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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牛年(1 / 1)

()牛年

食堂,一座活的坟墓,一座活的地狱。踏着深深的积雪,听着从雪里发出来的寒颤细碎的声音,感受着它的一种如同锋利的刀片切割皮肉的韵律,我恐惧战栗地碾碎着自己的灵魂,抬着自己的肉身,向地狱走去。请收容吧,坟墓和地狱,请不必有暴殄天物的羞愧,因为你所收留的其实与垃圾无异,甚至更糟。我穿过坟墓所散发的腐臭气息,来到了杀气森然的地狱大殿,立刻,我就感到有无数道刺人的蓝光箭一般地向我猛烈扎来,立刻在我的心上扎出了无数窟窿,吸干了我的血液。那是一些小鬼,它们的严酷表情显然不是欢迎我,个个暗暗窃喜,盘算着又有可以供它们收拾取乐的对象了。

阎王殿阴沉黑暗,到处可以闻到血腥味,尿臊味。这个地方我其实是天天来的。那是每天的早上,我都要来买稀饭馒头,不过那时我是外面的人,现在倒了过来,成了里面的人,感觉之怪异,无法形容。我竭力回忆过去买早餐的情景,想以此冲淡现在这种极不舒服的恶感。可那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过那样的情景,因为我很难相信在自己如此凄惨的人生中能出现那么让人快乐的时光。这几百年的时间绝不是虚幻的,它其实比某些真实的场景还显得真实,因为它不仅将一种令我难堪的事实抹得只剩一道影子,还给予了我一种新生的感觉。这种新生当然是痛苦的新生,然而较之于旧的痛苦,它也许会容易承受一些,暂且不管这是不是因为我尚不可能一下感受到它全部的毒辣的力量。现在我似乎越来越倾向于这样一种认识,即将过去和以后都有意地忽略掉,只以眼前的感受认知喜怒哀乐。当旧的生存方式实在无法接受时,任何一种新生都是可以容忍的,甚至也许包含了一点希望,哪怕来到了阎王店前。然而,阎王店里的希望,又实在太好笑了!但万事无常,既然已经确认了新生,为什么就不能这样期待呢,实际上这倒是跟我的一贯思维方式很相通,每当跟家里那个暴君斗争的时候,我不是总很相信自己的生命会在那种残酷的斗争中得到升华吗?

可我还是浑身颤抖,尤其两条腿,好像没穿裤子,坚硬的骨头仿佛被冰冷锐利的寒风扎出了万千小孔,一点力气都没有,随风摆动,像两条干硬而生脆的舞棍,托着一具干瘪的尸身,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做着各种滑稽可笑的动作。毕竟是阎王店啊,不是人来的地方。就算来的是地方,也该懂些规矩的,可我在适应环境方面简直是个白痴。只听一声巨响,有个小鬼将锅铲砸在灶台上,一道红光闪过,将我震得全身仿佛成了粉状的物质。我不明白他究竟是向我示威,还是恶习发作。正自犹疑,忽然又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赤赤烈烈地比刚才那道红光更其吓人,因为那道光如果说未必是冲我的,那这道光则完全无一丝儿遗漏地奔我来了。恍忽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去年深秋那个红日当空的日子里,被当时金光切成碎片的肉身还没有得到恢复,竟再次被以同样的方式切割了。天啊,这不是要我永远的碎尸万段吗?

阎王爷举着一把鬼头大刀,我以为他要劈我。恐惧地想:也好,人间的死不是真死,地狱的死才是彻底地消亡,无限地解脱。

那却是一把菜刀,锃亮锃亮,光射青龙,遮天蔽日,将我一直在打摆子的身体突然罩得不能动弹,凝固在了它赤白的火焰之中。

阎王爷的模样跟我的想象差不多:肥头大耳,猪鼻暴眼,黄眉豁口,蓬头垢面,狮背熊腰,鹰视狼顾,虎威干云,杀气腾腾。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我到底是一个前来办差的小鬼,还是一个等待解剖的冤魂。实际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无法判断哪一个角色能让我过得轻松一些,虽然就苦痛的程度而言,毫无疑问是冤魂,但我明白,小鬼的差事是对心灵的最大的摧残,那是不在肉身所受的摧残之下的。

虽然进殿后就吓得魂飞魄散,可我毕竟属于年轻力壮一类的小鬼,照道理是应该在肉案组侍弄那些比我更下贱的动物以及它们的内脏,比如猪狗鸡鱼等等,从另一个角度说,我被它物切割得体无完肤,那么以相同的办法对付更弱小的群体,或可算做是对我悲惨命运的一种补偿,尽管这种补偿连百分之一都不到。但阎王爷显然不懂得我的所谓“从另一个角度说”,就他的地位而言,他所能懂的只有一个角度,即他的好恶。实际上也确实不能怪他,我居然头一天上班就敢迟到,对于阎王爷的无上权威而言,几乎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他没有让那些宵小群魔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已算天恩浩荡,仅仅只把我从肉案发配到菜案,如果我还有点自知之明,真该将此当成奖赏,感激涕零,有一点点的怨意都是罪过,那是要在今后的日子里还债的。

菜房里层峦叠嶂,五彩缤纷,像是突遭一阵狂风侵袭后凋零惨淡的花圃,花枝绿叶在寒光闪闪中僵硬地发着抖。我发觉它们的颤抖比我还要厉害。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万分不解,我是碾碎了心的人,你们除了颜色,何曾有心,哪里也惧怕若此呢?我忽然听到了愤怒的声讨:我们是即将供人品尝之物,而你正是刽子手,居然敢谴责我们的怯弱,简直无耻到了极点!我就颤抖得更厉害了,因为我觉得它们说得对,我只看到了自己的悲哀,殊不知世上悲哀之物多得是,真正比较起来,或许我的这种命运在许多事物面前倒是难得的福运也未可知呢,那我这般故意地将自己弄得形如枯木、心如死灰,到底有什么意义,不是太不懂得天下万物兴衰存亡之大道了吗?于是我迅速修正了在这些凋残的伪花朵儿们面前的态度,向它们给予了一份真切的同情。当然,所谓的“真切”仅是一种浅薄的心态而已,就其实质来说,我是期待着以此换取他人他物对我的真切同情。

其实我们都是虚妄啊!

它们得不到真正的同情,就如同我也得不到真正的同情。它们在我的鬼头大刀下默默地呻吟(我居然说同情它们,天下谎言之大莫过于此),我在层峦叠嶂之间苦苦地呻吟。我们的呻吟互相推波助澜,此消彼长,暗暗较量,绝不退让。菜房外面是岳麓山右侧的一条狭长的山脊,像一条鲫鱼的脊背,脊尾甩在这座大殿的阴沟里,那满山的寒风便沿着鱼脊呼呼地刮了下来,将我们房里的层峦叠嶂刮得地动山摇,飞花飘雪。零落的花瓣便借着风势更加矫情弄姿,呻吟出无限的春情。可我没有上它们的当,我只觉得它们的春情里尽是无边的寒冷,触摸久了是可以把手冻伤的。于是有人在房里生了一堆火,火舌几乎要舔到房顶的木梁了。然而没有人理会。我便非常急切地盼望着,希望火舌帮我将这座森然的大殿烧个精光,我没有了着落,便可以从地狱里爬出去,重获自由。我想,如果我真的能重回人世,又碰到了一个去年深秋的那个古怪的日子,那我绝不会再次去跟它进行愚蠢的较量了。我真的非常希望上苍能给予我一个证明这种睿智的机会。可我等了很久很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火舌,几乎要被那火舌的强光映照得失明了,房梁除了一抹血色,没有半点动静。我终于明白了,这座大殿里的一切都是跟我过不去的,即使是无意识的东西,也被有意识地赋予了这种深刻的概念。房梁烧不起来的,大殿巍然屹立,有如一座宝塔,将我的**与灵魂双双镇压,我逃不出去的,永远逃不出去的。

当然,菜花们也逃不出去,幸喜有它们,使得我尚有一个可以恣意施暴而不受惩罚的对象。它们是我灵魂的一个秘密处所,我可以在这里贮藏我精神上的一些不可示人的可怜的宝物。

这时,上来了一个家伙,拿着一把长柄大勺子,伸到我胸前,说:“去卖稀饭。”

我看了看他。很丑。脸型像锄头,脑门像一块被砸扁了的木板,朝天鼻,两只鼻孔喷着白雾;嘴唇像两片厚厚的扣肉,上面沾着几点咸菜,散发出令人恶心的味道;脑袋尖得不像是自然长成的,而像是被削成那样;蓬乱的头发一团又一团,像一窝窝鸟巢,使人无法想象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鸟儿看中这么一颗丑陋的头颅。我想他该是阎爷身边判官一类的角色,我是绝对惹不起的。我没有说话,放下刀子,接过勺子,去了外面的餐厅。一只大木桶盛满了稀饭,正在餐厅里冒着一片丰沛的热气,热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粮食的清香。

有中学的女同学过来了。她们的眼里全是惊讶的目光。她们从前都很漂亮,我还暗恋过其中的一两个。可现在我觉得她们全是妖精,甚至比妖精更可怕,因为我的尊严被她们的目光撕得粉碎。其实她们有的人很善解人意,没有近前来,只买了两个馒头,拿着空碗,若无其事地走了。然而这正是她们可怕的地方,我倒更希望她们上来,吮干我的血液,使我的尊严只剩一具空壳,我反而能解脱。现在我其实是背上了更沉重的心理负担,甚至形成了一种无法治愈的心理残缺,她们不见了,可我觉得她们并没有真正消失,她们好像竟成了地狱里的一员,其存在甚至比这里面所有鬼怪的存在显得更真实可信。从此我将每天淌着流血的灵魂接受她们的践踏,在她们轻盈的脚步中一遍又一遍地蹂躏着尊严,蹂躏着这张苦涩而苍老的鬼一般的面孔。

热汗和虚汗流在了一起,冰冷的心和热腾腾的身体贴在了一起。它们在较量,都想战胜对方。可愈是如此,愈是谁也不能如愿,最后都一败涂地,结果只是将我孤零零地赤条条地遗落在芸芸世间,无可逃避地忍受着世人赤白的目光。

我强迫自己,把自己想象成一台机器。这是我的命运,如果说我已经无法改变它,那使之成为一种机械的命运应该是我的一种相对容易接受的状态。

是的,我必须关闭头脑,关闭思想,关闭感觉。为了使我的机器的状态更为真实可靠,我偷偷舀了一勺菜油浇在身上,然后还喝了一大口。我希望这台上了油的机器能更加流畅地运转,以纯粹的运转为快乐,从而彻底遗忘自身的功能。

经过一个上午的折腾,这份工作对我来说似乎已不那么生疏了。我基本知道了它的运作程序,发现只要能坚守住机械的状态,其实也还是容易打发时间的。我茫然地看着天上的白云,轻轻地安慰自己:没什么,熬吧,把自己做一剂药熬,熬久了,药性纯正了,就不仅易入口,而且也许还能滋补壮阳。可是到了下午,我才知道这剂药并不是这么好熬的,因为其中有一味并不具有治病疗疾的功效,而毒性之大,则几乎令我不堪承受。

这一味便是煤灰。

那是向晚时分,又是那个奇丑无比的家伙。我已经坐实了他的身份,他确实是阎王爷的判官,这座地狱里的二号人物,人送外号才狗子,据说比阎王爷还要生猛恶毒,专一找碴整人,以此为乐。他带着他的锄头脸来到我面前,不由分说,朝我咣当就是一锄头,顿时砸得我晕头转向,然后他把我领到灶台下面的煤炉房,指着两个防空洞似的煤洞,命令我把里面满满当当的煤灰清除干净。虽然是烧尽了的煤灰,可二氧化炭的毒气并没有烧尽,一小撮倒罢了,但那么多的煤渣堆积起来,残余的二氧化炭混合在一起,便具有了十分的毒性,我只闻了一鼻子就觉天旋地转,胸腔里仿佛堵着一团东西,似乎从肺叶里冒出了一股股的焦黄气味。

煤房里尘土飞扬,大雾弥漫,仿佛是一间小型化工厂。我以我的干净的胸腔消化着那些毒气,使得这片环境没有受到污染。我不知道从前这份活汁是谁干的,但我敢肯定我对环境的保护比他卓有成效,因为我差点死了过去。幸亏这是一个雪天,我累倒在了雪地里,大雪洁净的气息替我清扫了一些毒气,它的冰心气质帮我恢复了呼吸,我又及时吃了几口雪,融化的雪水在我体内寒冷地奔流,使我的肺叶赢得了一片干爽清凉。

我看着苍白的云天,悲伤得直想哭。心里的酸水确乎十分充盈,可也不知为何,它们只是涌到胸口,就又落了下去。我并没有阻止它们,我还很希望它们冲出来,这样也许能稍稍减轻心里的负担。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它们改变了主意,因为它们的目的本来就是要我难受的,如果反而让我轻松了,它们当然不愿意。噢,天啊,即使是酸楚的眼泪对我都有如此深刻的算计,可见我完全陷入了一种被摧残的境地,无从逃避,一切的一切,包括自己,都是注定了要跟我过不去的。没想到,这倒使我忽然意外地感到了轻松。回想这个在我的生命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苦难的一天,我在强烈感受它的残酷的同时又觉得它未必是那么不可忍耐的。有两点足以支持我这样想,一是这种生活使我从那种精神被摧残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实际上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我满意了,何况第二点的重要性比这一点有过之无不及,那就是我终于可以过一种衣食无忧的生活,抛开其中苦难的成分不论,生命的维持从某种意义来说总不能说是件小事吧。苦难,自尊,前途,希望,这些当然还是我最为看重的东西,但事情的奥妙也就在“看重”这个字眼上,看重则重,看轻则轻。如果我善于进行比较,我的境遇跟别人又有什么不同呢,都是阎王店里一小鬼,吃粮当差做奴才,别人过得,我就过不得?苦难,在很多时候也许不是感受,准确地说它应该是一种定义,而定义的准则不过是一种精神的起起落落而已。自尊呢,它倒可以视为一种感受,但不同的是它的定义往往又很虚假,或者说跟真实相悖,常常并不是被人轻贱,而是自己把自己给轻贱了。所以对于女同学的诧异的目光,我完全可以只当是这个严寒的冬日因着一种久逝的温情而凝固在了她们的眸子里,也就是说这温情既已被冰封了,那冬日再严寒,其冷酷其实也有限,不过如一抹抹刀锋的掠过,让人胆颤那么几下而已;至于前途和希望,当然不可等闲视之,但都是久远的谋划,跟眼下的境遇谈不上什么直接的关系,就暂时地将它们忽略掉,亦未必有何不妥。

我稍稍欣慰了一点,原以为要适应这种地方,至少得过上一两个月,哪知竟这么快就开始学会梳理混乱而苦涩的思绪了。我躺在雪地上,忽然认识到寒冷原来是使人清醒的最好办法,尤其这种透彻肺腑的寒冷,显然它一并将人们心里的一切热量都消除了,只给人们剩下冷漠,冷漠便容易麻木,麻木就好办了。

夜暮降临了,喧嚣的食堂安静了下来,阎王店的一切仿佛都闪烁着莹莹幽幽的蓝光,直往每一个人的心里钻。我更是觉得它钻得很深很深,深不见底,一如我在这个环境里的坠落,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所有的人都下班了,我才慢慢离开。回头看了一眼,我不禁又是一阵颤栗。这座食堂确实太像阴曹地府了,它的每一块地方都仿佛吐着阴森森的气息,缠绕在我身上,我想我是没办法把它清除的,从此将带着它衣食起居,喜怒哀乐,任由它调剂我的思想和情绪。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很想纪念纪念它。可又一想,但凡被纪念的日子应该都属于比较美好的日子,今天对我来说有什么美好可言呢,它也许是一种无尽的苦难生活的开始,是该祭奠而不是纪念的。那就祭奠吧,实际我觉得我的心境也更适合祭奠一些,所谓纪念不过一种微薄的希望,落到实处,还是祭奠让我心安理得。

外面有一颗大楠树,高约百尺,叶片都掉光了,剩下无数光秃秃的枝条,将夜空划得乱七八糟。我就在这样的夜空下,捡了一地的枯黄落叶,堆在树根旁,点火烧它们。烟雾迷朦,仿佛化做了无数青龙,缠绕着我,缠绕着这座阴曹地府。枯叶的熏香味使我感到十分舒服,似乎在给我劳累了一天的心灵进行按摩,柔柔的快感几乎使我产生了升天的幻觉。后来我跪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但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我只知道我在痛恨眼前这座阴曹地府的同时也把它当做了一座庙堂,将自己整个儿地供奉了上去。它会怎么享用我呢,是整个地囹圄吞噬,还是细细地切碎,慢慢地咀嚼品味?老实说我实在无法判断,而这种糊涂,好像倒是因为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哪一种。囹圄?似乎太彻底了一点,好歹也让我见识见识被吞噬的过程,拿自己的悲剧做香料,多少赢回一点快乐。咀嚼?这是最严酷的惩罚,然而因其缓慢,就存在一些变数,我似乎就对这种无法确知的变数抱有某种热切的想法,如此获取的某种稀薄的快乐,兴许不在那种快乐之下。

小鬼,祭品。我一下就有了两种身份。想来不免有些好笑。不用说,我将长久地游离于两者之间,不把两种角色完整地演绎一番,最后使之达成和谐的统一,我是不可能从这座地狱里挣脱出去的。

那就开始挣扎吧,拚命地挣扎,顽强地挣扎,咬牙切齿地挣扎,捏着灵魂的血汁挣扎,将挣扎变成我对这座地狱的敬礼,变成我对这座庙堂的朝拜。

我要用我的生命使地狱成为一座精神的圣地。

父母是无法容忍我这个变成了小鬼或祭品的逆子的,他们下决心离开这所令他们伤心欲绝的学校。当然,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相反,正是他们想离开才使我不顾一切投奔阴曹地府。然而,话再说回来,即使我可以把我的今天怪罪于他们的离开,但他们的离开终究还是因为我的叛逆。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矛盾不能够无限制地进行下去,必须有个了结。我完全是个废物,了结的责任自然只能由他们来完成。二十多年前,父亲乘江轮穿过波涛汹涌的三峡出川,来到了楚天湘地,他豪情万丈,志得意满,想在岳麓山建构他的人生梦想。可惜他是个花岗石脑袋,不见容于社会,也不能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他看清了自己的失败,只能怅然地回首故乡,去那里寻求最后的一点人生慰藉。可怜的父亲,当他离开的时候竟连岳麓山的一片枫叶都没有带走。那一天我站在山头目送他的远去,两眼朦胧,伤感无边。一种无法割裂的亲情却非得以割裂的方式来获取各自的需要,人世之悲,莫过于此。

我沉静了好几天。一种精神的沉静,感受着自己的行尸走肉,但绝不认为自己在运动,深深地将自己埋于精神的最深处,品味这样一种空虚。但我必须指出,这是一种饱满的空虚,所以我在其中觉得非常温暖,冰冷坚硬而古怪的心都快融化了。可这样的状态是我不可能长久享受的,老天爷对我不会有这样的恩宠,我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这难得的几天沉静都是它为我设计的一个圈套,可笑我不知其中的阴谋,还自以为得志。

自由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给予我多少快乐。偶尔我还有那么一点失落,似乎我在乎的并不是自由本身,而是获得自由的方法以及自由的感觉。我对自己非常不满,我竭力想把自己从这种荒唐的心态中拖出来。可我愈是这样,愈是陷得深,根本无力自拔。就好比找对象,追求的时候只看到对方的漂亮,一旦追到了手,才去注意她的其他方面,这时她的许多缺点就使人觉得她的漂亮实在不值几个钱。我以为自由会使我完全解放,哪知我依然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束缚感。首先是工作,我像条狗似的服从别人的指挥,这几乎使我获得的所谓自由失去了意义;其次,家庭的枷锁在不知不觉间换成了一种自我的枷锁,我对自己的拘束,从某种意义上说比父亲的禁锢更严酷,因为自由对我来说意味着一种全面地猛烈地能量释放。我一直在等待这种状态,我不可能在获得了这种状态后容忍自己的懒惰。

为了跟过去的生活彻底断绝联系,我搬出了原来的住所,在岳麓山中的一栋斋楼里弄了一间小屋。

终于跟岳麓山结合了。

对于我的儿童时代,岳麓山是我的一个玩具,不高兴了,就把它踹上几脚,扔到一边。

对于我的少年时代,岳麓山是我的一件外套,粗布烂衫,泥渍斑斑,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可有可无。

对于我的青年时代,岳麓山就复杂了,它像很多东西,女人,书本,知识,文化,艺术,金钱,名利,梦幻,痛苦,快乐,挫折,福运,一座天然的宫殿,一座巨型的坟墓,一段悠久的历史,一处人与自然搏斗的战场……但上述这些都只是它的某一个片断,或者偶尔展现的景观,现在我眼里,它真正最像的,是《西游记》里的那座五指山,将一个不愿向现实妥协的离经叛道的怪物给镇压了。我在它的下面拚命地挣扎、呐喊、咒骂。自然是无济于事的,我只能让自己安静下来,想:孙悟空都无法推翻压在身上的大山,我又怎么能行呢,但也不必悲观,因为孙悟空最后不是被唐僧救了吗,我应该也可以等到一个救苦救难的唐僧,我的唐僧也将引领我去西天取经,成仙得道。也就是说我突然认识到自己其实是有意识地让这座山镇压我,唯有在镇压中的爆发,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常年生活在家庭的暴政之下,我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非常卑贱的心态,习惯于被约束,似乎眼下冷不丁得到的自由倒让我很不适应。所以我必须来跟岳麓山结合。但这只是假象,只是掩饰一个我甘愿被镇压的可悲命运的事实罢了。故我实在不能知道,我跟山的结合,也许准确地说应该是我对山的依附,到底是福还是祸。

把自己想象成现代的孙悟空其实是很让我羞愧的,我既没有他那样的法术,更没有他那样折腾的勇气。我只敢于在心里跟自己较量,我只善于收拾自己,孙悟空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坏毛病。但再一想,收拾自己其实比收拾他人更需要勇气和胆略,胜已者方能胜人。我便又释然了,看来跟自己较量还是对的,我确实需要一个内在的孙悟空,需要一个能在精神世界里不断斩妖除怪的斗士,一尊斗战胜佛。

齐天大圣,我行路的向导!

齐天大圣,我处世的榜样!

齐天大圣,我性格的修练!

齐天大圣,我灵魂的标签!

齐天大圣,我力量的源泉!

齐天大圣,我精神的走廊!

齐天大圣,我思想的卫士!

齐天大圣,我战斗的同志!

我开始训练自己的耐心,开始学习等待。我无法知道我的唐僧何年何月会在此地飘然而过,但我绝对相信一定能等到这一天。我不认为老天爷会容忍这座山对我进行永远的镇压。

我的小屋简陋而奇异!

简者,它是一间木质小屋,阴狭昏暗,四壁斑驳;陋者,它透出一股岁月风霜的陈腐之气,年深月久,门窗破烂,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刮走。然而它的奇异却使它的简陋在我看来倒更像一种绝妙的诗意,可遇而不可求。奇者,形势奇也!南靠松柏参天的百丈悬崖,北望千年不老的书院,东接远方白练千里的湘江。西临紫雾沉沉的清风峡;异者,形状异也!它位于一座古旧斋楼的中间,下面有一道被凿空的岩洞,上面是两层跟一片枫叶竹林纠缠在一起的房子。小屋便很像一只从茂密的林子里哪颗参天大树上落下来卡在一处小枝叉上的鸟巢。

我喜欢这个鸟巢。它散发出一股清新的鸟臊与绿色植物混合而成的气息,给人一种通天地之气的舒畅感。我更喜欢的是这种形容,觉得鸟巢的意象非常符合我的心境和现状。我可不是就是一只鸟吗,在混浊的天空飞翔了一番,终于累了,便躲到山中的窝里来歇息,梳理褪色的羽毛,搓揉疲乏的翅膀。不管这个鸟巢如何杂乱简陋,它于我是温馨的,即使阳光照耀不到,也不乏几丝暖暖的生气。

千年的岳麓书院就在北面不远处的山洼里。我一直想跟它亲近,可以前无论怎样进入它的里面,总有种泛泛之交的感觉。如今我终于跟它做了邻居,从此我将认真仔细地阅读它,感受它的每一次经络搏动和血脉奔张。这种阅读将成为我每天不可缺少的内容,因为它恰好位于我上班的必经之路上。我庆幸每一个居地都有一处文化名牌,过去是牌楼口,现在换成了书院,更具有文化的气息,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它比从前的牌楼口更能引导我、教化我。我本来想马上去再把书院里里外外看一遍,可忽然又觉得不甚妥当,因为以我现在的年龄,拜访这么一处圣地应该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并具备一定的文化消化功能。但从我的心境来看,这两个条件都没有,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进入它,该如何感受它,我甚至觉得如果草率地进去会错误地理解它的精髓,从而错误地应用于我的生活。不行,不能这么匆忙。我不是在训练自己的耐心吗,那首先就该在这个问题上运用一下训练的成果。书院是我的邻居,我完全没必要这么急着去拜访,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们都是岳麓山的一分子,谁也没办法离开这里,将来自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机会使我们融为一体。

眼下适合我的只能是云雾缭绕的清风峡。焦虑混乱的心里毫无头绪,唯有自然的风景才能把它梳理得平和安静。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打得茂密的丛林劈劈叭叭地响,沉闷的声音使峡谷显得格外幽暗深远。我忽然想起了一首古诗,道是: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到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论身份,我不是书生,可一直读书不辍,祈望藉此求些功名利禄,虽不敢说学富五车,知识渊博,但在同龄人中应也算饱读诗书之人了,我从来都是以此自傲的,但在清风峡里住下来后,我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种悔恨当初的感觉。跟这片幽静无边、云蒸霞蔚的自然风光相比,读书的乐趣简直不值一提,至于功名利禄,细细品来,也抵不上这儿的一缕清风,甚至一弯竹叶,一滴甘露。真是悔恨当年啊,读个什么鸟书,世上比功名利禄更美好的事情其实多得是,问题在于我们会不会去感觉它,寻找它。只怪自己当时无法领悟这么高深的哲理,受了世俗说教的诱惑,去书中追逐人生的**,以至病入膏肓,难以自拔,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不知往后还要受多少精神的煎熬。不禁吟咏一首,聊慰清愁:

潇湘衡岳西南来,黛玉明珠宝光开;

新得三分末春景,雨霁烟花竹笛哀。

枫华过后云弄影,柳絮轻飞戏亭台;

借问来往名利客,何如拜山问蓬莱。

我像一道影子,轻柔地掠过书院绿筒琉璃瓦的红色外墙,进入了清风峡。峡谷里确乎俨然是另一境地,仿佛红尘边上的一处福地洞天,一丝儿也闻不到俗世的气息,弥漫着好像被过滤了的纯洁之极的透明雾气,把人的每一个毛孔按摩得说不出来的舒服,走路都像是在睡觉似的。一种运动中的睡眠,在俗世永远无从体会的快感,使人觉得唯有这种时候,身体内外的所有器官才全部各得其所,所有功能才全部发挥了作用。

我几乎分不清四周的云雾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只知它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开忽合,忽飘忽止,动静无据,然而一动一静之间实际又极有规章,把山山水水、林木松柏以及飞禽走兽全都料理得春情万种、风月无边。峡谷静悄悄的,然而也不绝对,冷不丁会从林子里发出一声鸟鸣,穿云裂石,将整座山林撕扯得微微颤抖,接着就有无数的鸟鸣,其中有清泉和青蛙的伴奏,而那些云雾也仿佛受了影响,有了声音,仿佛无数的琴弓,柔柔地拉着一段古典音乐。

峡谷十分凄清,寒气逼人,砭人肌肤。但唯其如此,便让人愈发觉得它爱人,愈使人痴迷不知归路。清泠之状与目融,潺潺之声与耳融,悠然而虚者与神融,渊然而静者与心融。在交融中忘形忘我,便欣欣然好像已经得了峡谷的真谛,成了峡谷的一部分,甚至干脆认为自己变成了峡谷,不是我行走于峡谷之间,而是峡谷飘浮于我的魂魄之中了。

断垣残碑,蓁莽荒秽,在我眼里也显得诗意盎然,韵味无穷。一路走去,一片片绿色的竹林,摇着美丽的羽毛,向我表现出真诚的欢迎,同时一遍遍地唱着古老的歌谣。我想它们一定唱了几千年了,永远不变的旋律和节奏,把苍凉的岁月深深铭刻其中,令人冥思畅想,不禁就有了几分陶醉,竟至于可以在竹林生涩的气息中闻到一丝儿酒香。这种完全凭精神酿造出来的酒香比粮食酿的物质的酒香更让人飘飘然。我不觉怡然自得,通体安泰。

我是岳麓山人,自然来过无数次的。早些年那纯是玩弄它,将它任性地践踏,把我少年的懵懂和青年的狂放轻浮地抛在它身上,却对它的精奥和神奇毫无感觉,视而不见。我既不知此山何以叫岳麓,更不知命运何以使我成了它脚下的一粒尘埃。现在看,我虽仍不甚了了,但我已经感觉到了,上苍把我安排在它的脚下,绝非自然的造化,而是大有深意的。岳麓山从现在开始,再不是过去的它了,从内容到形式都有了变化。单说眼下这道清风峡,我就觉得它好像比从前长了许多,总也走不完似的。它的每一处景点,也好像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总使我觉得里面藏着什么精奥的东西。我很想破解那些精奥,可根本做不到,现在我的感觉虽然很多,很复杂,但又十分模糊,我只能触摸到它迷朦的雾气,却解不开它绵柔而博大的云团。

随着我的感觉的变化,我发现岳麓山的性情也在逐渐地变化,从前比较稳定的气候,现在已不易捉摸。一个时辰之内,阴晴难料,似乎有四季的不同,使得一处处风光仿佛戴上了一副副面具,随时准备换副模样,不知是想展现它的婀娜多姿,还是想表达它的大自然的思想,或是在流露对我这位不速之客的种种想法和意见。我不禁也想问问它:难道我是不速之客吗?我今日之拜访,是在少年时代钟情于文学之日就预定好了的,我是在遵守曾经对生命的一种承诺,我是在给疲惫的灵与肉找一个共同的家园,我是在确认一种通往天庭的必由之路。噢,山啊,岳麓山,请睁大您绿色的眼睛看看清楚,我可绝不是不速之客。我甚至想说,我是来做主人的,就算这有点自大的嫌疑,那至少我也应该算是回家来了。我的**寄存在悬崖边上的那座斋楼的小屋里,我的灵魂则寄存在您这。这是命运最妥当的安排,您没有资格说我是客人。

这时,从山林里吹出来了一阵轻柔的凉风,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话。我听不懂山的语言,但我感觉它是在向我道歉,承认它刚才把我当客人的做法有失公允。我的心里立刻就感到热乎乎的,仿佛有一片阳光照耀到了灵魂的千山万壑之中。

峡谷深处,便是天下闻名的爱晚亭了。

亭前两根石柱上有副对联,道是:

山径晚红舒五百矢桃新种得

峡云深翠滴一双驯鹤待飞来

此亭为攒顶宝顶,重檐四披,如羽翼舒展,亭顶覆以绿色玻璃筒瓦,内为丹漆圆柱,外檐四石柱为整条花岗岩琢磨而成,亭中彩绘藻井,东西两面亭棂悬以红底鎏金“爱晚亭”,系由当时校长专函**亲笔手书。后再次重修时于亭内窗棂悬饰黑底描金横匾,镌刻**所撰并书的《沁园春.雪》词。毛体书法远看龙飞凤舞,气势磅礴,但细看结构散乱,全无章法,实不入流。当世书坛评价极高,我以为全是阿谀溢美之语。不过话说回来,此亭因了毛书,便比没有显得有了十分的英豪之气,更兼毛词乃千古一绝,堪比苏辛,自然给此亭凭添了许多文化的味道,故从古迹的角度来看,幸有毛书,此亭当推为天下第一亭。亭以书成,书以亭扬,互相辉映,华彩千秋。

在这片山水之间的诸多古迹,对我而言,绝不仅是风景,更是精神世界里的无价之宝。如果说牌楼口是我曾经的文化向导,岳麓书院是我尚未发掘的思想矿藏,岳麓山是我精神世界的一座镇妖除怪的宝塔,那爱晚亭该是什么呢?一处忧愁与烦恼的垃圾场?一件抵御秋寒的外套?一张去山峰拜佛求道的通行证?一所修理破损**的医疗站?灵魂的名片?怨恨的稀释剂?幻想的推动器?柔情的消化道?当然,它们都是的,但又都不具备代表性,因为它们全是与精神有关的东西,而我以为,我的关乎精神的东西太多了,这座亭子就应该与此无关,它最好是一种物质的东西,与我的身体发生更多的联系。我左瞧右看,围着亭子转来转去,呼吸它的气息,触摸它的肌肤,忽然,我看了出来,它像一把太师椅。起初我觉得有点好笑,亭子跟太师椅实在相去甚远,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我怎么会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呢?但我细细想了一回,沿着这种思路去寻找它们的共性,我就觉得并不可笑了。它确实有一种太师椅的功能。每次我进来散心,总要在亭子里坐一坐,其实很多时候我并不累,然而一种绵长悠深的感觉使我好像无法避开它,我如果不在里面喘口气,那非憋死在山上不可。而只要我坐在里面,就总是飘乎乎的,荣辱皆忘,好像做梦一般。这是我喜欢的一种状态,这是我以为在目前情况下我能得到的最佳境界。从另一个角度说,既然山谷是我的另一个居所,那么这里是必定要有一张太师椅的,除了亭子,还有什么地方更适宜做这张太师椅呢?是的,我的绝对的太师椅,累了,便进来躺一会,任由云雾和清风按摩我疲乏的身子,任由风声、溪流、鸟叫和蝉鸣合成一首交响曲,按摩我的心灵,任由浮世繁华在山外疯狂地骚动,我自无所牵挂地自我放逐,悠然飘荡于天地之间。

太师椅当然不适合长久的歇息,浑身若被按摩得舒坦了,就可以再去麓山寺看一看。亭子有亭子的妙用,山寺也自有山寺的功能,互相不能替代的。就好比做桑拿,搓了泥垢后还得去蒸一蒸,那才是放松身体的上乘之境。麓山寺的更加盛大的云气,也非常符合这种比喻。如果说在下面感受到的云气好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话,那在这里感受到的云气则像是托着人行走于苍茫的九霄云空了。而且云气还热乎乎的,天地间仿佛成了一个大大的蒸笼,万物都被其蒸得膨松温热起来。我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蒸熟的包子,来给山寺里的佛祖做供品。

山寺位于清风峡的西缘,半山腰之上,四周古木参天,山势险峻。寺院一周遭的红墙绿瓦,寺门楼上雕龙画凤,彩色莲花,门旁有副对联,道是:

汉魏最初名胜

湖湘第一道场

虽是方外之语,但气魄却跟岳麓书院上那副“唯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对联一脉相承,典型的湘人口气,楚人胸襟,凡事必做第一,谁不服可以来比划,只需岳麓山凋残的一片枫叶就能把汝给镇压了。每次上山,我总要在这副对联前伫立很长时间,感受它的气息,灌注它的血液,领悟它的精华,收拾自己散乱的魂魄,然后将自己融进去。其实我并非佛家信徒,但我总觉得来了就得虔诚地将自己暂时当做佛门弟子,不然就是糟蹋净地,罪过不小。

寺里十分荒凉。经战火和文革的摧毁,大雄宝殿、经堂、禅房、僧房等许多屋舍大多片瓦无存,只有园子西边山坡上有座观音阁,不知什么缘故,竟保留了下来,九死一生,或可算一个小小的奇迹。也许观世音总是普度众生,故有此报。以此观之,佛家道义可能真是万古不变之理呢,而另一个永恒的世界,亦确实值得人们去期待,烧香超度。

观音阁前亦有一联,道是:

寺门高开洞庭野

殿脚插入赤沙湖

进得阁来,迎面就见盘膝坐立的丈二菩萨笑容可掬,一团和气,头束百朵金花,身披金色袈裟,双手合十,慈眉善目,飞扬动人,嘴角微启,仿佛在永远地念着一段不朽经文。里面人不少,香烟却很稀薄,人们好像只是来观光的,并不想向菩萨祈求什么心愿。太平年间,这样的情况应该是比较罕见的,可见这是一个严重畸形的时代,人们的心灵被某种意识形态扭曲之后,对佛的敬意便也随之淡漠了。我就听见有人在阁里嘻笑,大声地说话,走路不注意把脚步声弄得又响又长。看着人们的那副可憎的嘴脸,我就觉得自己绝不能学他们的样。本来我就已背到极点,如果对佛还不知恭敬,恐怕就真的无药可救了。于是我烧了一柱香,高擎于菩萨面前,闭目默祷。

可惜我没有跪下去!

我是想跪的,但那些人都没有跪,我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怕被人笑话迷信。我不知道,碍于世俗的面子想做而不敢做的这种愚昧的念头今后会不会对我的生活产生影响。一离开山寺,我其实就已经后悔了,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一种对佛的敬意,为什么要受到世俗的骚扰呢?我想回去把该嗑的头给嗑了。然而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会并指挥不了脚步,只觉心和脚分成了两部分,互不隶属,心在返回观音阁,脚却直向通往云麓宫的那道曲折幽长的峡谷走去。我想这大概是没办法的事了,也许回头补偿先前过失的行为并没多大意义,就如同在人生过程中所犯的某种错误,无法弥补,影响终身。我感觉我在山寺逗留的这段时间已经兆示了我未来的命运,缺了在佛前虔诚地一拜,也许以后十数年就将完全变成另一副光景,更糟糕,更凄凉。噢,天啊,我特意进山来探幽访奇,最后就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吗?问山山无语,问风风无言。我实在是糊涂了,便用白鹤泉的水洗了一把脸,再往头上浇了浇。我清醒了过来,觉得应该强迫自己回去嗑那个早就该嗑的头,就算不能赢得佛祖的十分赞赏,至少比就这样径直走了要好一些,或许多少可以打动一点佛心呢!

可是……晚了!

我刚回到阁前,就听得咣当一声,看门人关上了观音阁,阁前的万道金光顿时化为一片暗影,我的心便被这片暗影吸了出去,赤溜溜滚过了千沟万壑,沉到了山下的一片冰凉的池水里,淹死了。

我郁闷地继续往山上爬,刚才失落的感觉笼罩着我,使我觉得脚步异常沉重。好在越往上爬风光越秀美雄壮,云气更撩人情愫,我才慢慢恢复了先前的心境,既然特意来拜山,就别自找不痛快吧,未来到底如何原本就是个天大的谜,即使法力无边的菩萨也未必就一定能弄清楚,那也就不必把在其面前的些微不恭之举太当回事。以菩萨的大慈大悲,或许根本就不觉得我没有跪下去是多么了不得的事,事实上自古及今,根本就没拜过佛却得到了菩萨照应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却在没搞明白佛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妄度佛意,实无异自绝于佛,实在愚不可及。

眼下的这道狭隘陡峭的峡谷一年里绝大部分时间都浮在云雾之中,总透出那么几分苍茫的气象,香气馥郁。跟爱晚亭和麓山寺比,它没有那么的幽深,似乎显得非常浅薄,但人在其中却飘飘荡荡如入仙境,即使是一颗很沉重的心,也好像被云雾融化得轻浮了起来,有一种即将飞升的感觉。这道峡谷看似没有清风峡善于变化,来来往往的乳汁般的云气似乎是它永恒的主调,但细细品味一番,却惊讶地发现它实际是将变化寓于不变之中,把阴晴藏在它纯洁的白色里,以单纯的色调掩饰了它反复无常的性情。清风峡再能变化,也不过在大山的怀抱里折腾而已,可这道峡谷的折腾却能通天地之气,开宇宙之光,清风峡又如何比得了呢?更不要说峡谷里的岩石了。此谷的岩石大的像楼房,拔地而起,陡峭似绝壁,颜色青灰,兼或黄黑,如妖魔,如鬼怪,小的则跟人的身体差不多,但形状非常怪诞,嶙峋突兀,或如人形,或似各种动物,尤其像许多让人叫不上名的海底生物,看上去不像活的,但那些窟窿里间或生发的黑光一闪,分明显示其乃**,便愈发令人毛骨悚然。它们仿佛一群看守通天之路的魑魅魍魉,阴森森地盯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想把他们统统吞噬到它们的黑洞里去。我曾经做过很细致的观察,发现游客们但凡经过此处,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鬼魅气氛,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都是匆匆而过,就连回头看一眼的都没有。可我却跟他们不一样,我嘲笑他们,我喜欢这些假的魑魅魍魉,不仅每次都会津津有味地欣赏它们鬼魅的千姿百态,有时还会到它们中间去,触摸它们的肌肤,幻想也变成它们,跟它们一起永远享受这里的山云水雾。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曾多次怀疑自己哪根脑神经出了问题。今天,我又站在它们面前,一边探究自己何以如此怪异的原因,一边依然用欣赏的目光观看那些岩石。突然,不知什么缘故,我明白了我喜欢这些岩石的原因,原来我一直受到了一首诗的影响。那首诗在我心里形成了一道阴影,它是杜甫的名篇,这样的: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汩罗。

我豁然开朗,疑云顿消。

不要以为岩石就没有意志。孙悟空就是岩石。

毫无疑问,这些岩石是在向经过的文人拷问他们的才华,测验他们的智慧,希望成就一位大师,再用丰沛的云气把他们发往西天。

至少,这是我的一种隐讳的心愿,所以我爱岩石,更爱怪异的岩石。

岩石是山的性格,要了解一座山,先得从岩石开始。要了解自己的精神世界,先得从一种虚幻的喜好开始。似乎虚幻跟岩石是扯不上关系的,但精神上最刚硬的东西往往就是对虚幻的痴迷,所以,我的岩石就是虚幻,我的虚幻就是岩石。

总而言之,我觉得在这座山上,应该有一处供我想象的地方,把我的文学理想嫁接上去,从而只要需要,便可以来此熨贴我的无法被残酷的现实所慰藉的心灵。很早我便把这样的地方制造了出来,但直到今天才真正完全认识了它,接受了它。但同时我又很担心,怕这种接受仅是我对自己理想的一种交待,至于现实是不是认同,并不能因此获得肯定的答案。不过话说回来,且不管它现实的态度,我需要这么一个地方,它存在于山岭之上,每天沐浴清风明月,感天地之光华,这就够了,我会经常想到它,想一想自己有没有资格学太白之风,投诗赠汩罗。

以我后来的境况看,这也许正是我的可悲之处,因为“投诗赠汩罗”本就带有悲凉的意味,何况我对“文章憎命达”的感慨始终缺乏认知,而在我的命运里,凡是被我忽视了的东西无不带有极其强烈的宿命色彩。此乃后话,暂且不谈。

我一脚踏上山峰,便觉得四面八方的云雾都朝我扑了过来。我在云雾中闭着眼睛,随着一种飘忽的感觉去宇宙遨游了一番。回到山峰时似乎已不知何年何月,只知云开雾散,灿烂的阳光在山的清香味中漫天飞翔,搅得我好一阵眼花缭乱,心旌荡漾。满山的林木在我脚下摇来晃去,被阵阵凉风拨弄得忽东忽西,使人分不清它们是很受用还是很烦恼。风声亦是凄凉与欢快参半,叫人不解其中玄奥。望景台上很幽静,除了几只在台阶上蹦蹦跳跳寻觅食物的鸟雀,再感受不到一点生气。向西远望,古城像一幅山水画似地徐徐展开,没有一点现代气息,全是古色古香,飘浮在白练也似的湘江之上,却永远也不随湘江北去,只是把它的千古幽情付于流水。山舞绿袖,轻拂古城,城凝烟霞,远映山光,平挹江渚,手抚扶桑,天缺一角,地镇一方。

仙气逐渐浓郁起来,一股幽香弥漫了整座山峰。春天的气象在这里是最显著的,而且依然带有几分冬日的寒冷,但又不砭人肌肤,相反,倒是让人觉得冷得舒爽,好像浑身上下每个毛孔被山风穿透了,三魂七魄,七窍九孔都给掏得没有一处棱角,无处不光滑,无处不自由自在。枫叶飘飘,淡红的影子漫天飞舞;松涛阵阵,悠远的音律随风而逝。山光融融,残红萋萋,碧草春色,峰霞如烟。烟霞虽然朦胧,却跟春色一样透明,透明中现出另一座山峰,另一个宇宙。舒缓的是云,杂乱的是心,碧绿的是山的外套,苍茫的是人的思想。这座总是在歌唱却又永远不自我介绍的山峦,藏着无数的奥秘,每一片树叶似乎都是打开这奥秘的钥匙。有时,空旷的山谷传来几声鸟叫,阳光会在这种美妙的声音中格外活跃,整座山峦便显得十分的雄姿勃发,仿佛即将飞翔似的。我真的非常期待,有一天能看到山峦飞上云霄。那样的一天应该也是我的涅槃之日。

云麓宫非常安静,没有一缕香烟。我十分纳闷,刚才我确实闻到了香气,难道跟它无关?我绕着云麓宫看了几遍,只觉异常凄凉,道宫的大门污迹斑斑,曾经鲜艳的朱红油漆已被山峰上终年凛冽的风霜侵蚀得发黑,上等的檀木质地也有好些地方剥落得好像经常被虫蛀蚁蠹了似的。通过方格的窗棂看进去,关公庙阴气逼人,蜘蛛网罩着关帝像。庙后的三清殿更是森森然令人不寒而栗。我原来打算在这里跪拜道祖的,一来奉上我的无限虔诚,为未来求得道祖的保佑,二来则是为了补赎在观音阁里的不敬。我觉得佛道虽教义各异,但修练千万年不坏之身的目的却是一样的,胸襟自有相通之处,我在道祖前的一拜,应该也就是拜了佛了。可以眼下情景看来,参拜圣灵的心愿又将是一场虚空。我非常失落,偌大一座山峦,竟找不到一个拜它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想,根子恐怕还是在山下,登上来必须是一道关卡一道关卡的过的,可我先就没有理睬岳麓书院,那是文化的向导,不重视它,自然就会迷失方向,即使在寺庙里面对佛祖也会懵懵懂懂,显然这便是我没有跪拜的原因;然后到了山巅,前面的失误当然就会使我碰到一扇紧紧关闭的道宫大门。道是最讲究自然之性的,一切都需合乎理,悖理之事,道家从来不予支持。我看到的三清殿里的阴森的圣像,分明就是在给予我这样的教导。

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拜山而不得,这大概是命,也许我今天上来所求的本就不是什么锦锈前景,而仅是来报个到,向山峦表达我的归顺之意。但我的归顺究竟有多虔诚,可能山峦觉得还是个问题,故没有彻底敞开心胸接纳我。我不怪山峦,实际上它的怀疑也是我的忧虑。

以前我只是在很肤浅而且低俗的层次上知道这是一座非同寻常的山峦,我把它仅仅当做我发泄现实的愤恨和忧愁的最佳场所,可现在我平生第一次感悟到了这座山峦的分量。不要说它的整体,如今即使一片落叶也能使我感到沉重,一丝云雾也能罩得我不知所之。

我一定要破解这座山峦的所有奥秘。

可是我立刻就叹了口气。以我现在的糟糕状态,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破解。即算这是我一生必须完成的任务,那也必定是在很久之后,在我遍尝了人生五味,躁动的灵魂已归于平静之后。我甚至都不能肯定我一定能等到那样的一天,因为我知道我的生命的欲火有多么旺盛,也许我根本熬不过它的百般煎烤,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我跟此山的恩恩怨怨。

我真的很失落。也许我自以为明白自己上山来的目的,其实根本一点不明白。山上时而云雾缭绕,时而澄彻明净,时而惠风和畅,时而恶风咆啸。我觉得这座山似乎也被我搞糊涂了,它也在研究我,想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的意思,知道我对它到底想做些什么。我们互相拷问,互相摸索,甚至有那么一点较量的意思。不过这个有些疯狂的念头让我清醒了过来。我怎么能跟这座山峦较量呢,我是已经被它压在山下的人,现在上来的只是我的魂魄,或者一道影子。我是在用魂魄和影子做着这座山的见习住户,但愿这一趟攀登没有引起它的反感。

岳麓山对我来说太珍贵了。它不仅仅是山,还是命运、思想和文化。不过关于命运,也许我尚未领悟其玄奥,其思想亦是我现在不能窥视的,我只粗略地了解了一点它的文化,或者准确地说是了解了它的文化身份,道、佛、儒。

三教齐天,却也井然有序。

上道,中佛,下儒。这就是岳麓山的真谛。

可惜没有跪拜,故岳麓山未授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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