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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僚墓前。

天色尚早,白露皑皑,地上结着的霜花发出细碎短促的碎裂声,更使周围一片寂寥。

公子光来到的时候,墓前已站着一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侧背向着他,面向着吴王僚的墓碑,只看着那背影,便觉庄重雅致。

姬光在车舆里微微欠了身:“叔父。”

那人听到这一声,才慢慢回过身来,向着他微微笑了笑。眉目之间,观之可亲,年龄约在三十许。那与姬光十分相似的五官,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干净气质。

“光儿,你来了。”

他正是以贤明而闻名天下的吴国公子季札,也是姬光的叔父。

姬光听到季札的呼唤声,眉梢忍不住隐伏一下,又瞬间挑起。

他笑了。

“叔父回来已有些时日了吧?却为何避而不见?”

季札回首,看向那块墓碑。

吴王僚的墓碑。

吴王僚,公子姬光,这两人都是他的侄子。

姬光是大哥诸樊之子,僚是三哥夷昧之子。

现在他的三个兄长都已过世,而他们的子嗣在争斗不休,终至于兵戎相见,生死相决。

——而他很清楚,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对僚有愧。”他淡淡地说。

他回首,看着姬光,忽然以那种淡然口吻,单刀直入地问:“是你通过伍子胥,把持了吴国朝政,然后假借僚的命令,将我调去他国出使,一去三年?”

“是。”姬光干脆明利地回答,声音清朗,眼角甚至带了半个艳丽的笑。

季札沉默,而后开口:“我害了僚。”

没什么感情的口吻,仅只是陈述一件事实。

“你何止害了他。”姬光傲然而笑,“叔父,离此数里,就是我的父亲和叔叔们——您的兄长们的坟墓。他们,也是你害死的。若你在祖父死去时愿意继承吴王之位,没有任何人会死!而我——”

他噎下下半句话:而我,也许会作为一个轻佻的、浮夸的、至多有些傲慢的公子王孙,和包括僚在内的堂兄弟们,走马观花过了一生。

季札听了,只是淡漠地挑一下眉:“也许,在我出使前,应听从僚的请求,成为吴王。”

“现在也不晚啊。”姬光柔声说,“叔父,吴王已死,王位空悬。现在,正是您继位的好时机。”

季札抬了抬那双漂亮得不似中年人的细长眼睛,饶有兴致看向姬光:“哦?你不想做吴王?”

“我想,我真的想。”姬光说,“尤其是,这王位本该是我的,却从不属于我。它从祖父寿梦的手中传给了我父亲,然后是二叔,三叔,然后是堂兄。我真的很想要这个位子。您说我自小天赋过人,给予我最高的肯定,却不愿给予我任何实质的帮助。我只有自己伸出手去,拿我想要的东西。”

季札沉默,然后对姬光长长一揖:“季札本就对王位没有兴趣。”

“我知道。叔父一向这样说。祖父死的时候,叔父这样说。父亲死的时候,叔父这样说。余祭、夷昧、僚……一个又一个吴王死去,唯独叔父永远不死,声名日隆。”姬光的声音愈发柔软,却使人有震怖的感觉,“也许,直到我死去,叔父也依然会活着吧。那时吴国再无可以继位的王族,叔父终于可以在声名丝毫无损的状态下,登上吴王的宝座了。”

季札深深呼吸,手指拢在袖内,指尖忽然一阵微凉。

“你要我死?”

“这样,我比较放心。”姬光一字字说完,眼睛看着季札。

良久的静默。

有风声轻微,在远处摇动枯草。

“你学到了。”季札轻声说,“儿时,你显得残虐,却缺乏坚忍。现在,你学到了。”

姬光又挑了挑眉。

“我学到了你一直想教我的东西。”他微笑,“王者无情。儿时,我撕裂蝴蝶翅膀,你就将它杀死。因君王必须以最无情,来施行大仁慈。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说来听听。”

“君王不问手段,只求结果。君王不论感情,只论成败。君王不论个人,只论天下。”姬光声音低下去,“登上王位,是我的一己私欲。但登上以后,此身,与此生,却须为吴国而献。”

季札又静默了很久。他这时时出现的长久沉默,使他们的对话呈现出一种使人悲哀的断裂。

“你是真的学到了。”他说,有轻不可闻的叹息。

“但却不是从你这里。”姬光浅笑。

季札看向他:“——伍子胥?”

姬光点头,眼神倏然飘忽地从季札身上移走了一瞬间。

季札看到他神情,猛然悟到些什么,自姬光现身以来一直淡泊的表情,忽然现出极大的震惊:“你——”

“我怎么?”姬光侧首看他,以虚心好学的口气询问。

“他会成为你的弱点。”季札沉住气,缓缓说。

姬光轻轻笑起来:“啊,那又如何。”

“你若真想争霸天下,就不能有这样的弱点。”

“叔父,你的帝王之学,的确高深。但若无伍卿,又何来今日的姬光。”姬光柔声说,“倒是您,叔父,若像您自称的那样热爱吴国、不求私利,且请将您的生命,作为对吴国最后的忠诚,献上吧。”

他们互相凝望良久,彼此都等着一种外在的干预来打破这沉默。

那干预终于到来。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乱了墓园的静寂。

“公子!”

在马上扬声呼唤姬光的人,由于奔行的急速,一头长发都在风里扬起来,迎着阳光,一片雪意的白。

伍子胥。

他驱马来到两人近前,猛然勒紧缰绳,奔驰中的骏马瞬间扬蹄,发出一声长嘶,而后立住了。

从极动到极近,这转换如此迅速而自然。

伍子胥跳下马来,对季札微微躬身行礼,转身向着姬光。

“为什么这么急?”姬光皱眉。

他很少看到伍子胥急切的样子。

虽然伍子胥现在脸上的表情还是淡得看不出半丝波动。

但能让他不顾仪态,驱马疾驰,又闯入王陵左近的,却是什么事?

“臣听闻有刺客欲谋害公子,又得知公子只带了几个随从,便装外出,因此赶来。”伍子胥说,呼吸有因长时间在马上奔驰而造成的微乱,语调却没有一丝波澜。

那好似拼命压抑着什么情感的语调,在表面上,是如此淡漠。即使他正在说着似乎出自关心或忠诚的话语。

“——刺客?”姬光微妙地扬了扬眉,眼角微微上翘,目光徊转,看了伍子胥一眼,“是谁派出的刺客?”

伍子胥向前走了一步,看他的姿态,仿佛就要向姬光密禀些什么。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自吴王僚那淡黄色石质的铭碑后,瞬时闪出一人,手中剑光暴涨,直刺姬光!

剑势凶猛,剑芒耀眼,霎时就来到姬光的眼前,姬光下意识伸手拔剑,心底却极之快速地闪过一个意念:太快了!

杰出的刺客。迅捷的身手。一往无前舍生取义的姿态。

就在这一瞬间,伍子胥伸手一推,将他推开。

那一剑也就穿透了他的手臂,那本应是姬光咽喉的地方。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迅速。姬光的反应也很快,一被推开,立时争得这小小机会,拔出自己的长剑,一回身,架住了那刺客的剑。

立刻响起金属交击的刺耳声响。

季札也反应过来,也拔出佩剑,攻向刺客。他们这些吴国王裔,虽然地位尊崇,却生在崇武尚勇的国度,自小经历无数战士,既是公子,也是名将,面对刺杀,都适时显露出勇气与果敢。

姬光斜斜看去,见伍子胥的身躯已倒在地上。

他竟然倒下。

姬光怒极,手底剑势更急,那刺客手中长剑被他一绞,脱手飞去,打在吴王僚的墓碑上,好一阵星火灿烂。

姬光飞起一脚,就将刺客踢倒在地,随手一剑刺穿了他的脚踝。

刺客发出一声在极度的痛楚和惊恐中的尖叫。

姬光再度扬手,刺穿他的另一边脚踝。季札也停了手,略皱了皱眉。

“谁派你来的?”姬光沉剑,将剑尖贴上刺客的喉咙,冷声问。

刺客中止了哀叫,战战兢兢抬眼。他脸上蒙着黑色的面巾,但隔着面巾也能体会到他的极度惊恐。

“是,是公子——”

他还未说完话,季札忽然抬手。

剑势一沉,在刺客来得及说任何话之前,剑尖就洞穿了他的咽喉。

姬光猛然转身。

“你!”

他将剑指着季札,一瞬间怒不可遏,竟然说不出话来。

“光,你认为我是在杀人灭口?”

“难道不是?”姬光怒笑,眉眼之间,更显其艳,“叔父,刺客已经说出了‘公子’二字,在吴国上下,却还有几个公子?”

“我、庆忌、你的弟弟夫椒……”季札淡淡地说,“而今,无论你对谁下手,都有足够好的理由了。”

姬光在盛怒之下听到这句奇怪的话,一时惊诧不已。

“——什么意思?”

季札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然后他退后一步,将自己的佩剑小心翼翼纳入鞘中,而后从身上连鞘解了下来,挂到了墓前的树上。

“我受吴王僚的命令出使列国,如今回来,吴王僚已死,我以此剑向他复命,也以此剑告慰吴国列位先王:吴国有了最适合它的继承人。”

他慢慢说完这番话,回身,向姬光行了他此生最庄重的一个礼。

而后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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