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林深处竖着一道篱笆墙,墙上挂着件湿透了的蓑衣和斗笠,茅屋里头,钟氏杵着眉头看向蹲在柴火旁削着木片的阿弟钟辔,蹙着眉道“长姐如母,你的婚事我已替你定下了。阿邱那姑子是个好的,她一直钟情于你,如今,又愿陪着咱们就在这山里头独门独院的过。改明儿啊,你就多砍些干柴往市集去置换些布匹,新妇上门,总得有几件新衣裳”说着,钟氏又叹了口气,不知是劝自个,还是劝旁人,几分失魂落魄地说道“阿辔呐过去的事儿你就忘了罢我也把它忘了咱们活着的人,总该好好地过”
她正说着,屋外便传来一阵阵的敲门声,这声响,直叫她收住了话头,起身朝外走去。
周如水觉着自个浑身的力气都要用透了,但她压根不敢停,许是因为受了伤,她才走了没几步,王玉溪的身上便发起了烫来,那热气隔着厚厚的衣裳也抵挡不住,烧得好像下一刻就能将他烫熟了似的。
清明的太阳高高悬在天上,似是过了许久,古旧的房门才缓缓被由内推开。
嘎吱一声,钟氏身着一袭褪了色的暗黄裙衫自门内走出。只一看清周如水的模样,她的眉头便蹙了起来。
她就见这门前的姑子美得有些过,那华服气度,雪肤乌发,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女儿。却此时,她的形容狼狈不堪,斜斜站在篱笆前,消瘦的身上绑着个晕厥的儿郎,精致繁复的藕荷裙裳稀稀烂烂,裙摆之上更染着厚重的血迹。这从上至下,都俨然是一副亡命鸳鸯的模样。
周如水见屋内有人走来,忙是振作精神,缓缓抬起了头来。
寒风刮过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却她子夜般漆黑的眸子亮得惊人,小心翼翼地看向钟氏,心下一定,启唇就道“婶子,我与郎主是从东边来的行商,货在半道上被劫了,若不是落下山谷,怕是连命都将不保。求您行行好借吾夫妇二人,一张暖榻一碗热水可好”她说得楚楚可怜,须臾,又自荷包里,将自个身上唯一值当的流云百福佩递上了前去,虽是不舍,却也毫不吝啬地求道“婶子,这就算是房钱了
待来日脱困,我与郎主定另有厚报”
那玉佩水色极佳,莹如凝脂,单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钟氏静静看着,说不动心,倒是假的。却她抿了抿唇,想着家中是再生不起事儿,也惹不起麻烦了。便只好狠下心撇开了脸去,不看周如水那遭罪的模样,咬起唇,颇有几分凶恶地挥手说道“走走走我家管不来旁人的事儿你再往南,那儿有的是人家”说着,便将篱笆一拦,辄身往回走了。
钟氏这一甩手,周如水可急得不行她走了这么久,这么长的一段路,腿脚早便支撑不住了,左腿更是疼得几近炸了开来,便是再逞强,怕也是走不了多远了。更何况,王玉溪身上的箭伤至今都未妥善处置,他又正发着高烧,若再耽误下去,会有甚么后果,实是想都不敢想
这么思衬着,周如水又忍不得哭了起来,她无助地望着钟氏远去的背影,身子一前倾,腾地就倒在了篱笆上。
这一撞也实在不轻,周如水的手心直截就被篱笆划出了一道大口子,鲜血顷刻便就刺拉拉地流了下来。却她压根不及喊疼,反是愈发清醒地咬了咬唇,心下一横,哑着嗓子,便不死心地朝钟氏喊道“婶子,求您醒醒好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面相慈善,定也非是狠心之人我摔下山时伤了腿,辛苦硬撑至此,已是再走不动了郎主为我生受了一箭,如今伤势堪忧,亦有性命之危我曾听闻,人之在世,不畏鬼神,畏因果。今日你我有缘,亦算因果循环。妄求夫人种下善因,莫叫我夫妇二人,横死在这门前”
周如水的话凄厉中藏着狠绝,从钟氏的话语中,她已听出了苗头,晓得这妇人是不愿惹事生非的,如此,才会摆手诓她快走。
却她将话说到了如此境地,便是言明了,若你不愿救我二人,我二人穷途末路,便就只能死在你门前了这法子虽是无赖至极,却也真是无奈之举了。毕竟,谨慎避祸之人,是绝不会愿平白摊上人命官司的。
果然,钟氏的脚步一顿,几分气急败坏地扭过了脸来。更因她的话,在钟氏身后,又自屋内走出了一名壮汉。
那壮汉腰宽背厚,面阔口方。见了她,眉头微皱,扔下手中被削尖的木片就朝篱笆大步走来。他挡在了钟氏的面前,径自打开了门来,盯了周如水一眼,便就为她让出了一条道来,闷声指了指内室道“进罢。”
他话音一落,钟氏已是急了,她跺着脚上前拦住了周如水,横眉冷对那壮汉道“再过几日就要祭河了这事咱们管不得”说着,她更是急出了泪来,狠狠地说道“阿辔若再得罪了县尹你这条命就再也捡不回了你忘了你姐夫是怎么死的么旁人怎么活外头怎么样都与咱们无关咱们搬来就是为了避世的只要咱们自个好好的,这土碗里下饭的腌菜就依旧酸爽泥壶里泡着的陈酒也亦会香醇至于旁人的死活,与咱们有甚么关碍阿辔收起你的古道热肠你姐夫的在天之灵看着呢咱们可再不能引火烧身了”
钟氏的话中全是惧怕担忧,周如水强打着精神听着,这也才看清,那面相忠厚的男人额上,有着犯人才有的黥面。
她心下一滞,始有了些退缩之意,却听那汉子堪堪说道“阿姐既是不愿生事,却如何容得这二人横死门前当初若是有人相助,姐夫与穗儿便不会枉死。却如今因果斗转,阿姐你却要做那害命的帮凶么”说着,他又是一顿,先道“阿姐宽心,她一身富贵,绝不会是祭河的贡女。”遂又朝周如水看来,皱着眉头,沉声说道“你也莫愣着,再不医治,你家郎主的性命可就堪忧了”
他话音一落,钟氏却是叹了口气,知晓再拦不住,便冷着脸,堪堪朝周如水伸出了手来
。
周如水因钟氏的动作一愣,却在她盯视的目光中醒过了神来,忙就将流云百福佩塞入了钟氏的手心。如此,钟氏果然退开,容她拖着王玉溪,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去。
屋中不大,极是简陋,只一张四方几与一张硬榻。
周如水小心翼翼地将王玉溪放倒在榻上,就见那汉子已取了盆沸水,拿着油灯与小刀跟了进来。他紧着眉,看也不看周如水,抬手就颇有些熟练地将小刀往沸水里一过,须臾,又举着刀刃在燃起的油灯上烤。
后头,待钟氏冷着脸进门,塞给她一把墨色的湿草,他才终于出声,沉声对她道“乡野人家只有这土方,好在这矢镞也无毒。你现就将这药草嚼碎,待我将矢镞取出,即刻就敷上。”说着,他的话音又是一顿,瞥了她一眼,认真地道“要快一刻也耽误不得”
见他如此有条有理,周如水自是点头不迭,却也不忘小声叮嘱,“你轻些,他怕疼。”她这话音弱弱的,颤声带泣,一只手更紧紧地握着王玉溪热得骇人的手掌,从里至外都写满了担忧与不忍。
见她这忧惧的模样,钟辔抿唇点了点头,盯着她明显歪斜的站姿,鲜血淋漓的裙摆,不忍再看地撇过脸,半晌才道“救他要紧,你的伤,但先忍着”
王玉溪醒时,窗外漆黑一片,他借着微薄的月光静静打量着四周,须臾,终于伸手轻按了按眉心,缓缓看向了身侧。
彼时,周如水乖巧柔顺地趴在榻边已入了梦乡,她小小一个人,伤着的腿上,小腿靠近膝盖侧已树枝绑着固定,苍白的面上泪痕犹在,却她伤横累累的双手,仍不忘紧紧地搂着他的手臂。
垂眸看着她,王玉溪的眸光沉了又沉,忽然,就叹息出了声来。
在这不短的时间里,他仿佛做了一场长梦。梦中,他听见了她的哭声,听她一遍一遍地唤他,更听她道自个不惧。却她真的不惧么他知她分明是惧的。他更知,先太子的左卫军早已从她令下,即便事发时左卫非在身侧,但料她燃起烟哨,自会前来相救。更况她一介小姑,并无生死仇敌。即便公子沐笙与公子詹两党争锋,她也算是争锋处的例外。
却即便她哭成了泪人,亦终未燃哨。她多聪慧,自然晓得,也自然惧怕,烟哨一燃,招来的不光会有左卫,还会有置他于死地的暗枭。如此,她竟生生选了下下之策,仅以一己之力,舍命护他。
他还梦见了师傅,师傅的音容笑貌自记忆深处浮现,遥不可及,却又好似近在眼前。
早年,师傅只他一徒。因他身中蛊毒,命格奇诡,便因饱受苦痛,颇有些无心世事,更是视生死若流云。
师傅每见他如此,便叹慧极必伤,无情自毁。后头,师傅更是立誓,道要破了他寡亲缘情缘,累世孤独的命格,叫他有情所系,莫就轻易失了生意。
彼时,正恰千禧翁期颐之寿。师傅夜观天象,以他八字推算,道是千禧翁百岁宴当日,正午时分,阳极至阴之时,自宴外桃苑李树之下经过的小姑,便是他万难寻觅的生机良缘。
对此断言,他是不信的,不单不信,更是以为戏谑。在他看来,正午时分,李树之下,便是走过一老妪也不无可能。如此,他又当如何难不成,待当成人之后,以聘娶之,老妇少夫么
遂就阿翁与父亲喜极不已之时,他却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