校,它能给予我什么,我该以什么方式跟它打交道。
最令我意外的事发生在即将放暑假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看到信封上那数行熟悉的父亲的字迹,我不觉诧异得呆住了。跟他分离的时候,我曾想我们至少会有七八年的时间不通音信,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对他的怨恨,别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对我的意见,都是那样根深蒂固,家庭遗传的倔强性格又是那样花岗石般的冥顽不化,短期之内怎么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呢!哪知才半年多,他就给我来信了。那么深的陈见和怨恨,居然只用一百多天的时间就化解了,我真不知道究竟是那些陈见和怨恨实在毫无意义还是血缘之情太伟大了,可以最快的速度稀释消弭血液中的毒素。如果是前者,我是不大认可的,因为那就等于我承认这些年来对家庭**主义的反抗错了。如果是后者,我又觉得有些荒唐,因为我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对于亲情似乎天生有一种免疫力,甚至是抗拒力。自由思想是我生命的基础,一切跟这种思想不谐调的人和事,在我看来都是我的天敌。
但话说回来,父亲有媾和之意,我当然也不会继续以他为敌,尽管精神上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统一,但时过境迁,我还是非常愿意讲一讲血缘之情的,毕竟这种东西也绝非天生跟我格格不入。父亲说他们现在的情况已经大为改观,得到了当地政府的重视,有了用武之地,果然应了那句树挪死人挪活的俗话。他在信里很简单地表达了一下他对过去的那种**教育方法的反省,希望我不要放在心上,有空就回去看看他们。
这份议和书叫我高兴了一整天,因为我觉得父亲的反省足以证明我从前的反抗是正确的,至少应该得到理解。但是他的反省很不彻底,所以我能够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到他对我依然还是有意见,只是再不会说出来了。其实我也一样,我不可能因为他的一封信就把从前那些电光石火般的矛盾完全从心上勾掉。那些矛盾的种子早就深深被种植在了心灵深处,别说勾除,就是焚烧,也不可能烧干净。我想短期内我是不可能回去的,至少我得等把现在的精神世界里的沟沟坎坎耙锄得平整了才会考虑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吧,当夏天的太阳把万道阳光披在我身上的时候,父亲不失时机地在精神上给予了我这么一道光芒,还是叫我很感动的。
空气温暖而湿润。湿润难免就带来了一些晦气。其实我的晦气根本不关湿润的事,我的晦气从来都是从心里散发出来的。阳光再充沛,心灵里真正能被照亮的地方只是很小的一块。生活太宁静了,太陈腐了,连一点变化的迹象都看不到。我真恨不得天地间的哪个角落里突然产生出一股神秘的力量,对我的生活来一个彻底改造;或者破坏也行,因为破坏包含着再生的希望,而如此宁静,虽然不会有被破坏的痛苦,却也是麻木得毫无希望的。渐渐的,我对这所学校的那种陌生感觉不存在了,陌生总是要走向熟悉的。我似乎已完完全全融入了这种新的生存环境中,我能感觉到它的脉搏最细微的跳动,我能在它血管每一次的胀缩中体会出它情绪的悲欢起伏。我好像已经真的成了它的一分子。噢,天啊,想到这我真感到无比恐怖。
这是无边无际的日子,这是仿佛融化在了宇宙天地间的日子。不管身处何地,我都觉得自己像驾一叶方舟飘浮于茫茫的大海之上。孤独,无助,没有生命感,总担心被浪涛吞没。
我似乎绝望了。食堂,岳麓山,山上的小房间,山脚的林荫道,爱晚亭的溪流落叶,仿佛都在向我指出一种无法避免的绝望。它们以各自的特质把它们对绝望的理解强加给我。它们实在欺人太甚了。但我实际上又知道它们这样做其实很公道,公道得甚至找不出一点瑕疵。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绝望,我是曾想到过的。我由不得不去这样推想,很久以后,我会不会有同样的感慨?不过我马上就知道这很可笑,因为绝望不光是一种心理状态,更是一种现实状态,如果绝望是真的,那就不会有未来。也就是说我给现在的心情定性为绝望有些过分,也许由于某种自虐情绪过于强烈,我想用绝望来进行自我打击,以毒攻毒,便可以使自己对这样宁静的生活不至于太敏感。这方面我有过成功的经验,而且屡试不爽。在一般人看来这种想法太奇怪了,差不多跟神经病没什么不同。实际上就是这样,无论从医学的角度还是精神的角度说,我已经是一个神经病人了。居然喜欢自己对自己进行精神迫害,如果说这还不算神经病,那什么样的人才算呢,难道非得要自杀了才算吗?可依我的理解,自杀绝对是一种勇敢的行为,跟神经病完全两码事,如果我有那样的勇敢,那一切痛苦早就在我身上结束了。
神经病人最糟糕的不是糊涂,而是自以为很清醒,好比醉酒的人总声称自己没醉。这是他永远解不了的结,永远冲不过去的精神关卡。
张学友用那杆标枪把我的自尊心扎得像一只霉烂透了的马蜂窝,他从这件事上最大限度地获取了他本来连一丁点都不该获取的快乐,终于心满意足了,就不再提那碴了。我的心虽然惨不忍睹,却也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可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也就松了这么一口气,接着却被憋得更加难受。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贱骨头,别人把女孩送上门来,我故做清高,可事情过去了,我却又想了起来。这真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想念。之所以这样说,首先是因为晚上睡梦中的时候我是绝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的,而失控的心灵会梦见什么人和事呢?显然,只会梦见女孩子,或者是初中时暗恋的一个女同学,或者是哪天路上碰到的一位绝代佳人。梦到深处,那件最敏感最神密的武器自然就抬举了起来,疯狂地朝梦中的佳人和被褥射击着。我无数次地想消除这种现象,非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还越来越严重。最后我只能放弃,任凭这种现象充斥在我的睡梦中,任凭它将我一个个完整的睡眠撕扯得四分五裂。其次,即使在我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被一张美丽的面孔或苗条的身影惹动情思,拔乱情弦。当然,这时候的想念不会像睡梦时那样不着边际,甚至连一点幻想的味道都没有,是非常现实而具体的。这样看来,似乎又不能说我那次放弃追女孩的机会是可笑的愚蠢的,也许我真的做得很对,因为毫无疑问那是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爱情,而我现在需要的是真真切切的感情慰藉。
是的,该找个女朋友了。这是在文学和食堂都不能给予我快乐的情况下唯一可能得到的快乐的办法。当然,也必须看到以我目前的条件,要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女朋友不太可能,也就是说这个心愿即使实现了,能有多见效也很值得怀疑,但肯定聊胜于无。对我来说,现在能做到聊胜于无,已算得上一件很了不得的事。这个心愿就迅速地膨胀强烈起来。虽然上次那件事一直让我心里隐隐做痛,悔恨不已,不过一想到自己是真的想做成这种事,那种痛实际就渐渐麻木了。
食堂里是有好几个女孩子的。因为她们长相平平,出身低微,我进食堂这么久几乎从没正眼瞧过她们。我甚至傲慢地觉得她们的容貌根本对不起我的一个正眼。但现在我认为必须改变这种看法。她们不是艺术品,我也不是鉴赏家。都是一只锅里的料,汤汤水水混在一起,谁也别说是谁坏了这汤里的味。
有一个女孩子,叫吴琼花,她是乡下顶职进来的,小我一岁,工龄却长我两年。在几个相貌平庸的女孩中她算是稍稍能看那么两眼的女孩。我开始考虑她了。从前,她是不怎么把我放在眼里的,我以为那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痛恨的表现,哪知我心里刚刚有了这么一个小九九,她就迅速地靠了上来,就好像一只客轮,看到了码头,恨不得立刻泊岸似的。这倒把我吓了一跳,原来这种阶级的观念只是我的一种想当然,是还没有完全摆脱过去政治挂帅时代对我的影响的一种罪恶的思想观念,其实哪有什么阶级的区别,那全是骗人的鬼话,她先前对我的漠然无非是因为不觉得跟我有什么可能,一旦发现未必如此,她就兴奋得有些乱了方寸。
我后来细心观察,她的五官还算标致,只脸上一些标志着正在健康发育的数不清的青春痘严重损害了她的容貌。出一个美人确实太难了,仅仅一个地方符合审美的标准绝对不够,必须所有方面都达标,才能出类拔萃。我不禁再次感叹自己的命运,碰上这么一朵可以顺手采摘的鲜花,却又发现它好像花期已过了似的,令人兴味索然。想闭着眼睛摘了算了,实在有些不甘心,可放弃呢,又不甘寂寞,真想让感情和**都同时得到一点慰藉,熬过这段度日如年的日子。这种进退两难的心情,使我就像一片飘落的绿叶,轻轻地落在这朵花的枝叉上,既不属于这枝花,表面似乎又跟它合在一起,我的算盘是这样的:拖拖再说,如果可能,就在花枝上做长久的打算,如果实在不适应,那也只需要一阵微风,就可以飘走。
这个时候,有娘们也上来撺掇我。每个地方,都有这种好做媒婆的娘们,她们有时很有用,确实能缔造一对美满姻缘,有时却好心办坏事,给人制造麻烦。以我的命运,想碰上前一种情况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后者。她们的撺掇叫我非常为难,因为我还没有拿定主意,不便说同意或是不同意。她们就拚命做我的工作,要我多注意注意吴琼花的屁股。
“那是多好的一张屁股啊!典型的宽股肥臀,显然口子也大,挤出来的东西准是胖大小子。你家祖宗积德,在只准生一个的时代都不绝后。再有,吴琼花性情温顺。如今女孩大多水性扬花,稍不如意就给你戴绿帽子,讨了她,她准给你紧闭门户,一辈子你都不用担心老婆失窃。”
不可否认,这些没有文化的娘们因为做惯了媒婆,这方面的口才非常出色,简直可谓三寸不烂之舌。我左支右挡,硬是没招架住,让她们说得垂头不语。
要把一种摇摆不定的想法付诸行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有过很多次这样的体会,也积累了不少应对之法,可临了我发现自己竟还是跟一个毫无经验的人似的,完全进入了一种优柔寡断的状态。我真的就跟花枝上的那片落叶一样,既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解放自己,最后还是决定往下拖。
我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有意模糊了这个事实,还是真的因为深沉的矛盾心理使自己的判断力大为下降了,我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将我们之间的这场感情游戏拉开帷幕的。偶尔,四只眼睛会不经意地那么对视一下,在我这方面,传递的是一种枯涩的情义,收回的是一种既别扭又可笑的感觉。至于她那方面传递的是什么呢,我就看不太明白了。就我们各自的条件而言,我自认为她传递的应该是托付终身之意,顶多带点朦胧的味道而已,可实际上细细咀嚼,我好像又不敢确认。我甚至觉得她的目光比我的目光还要散淡,像打鱼撒出去的一张大网,并不专门针对哪条鱼,只要能网住鱼就行。她的这样一种纯托付式的态度,叫我原本就难以体会到快乐的心就愈发品出了几分枯涩,真想立刻中止这场荒唐的游戏。但我立刻就把自己说服了,其实这是好现象,她不太当回事,就意味着这只是一种规矩并不那么完整的游戏,约束较少,进出自由。再说我的态度是这样散淡,也根本没资格要求别人态度严谨。不管是玩感情还是玩游戏,公平是必须首先懂得的道理。
我们之间开始出现一种气团,一种柔柔的,轻轻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即使真的细心去感觉它也好像感觉不到,只是当两人接近的时候,朦朦胧胧觉出来的,似有若无的那么一种气,将我们罩住了。我敢说那绝对不是吸引力,但我又没办法给它准确定性。我很快就发现了这种气团的特点,那就是非常容易让人丧失警惕性,两人不知不觉地经常凑在一起说话。
有一天,我正在磨刀。她忽然把刀子递了过来,要我给磨一磨。我微微一笑,问她:“人要不要也磨一磨?我看人更应该磨一下,不然会生锈的。”
她立刻叫唤了起来:“啊呀,你是教授的崽呢,也学得这么下流啦!”
我撅着嘴嘀咕说:“教授的崽又怎么样?教授的崽就是这种鬼样子。”
她扑哧笑道:“呀,你倒是蛮……”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我估计她是想夸夸我的这种自我批判精神,可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说那话时我并没想太多,似乎完全是随口的一句话,我甚至都说不清是一种追求者的心态还是一种玩世不恭的心态,可过了一会,我忽然惊讶极了,我好像为那句话感到了十分的愉快,甚至还有十分的得意。那样的自我批判精神从前我是没有的,即使偶尔有那么一丁点反省,都会叫自己万分难受,比事情本身给予我的难受更甚。大概正因如此,不能总结经验教训,就不断地犯错误,便一步步错成了如今的惨不忍睹。我也曾劝过自己,一定要学会自我批判,或者是深刻地自我反省,不允许老是受制于那种狭隘之极的自以为是的本性,可总是不见效,最后依然被狭隘的心胸收拾得干干净净。哪知不知不觉的,无意识中,我居然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这样的学习。我欣喜地看到自己开始成熟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品味到成熟带给自己的快乐,我还惊讶地发现,这样的快乐比从前那种盲目的狂妄带给我的快乐要真实得多,尤为可贵的是它的稳定性显然高于狂妄的快乐,而这自然会对我的精神发展给予极其有益的影响和帮助。成熟的滋味确实太美妙了,它跟我平常体会到的快乐还不完全一样,它更柔和,更细微,更轻松,也更容易弥漫在我的心田。我觉得我的灵魂世界豁然开朗了许多,像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蓝天白云,我可以像一只鲲鹏在其中自由地翱翔。整整一天,我都沉浸在这种愉快的感觉中,似乎已经有很多年了,我都没有这样高兴过。如果非要拿它跟上次的感觉相比,那好像还得追溯到少年甚至童年的时光。不过当这股高兴劲完全过去后,我觉得它还是有遗憾的,那就是这种成熟居然是由一件自己其实并不太愿意去干的事造成的,我便觉得成熟的价值打了些折扣。我一直期待的理想状况是在书籍中学到成熟,可实际上书籍非但没让我如意,还一天天地增加着我的失望,把我不断推向去跟已逝的历史进行无谓纠缠的状态中。
我的高兴甚至延续到了睡梦里。这个晚上我梦到的全部是阳光和花朵,当然还少不了一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丽女孩。次日早上,高兴的余韵依然将我包裹着,我闻到了一股仿佛是从心灵深处散发出来的香气,它源源不断地扩散到了空气中,我便觉得连空气都能体会到我的愉快情绪了。以此推之,那整个宇宙世界应该也体会到我的情绪了。我真不认为这是什么很荒诞的想法,因为我看见眼前的一切景象都跟平常大不一样,树林在对我笑,野草在对我笑,山峰在对我笑,即将隐去的星月和正在冉冉升起的朝阳也在对我笑。它们绚烂的容貌甚至比我的表情还要丰富热烈,好像不是我成熟了,而是它们成熟了。
当然,我也不会忘乎所以,以为自己真正成熟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成熟的开始。我之所以高兴成这样,是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进步,而这样的状况通常是不容易体会到的。
上午,我又去磨刀。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刀子钝了还是我在期待出现什么故事。不过故事是真的出现了。没磨几下,边上就有人递过来了一把刀子。那是我昨天磨过的那把,显然吴琼花又追杀了过来。我扭头看着她。她笑眯眯的,还是用的那种哀求的口气,虽然话语没变,但我听得出来,内涵是有些不同的,掺杂了一点柔情和不可抗拒的意志。我接过她的刀子,也用昨天的口气问她:“人要不要也磨一下罗?”
她今天不嗔怪了,竟还很配合我的无聊挑逗:“刀子磨快了可以切菜,人磨快了能做什么?”
“人磨快了好生崽嘛!”
“你是教授的崽呢!”她摇着头拉长音调感叹道。
“教授的崽就是这个鬼样子!”
我本想以昨天的方式为今天制造同样多的快乐。哪知同样的自我批判,今天我却一点没有感到快乐。不过我依然还是有成熟的得意,这大概是不会随着高兴劲的过去而消失的,因为它不是感觉而是一种认识。
我的确不太喜欢磨刀子,我喜欢磨人。自从说了这句有水平的下流话后,我就常常在磨的时候把吴琼花想象成一把刀子。这并非胡思乱想,在我们省城的土话里,就有将女人的那个器官看成是一把杀人刀的说法,男人们在对两性关系高谈阔论时一般总要这样感叹一番,表现出他们那种对这把刀子既无限喜爱却又万分恐惧的深刻的矛盾心理。事实上还真不是玩笑话,把这把刀子磨得越快,那被其割伤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人就是刀,刀就是人,人做了刀子可以杀人,刀子做了人可以磨刀,人磨刀,刀磨人,磨来磨去,杀来杀去,真不知道究竟是刀杀人,还是人磨刀。
我一边磨刀,一边想人,不停地摇头叹息,人世间的事实在太复杂了,即使是一件看似简单的事,只要稍稍钻进去,就会发现跟先前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我把磨得寒光闪闪、冷气逼人的刀子递到吴琼花手上说:“好了,你试试,保证跟你身上那把刀子一样快,削铁如泥。”
她愣了一下,显然反应有点迟钝,等明白了过来,就扬眉立目,拿着刀子在我前面舞了一下。我不禁真被那股寒飕飕的刀锋吓得退了一步。边上有娘们高声叫唤了起来:“呀嗬,你现在学得调皮了,不错嘛!”
“一点点皮也不调,那不是个宝!”说完这话,我就认识到自己的确已经完完全全具备了用世俗语言跟人对话的能力,昨天对吴琼花说的那句有水平的下流语言绝非偶尔的灵光乍现。
又有娘们开腔了,不过她是对吴琼花说的:“既然这个家伙现在这么调皮,你就用刀子削他一下,看他身上那坨铁有多硬!”
吴琼花就又对那娘们用刀子做砍状,骂道:“稀烂的堂客,你怎么不自己去削他罗,你那把刀子已经削过无数次铁了,比我快得多!”
四周的人们便群情激奋起来,一齐叫喊道:“她那把刀早就卷了刃,莫说削铁,就是前豆腐都削不了。还是要你削,你是刚出炉的新刀,确实削铁如泥。”
我就在人们快乐的叫喊声中问吴琼花:“怎么样,来不来削一削?”
“我削你的脑壳。”
这种粗俗到极点的**方式,以前在我眼里会连狗屎都不如,哪知现在我却运用得如此娴熟,还十分得意。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光是身份变得很卑下了,灵魂也开始变得下贱,甚至更卑下,只不过被文学理想虚幻地支撑着,似乎还显得有那么一点光,但我承认,那一点光里弥漫了灰尘和有毒的气味,已经很难恢复从前的那种如水晶一般的纯净了。我似乎是有一点伤感的,可也懒得去细心咀嚼,因为粗俗的**里有一股辛辣的味道,十分刺激,既让有点受不了,又让人摆脱不掉。每次伤感的情绪稍稍有点抬头,辛辣味就会迅速将它覆盖。我竟发奇想,这会不会跟这座食堂有关呢,一到炊烟袅袅之际,满食堂都是炒辣椒的味道,飘散出去,据说可以传到山谷里面,能把那些天生有一副好歌喉的飞鸟灵燕都呛得不停地咳嗽。湖南人好辣的风格在这里得到了最浓烈的发扬。现在我还没有完全学会吃辣椒,只是伸出舌头舔了几下,也就是说对这样的**实际我还是有一点点保留,心里不是很坦然,但我知道我必须学会吃,所以我必须有意地制造出一种混乱的情绪世界来,才好慢慢向庸俗的感情彻底靠拢。
每天晚上,在山谷里的散步,我都要回想一下从前的爱情,拿来跟眼下的荒唐爱情做荒唐而现实的比较。
寂寞空谷锁春寒,多少情爱付月华。
在某个如诗如画的景象中跟某个美艳绝伦的女孩一见钟情,迅速地爆发惊天动地的爱情,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我们无论从精神到身份到地位都完全的平等,我们得以享受到平等带给我们的最大快乐和幸福。
从前对爱情的憧憬,即使在一颗已经浑浊的心灵里也散发出迷人的气息。
那个时候如果有谁把我未来的爱情描述成现在这种下流之极的样子,说不定我能杀了他。但我现在肯定会很真诚地给他立一块墓碑,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因为这种描述在当时来说绝对是救命的良方。可惜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每天晚上,在饱受了一番文学的折磨之后,我会让现在玩的这场感情游戏接着把自己折腾一下,再上床睡觉,好像这已成了一种程序,我非得照着做才能使自己的各项功能正常发挥作用,否则灵魂就可能错位。
我实在说不出这种游戏是一个什么味道,好几次想停止,可欲罢不能,仿佛我进入了一种游戏的轨道,就必须按照轨道的方式运行,不然就会招来无妄之灾。我这才明白,世俗里的许多游戏看似可随意玩耍,其实都有一定之规,是不可以轻易上手的。然而真要说出到底有什么叫我害怕的规矩,我却又不甚了了。吴琼花只要随便挑逗我几句,我的精神防线就完全松驰了,且不说她还能使出叫我磨刀的杀手锏。我之所以把这叫做杀手锏,是因为每当我在磨刀时看见她提着刀子向我晃晃悠悠地走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她的裤裆里看,将里外两把刀做认真比对,想知道究竟哪把刀子更该磨。如果我能把这一点确定下来倒也好了,烦人的是我竟始终不能对此有一个明确的判断。我只能不断地暗暗感叹:里面的刀子确实厉害啊,它不仅像一个美丽的溶洞一样地吸引着我的目光,还迫使我老在该不该亲临其境参观一次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将种种世俗的顾虑扭曲变形,搞得自己苦恼不堪。
吴琼花是无足轻重的,但她的刀子却仿佛总在我面前挥舞着,好像随时准备切断我的经脉。我只觉阵阵发抖。我只觉自己会在霎间被无形地切成碎片。
我对之感到害怕的另一个深层次原因是我知道自己每一次面临重大的人生选择,不管我的选择是否符合常理正道,最后都会被我弄得歪歪扭扭,不光别人看不懂,就连自己也不知在干什么。一旦落到这样的境地,我必然会在精神世界里对从前的自己来一场残酷的杀戳,杀得自己在斑斑血迹中痛苦地哀鸣。这样的滋味我真的品尝得太多了,实在不想再尝一口。然而我很清楚这几乎是一种奢望。所以我不能不害怕。这是一种跟生命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害怕,只要我的脉搏还在跳动,这种害怕就会经常威胁到我对重大事情的理智看法。
果然,我又一次成了这种命运的牺牲品。
这天下午,我早早忙完肉案上的工作,离开餐还有一段时间,按规矩我应该到菜案上去帮帮忙,但我已开始学会耍油头,不愿意再那样老实听话。于是我便跑到煤房外去抽烟,看风景,想心思。现在,我的最平实无华的点滴愉快,就是由这三者的结合造成的。跟吴琼花玩的游戏不同,它没有一点危险,绝不会对我的精神带来哪怕一丁点伤害。当然,它更像内心深处开的一朵昙花,通常十分钟就会萎败,最长也不超过一个时辰。不过这已足以使我对命运感恩戴德。对我这么一个人,它居然还能给予一份如此的恩惠,实在难得。
煤房的外面是一座被围墙围起来的煤山,有点像山区里哪座煤矿的景象。围墙的南边有一扇大门,外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坪。草坪离煤场如此之近,却好像一尘不染,绿得冒油,令人非常惊讶。从草坪再望过去,就可以看到女生宿舍。那栋楼有四层,窗口上彩衣飘飘,裙衩飞扬,引人遐想。我悠闲地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进去,再吐出来。我恍忽看见那缕烟雾慢慢飘到那些窗子里面去了。我不禁幽深地想:那些烟雾会在里面干什么呢,是抚摸里面的所有白嫩的脸庞,还是测试一下里面所有的刀子的刀锋?我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有意思,不知道烟雾会怎么测试。
唉,刀子,刀子,又是刀子!我甚至都有些烦了,这些天来,我满脑子都是刀子,我摆脱不掉它对我的纠缠。用的是刀子,想的是刀子,我真不知道最后是我被刀子剁成肉酱,还是我挥舞着刀子,练成了所有的招式,成了一个刀术精湛的英雄豪杰。天上的白云在流动,我觉得那是刀子的流动,远处传来女学生如小鸟般婉转的声音,我觉得那是刀子发出的圆润柔和的节奏。她们也许没有什么挑逗的心情,但事实上她们就是在挑逗,而且我觉得她们挑逗的对象已不局限于人,不光是拨动了我最敏感的心弦,还在挑逗万物,挑逗一切生命最神圣的尊严。
陡然间,我的眼前仿佛有万千刀片在空中飞舞,旋转,舞出千种风姿,转出万道寒光。那些绿色的草坪,似乎也受了诱惑,每一根青草仿佛都抖搂了精神,恨不得扑向女学生把她们强奸了。这是一个春意盎然的季节,万象更新,一切都在寻求它们的最佳生存方式,我知道这不是幻觉,是完全可能的。所有的**都不是假的,全是真的,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衬托出我的**的虚假来。一切的一切,必须把我的虚假给证明了,它们才会有意义。我绝没有一点在此顾影自怜的意思,我认为我的目光必须穿过煤山才可以看到外面那些可爱的东西,这种极具象征意义的情景使我的这个说法显得完全真实可信。
女孩子不知道有多少男人为她们想断柔肠,她们纵情地放出她们的歌声,像一颗颗子弹将男人的灵魂击穿。这些该千刀万剐的尤物们!然而我马上就意识到这种咒骂太可笑了,她们本身就是刀子,她们本身就是要执行千刀万剐这种最残酷的刑法所必备的唯一工具,又怎么可能反而成为被执行的对象呢?但我马上又认识到,正是因为这种咒骂,她们做为刀子的身份,因此而获得的尊贵地位,就愈发显得不可动摇了。从另一个角度说,愈是这样,我便愈是要受到她们的危害。刀子的可怕一至于此,我不禁立刻感到了绝望。好像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绝望过。没想到抽烟、看风景、想心思这种悠闲的状态并不一定带给我淡淡的喜悦,也会有这般困惑和悲伤的时刻。
女学生们晾晒在窗口上的乳罩、裤衩和卫生带丑陋地刺激着我的眼睛,将我的烟雾搅得支离破碎。我一度晕头转向,几乎就要瘫软下去。这照旧还是刀子在作祟。不管女学生们以怎样的方式进入我的思想和眼帘,最终都会变成一把刀,深深地在我心上拉着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我想报复,以我的钢铁般的力量一棍棒扑过去,不指望将她们打得多么惨,只求扛住她们的刀锋,在她们的刀刃上击打出一道豁口,血光四溅,就算是两分了。这当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我觉得并非不可能。我全然忘记了上次拒绝跟张学友去会那两女学生约会的事,忘记了自己在这方面是多么的胆小如鼠。我完全进入了一种痴迷的主观状态,以为这会自己的所思所想都是正确的,真实的,可操作的。尤其这种可操作的想法,彻底地支配了我,使我成了某种癔念的奴隶。
这时,吴琼花抱着一只烂箩筐下到煤场里来了。箩筐里装的全是在菜房里收拾好的垃圾,她要把它倒到煤场东南角的垃圾站去。但我一眼就看出她不是出来倒垃圾的,因为这小妞平常最滑头了,一般绝不肯一个人来倒垃圾,总要拉上一个伴,能躲更是不含糊。她显然知道我在这里,便主动揽了这个活下来会我。我笑眯眯地看着她。她似乎感觉到她的心思被我看破了,有些不好意思,问我笑什么。我当然不会跟她过多地纠缠,现在最好把她的心思引到别的事情上去,让她觉得我其实什么也没看出来,这样她以后才会继续找些借口跟我接触。
“啊,天多蓝啊,蓝得没有一片白云!”我对着天空感叹道。
“瞎了眼,要不你就是色盲。明明是要下雨的天气,哪有蓝天?”
“我在心里看到了蓝天。”
“又发神经了。喂,我说你平常总喜欢神神叨叨地说些精神呀、思想呀一类的东西,什么意思?拜托你以后能不能少说点?”
“不行。这些东西是我灵魂的营养,就如同粮食和水是我身体的营养一样,不说它们我的精神就会枯竭,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看你本来就应该死了算了,你这种人活着比谁都显得多余。”
她显然并不是真的想刺激我的自尊心,只想讽刺挖苦一下我,可她肯定是平常很少挖苦人,非常缺乏这方面的口才,一旦使用起来就变腔变味,使我感到她好像真有这种恶意似的。我立刻就有些愤怒了。幸好她没有发觉我的愤怒,我们的情绪就在这一霎那错了过去,没有形成对抗。理智地说她的话其实有一定的道理,故我的愤怒很快就消失了,怔怔地看着她抱着箩筐摇摇摆摆走到垃圾站倒了进去。她拍拍手,突然指着垃圾站说:“你的那些精神和思想只配扔到这里面来。如果你实在舍不得扔,那尽管吩咐一声,姑奶奶我可以无偿代劳。”
我再次愤怒了。不过这次我的愤怒不是真的,是装出来的,我似乎有一种借这件事做点文章的潜意识。我不敢说一定能做成,我也不敢说自己一定有这样的胆量,但尝试一下的心情又十分迫切,所以我开始行动了。我瞪圆了眼睛,慢慢走了过去,阴森森地问她:“你说我是垃圾?”
“我是说你的精神和思想,没说你这个人。”
“说我的精神和思想就等于说我这个人,因为我的人和精神、思想是不可分割的。”
“又来了,我不跟你说,让开,让我回去。”
“你既然说我应该被扔进垃圾站,那我就先把你扔进去。”
“吓!”她叫唤了起来,口气极为怪异,显然非常藐视我。“你有这能赖?你有这能赖能在这呆着吗?”
我就冲上去把她抱起来真的扔进了垃圾站。我被吓坏了。倒不是这个举动吓坏了我,而是我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居然把她扔得不停地翻滚,滚出了垃圾站,一直滚到了外面的草坪里。我发现这还不是最叫我惊讶的,最不可思议的是刚才我明明看见那片草坪像一片绿茸茸的地毯,光可鉴人,可短短一会工夫居然疯长起半人高来,像一片好些年没人清扫过的乱草丛。吴琼花一滚进去就不见了。我不禁十分恍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但我掐掐自己,好像很痛。排除了做梦的可能,我就更恍忽了。这是不可解释的情景,却又实实在在出现在我眼前。我坚信刚才从远处看到的那片绿茸茸的草坪绝不会有错,更相信眼前的草丛不会错。那么错了的就只能是吴琼花了。那个蠢得只会叫老子给她磨刀的小妞,当她妈的突然一下不叫老子磨刀的时候,竟使一切好像都变了样。我不禁再次感叹刀子的厉害,且不说它是不是伤人,单是出现与不出现居然就使事情呈现出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状态。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尽快从这种既真实又混乱的状态中摆脱出来,那我会越来越糊涂,也就意味着神经分裂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而要使事情恢复到先前的状态中去,我想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到吴琼花,把她从草丛里拖出来。我就立刻扑进了草丛。我在草丛里找啊找,专心致志,一丝不苟。我找到了很多昆虫,它们在青草的根部之间爬来爬去,令人憎恶。我想它们之所以引起我如此强烈的情绪显然是因为作为生命来说它们不是吴琼花,而这势必使我为了达到目的必须费更多的时间和体力。当然,我绝不会因为这样的消耗而放弃寻找,那是一个人啊,不找到她我怎么回食堂交代呢?实际这样说也许不对,应该说那可是一把崭新的刀子,找不到它,我回去怎么工作呢,我拿什么东西去削切那一块块冷冻的猪肉呢?我告诉自己不要着急,寻找只是一个过程,过程一结束,刀子也就找到了。刀子没有长翅膀,它是飞不走的。这片草丛并不大,我也不可能在其中晕头转向。
我在草丛里摸索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她。她居然滚到了草丛的另一边,我直纳闷,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的力量,居然好像是把一只圆滚滚的肉球扔了进来似的,而且就算是一个圆形的东西,应该也不至于滚出这么老远。这件事太奇怪了,我再次怀疑起事情的真实性来。可根本等不到我对怀疑进行全面的论证,眼前的情景就完全把我吸引住了。我看见吴琼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成了一把真正的刀子,刀口上寒光闪闪,闪烁出无垠的天际和惨淡的红光,似乎正有几滴血珠从口子上叭哒叭哒地往下掉。我又惊讶极了,不知道究竟是她的锋利的刀口将草根和石子划破了,还是她的身体被草根和石子划破了。当然,前者是有些可笑的,就算她的刀锋比草根和石子坚硬,那也不应该划出血来。实际上她身体上也没哪个地方在真正流血。那么,在我眼里仿佛把整个世界都映得惨红的血珠是从哪冒出来的呢?突然,我只觉浑身一震,似乎明白了,血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这股血脉显然在告诉我面对此情此景,应该有所行动,如果对上天的启示麻木不仁,那是会遭到天谴的。既然如此,那我还犹豫什么呢,我便猛扑了过去,尽我最大的力量冲过她的刀口,把我最神圣的标志定格在她温暖的中心地带。
这件事改变了我跟她的关系。接下去两天我简直都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也觉得她羞于跟我见面说话。可是第三天我吃惊地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这种使我俩都十分尴尬的关系似乎完全是我主观上的产物,跟她一点边都不沾。因为这会她来到水池洗菜,看见我正慢悠悠地切香肠,就凑上来笑着问:“咦,这两天老是嘟着嘴巴,一句话也不说,谁惹你这么不高兴啦,不会是我吧?”
我好像吃了**药似的,半天没回过味来。她这样问我表明那件事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但可能吗,我不相信,所以我不得不再回过头去好生想一想那天发生的事情。立刻,跟那事有关的所有的情景、细节便一一展现在我眼前,我就仿佛又经过了一次似的。我坚信自己没有搞错,一定有那么一件事。但再一想,如果有,那她就绝不该是这个样子,也就是说如果两者之间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话,那她的这种态度比那件事更可信。我就又糊里糊涂地过了一天,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做梦。
实际上答案应该很清楚,但我也许出于某种喜爱或者期盼,完全听凭一种虚幻的感觉控制了自己。虽然这感觉刚刚产生,可我似乎已经对它有了依赖性。如果我立刻除掉这依赖性,我想那就有可能像在雨天把伞给扔掉了一样,我的心会着凉的。
又过了一天,我几乎能够肯定了,吴琼花确实没有变化,一点也没有,变化全是我这方面的。不过我仍固执地认为这并不等于那件事是假的,也许有些女孩子很理智,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所以不是很受影响,另外一个女孩如果对某男子有感情或者好感的话,也很可能不是很在意那种事。
不管吴琼花有没有变化,总之,既然我能感到变化,那我就应该按照变化的情景来看待我们的关系,我甚至认为我们现在的每一次接触,每一句对话,都应该按照变化了的情况进行调整。而越是这样,我的眼前就会飞舞着越来越多的刀子。到后来那些刀子变成了剃须刀,薄薄的,白色已经成了黑色,黑中透出白光,既热烘烘地透出臊气,又凉飕飕地透出寒气,仿佛能意念杀人,隔山打物。
我只能一遍遍地痛苦感叹,对于男人来说,人世间最伟大的艺术品莫过于那把刀子的刀鞘。那仿佛是由两块弯弓似的月亮合起来的一种形状,优美的弧线显得那样丰满,那样富于弹性。两块弯月合成的一道沟槽仿佛能容进千山万壑,能淌过天下所有的江河湖海。无论什么颜色的布料将它遮蔽,它都能散发出神一般的光芒,将人的魂儿捕捉进去,千刀万剐一番,再扔出来让人们或者欣赏,或者喟叹,或者哀鸣,或者再度收拾好心情,又英勇地扑进去。
我现在该选择哪一种情绪呢?欣赏?是的,我似乎只剩下欣赏的份了。因为喟叹没有意义,哀鸣更是愚蠢,至于再次英勇地扑进去,那当然是我之所欲,可我又不敢想,因为我总觉得对方有了头一次的经验,以后就懂得防范了,我二度得手的可能性很小。
欣赏,似乎是一种不用花本钱的快感,其实最苦。辛弃疾就说过:闲愁最苦。欣赏的现实状态如果最后演变成无奈的话,那肯定导致闲愁。我对大词人的这种经验是有过很多次体验的。岳麓峰头的茫然四顾,湘江岸上的黯然神伤,自卑亭前的浅吟低唱,桔子洲头的十里平沙,那常常都是没有具体对象的伤感,最后却无不激愤得将胆汁呕吐了出来。
吴琼花突然有一天变得异常活跃。这个上午我干完活,正在弯腰清理绞肉机,也许把屁股撅得高了一点,她过来洗菜看见了,似乎觉得很不舒服,或者很好玩,便上来朝我屁股轻轻打了一巴掌。我弯着腰回头一看,首先就看见了那把刀鞘。她今天穿了一条灰色的新裤子,质料似乎很好,轻柔而光滑,裤裆处是全封闭的,一道流线型的槽穴使我恨不得立刻一头扎进去。我摸了摸被打得有点儿痒的屁股,瞪起眼睛,问:“你是欠搞吧,要不要老子跟你再挖几锄头?”
她笑嘻嘻地说:“什么,再挖几锄头?你一锄头都没挖过,却说什么再挖几锄头,我看你是在做梦。”
“那天老子不是挖过一锄头吗,怎么,被挖晕了,不记得了?”
“放你娘的狗屁!那天,哪天?你是挖的你娘的锄头吧?”
我非常惊诧,她的话再一次证明我以为真实存在的那样一天确乎是有问题的。也许跟她来讨论这个问题会使事情变得更清晰,或者说使我愿意比较理智去看待这种清晰。但话说回来,这一类的心理斗争实在进行得太多了,我没兴趣老这样跟自己纠缠不休。我既不肯定她的话,也不否定自己的看法,我介乎于两者之间,就好像悬吊在半空中似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有时最舒服。
从那一巴掌屁股开始,她在我面前学会了放肆。这是我巴不得的,也是我总解不开的谜。每一次的交锋过后,总会在我心里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老子到底挖没挖过那一锄头呀?所以我也总会不断地挑起这样的争论,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表现一种征服者的狂妄姿态。似乎,她起初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但后来好像察觉到我是在说真的,就也非常地诧异了。她对这事进行了反复的思索,有一天突然做出了比较激烈的反应。
“我看你真是神经病,”她现出从未有过的冷峻表情,有点凶恶地说,“你想挖老娘的锄头,老娘这块地能随便让人耕种吗?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不过是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孩,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被刺激得差点跳起来骂:你连五分钱都不值,算个什么东西!但我控制了自己,我知道这只会招来她更难听的话语,因为我确实多次表达了想占有她的意思,不管我是开玩笑还是半真半假,她只会抓住这个事实不放,最后我肯定讨不到一点便宜。可是我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如果不回敬她,我不仅在面子上输了个精光,心里也会很不愉快,那就是全面地溃败了。所以,反击还是必要的,只是别太过分就可以了。
“你老守着这一亩薄田干什么,难道还真有什么人想花高价买它不成?现在有个人愿意来播种点作物,对你来说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居然还不乐意,典型的不知好歹!等到哪一天你这亩田地里长出了荒草,白送都没人要了,知道吗?”
她恶狠狠地哼了一声:“反正不会白送你。送给狗也不会送给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郁闷,郁闷到了极点。
当天晚上我在山谷里转了无数圈,情绪却一点没有好转,郁闷得甚至有点痛不欲生的感觉了。
本来只是一种调剂枯燥无味生活的打情骂俏的玩笑,却演变成了一种尊严的对抗,一种很难再调和的情绪的对立。这次挫折我觉得比上次张学友因为我拒绝去会两个女学生而给予我的精神打击还要严重。因为上次的打击我还可以将之看成是一件荒唐事,可跟吴琼花的打情骂俏,是非常真实的,更重要的是如果掌握得法是有可能发展出一个精彩的故事来的,至少我可以让她锐利的刀锋削去我一部分常常无端膨胀的生命之根,却忽然间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使我根本想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我把自己在她面前说的话、做的事都详详细细地回忆了一遍,我认识到也许总是重复一种并不存在的事实是导致我们关系破裂的原因。她显然不愿意在没有得到任何承诺的情况下轻率地接受我对她的精神占有。这种精神游戏不是不可以玩,但必须适可而止,可惜我理解了前者,忽视了后者。
吴琼花那天显然是在我面前故意装正经,后来看得出她明显非常后悔,想跟我恢复以前那种口没遮挡、互相尽兴调侃的关系。我其实也有此意,生活和工作实在是太枯燥了。可每次跟她碰面我却无论如何笑不起来,我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表情这样不肯服从内心的那种庸俗的召唤。我总是在她身边一晃而过,就像一片乌云,阴郁得再严重一分就是黑暗了。
她便很快失望了,但又不是很彻底地跟我一刀两断的失望,而是藕断丝连式的失望,也就是说这失望中还含有别的成分,几分的怨,几分的恨,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鄙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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