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日子以表面的不动声色掩饰着暗流底下的汹涌,悄悄地滑过去。
我破旧的宿舍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热闹起来,接待了两位客人。
第一位是得瑟。他出公差,拐道来看我,也看见了小岑。他惊讶的嘴巴好久才合上。小岑笑嘻嘻地扮演着一个得体大方的女主人,热情而周到地招呼客人,陪我们在外边吃了饭。送得瑟走的时候,我们才得以从小岑眼皮底下逃过,有空说说属于男人之间的心里话。
“现在你两难了。但是你必须正视现实,做出一个判断和选择。问题不在于你更爱哪一个的问题。而在于你伤害了哪一个更深的问题。”得瑟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症结所在。
我苦笑。反问他:“你觉得哪个受伤更深一些?”
得瑟开始挠头,困惑地说:“是。这根本没法子比较。谁都比较深。深到家了。按理说你有未婚妻了还招惹人家柳纯燕,害得她为你打胎,手术,身心都受到重创,还落的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好像是受伤害最深的是她。可是事情也许并不是这样。——按照我对许小岑的印象和了解,她有点不太对劲。”
我紧张地盯着他,感觉他的和一种隐隐的判断有点不谋而合,说:“讲下去!”
得瑟低头寻思了一会,有点把握不定的说:“她好像太平静了。正是这种平静,显得很不通情理。你想啊,她那么深切的爱了你8年,在你最落魄的时候支持你,还不惜把自己当成筹码,来鼓励你,一心只要你好。——兄弟别嫌我说得难听啊,我就是这种感觉。——小岑的性格安静柔和,处世阅人温和厚道,对人对物都充满了明净的爱心。打个比方:许小岑其实一直是个不涉人间任何凶险和丑恶的没有任何机心的孩子。现在冷不丁在她最最深爱和信任的你这里,出现了打死她都不能相信的事情,这种打击对常人都是不能接受的,何况这么纯洁干净的许小岑啊。我有理由推断:这打击对她是致命的。我至今还记得师专时候,她一袭白裙,干净爽洁,目光清澈的样子。”得瑟叹息一声:“可是这次来我看见了什么?林健?一个表面平静目光冷漠的成熟女子,满身散发出对人间一切都极度不信任和轻蔑的气息。”
我仰天长叹。是。连得瑟都发现了。事实上现在我很多时候都感觉不认识这个小岑了。她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样子。除了那次柳纯燕打电话给她她匆匆赶来责问了我一晚上之外,她没有就我和柳纯燕的事情做任何讯问和指责。有时候我想解释,一是感到内心沉重无从谈起,二是她似乎根本不想听见任何这方面的话题。我们除了简单的柴米油盐和工作,几乎没有任何交流。那次柳纯燕和她的家人来,她清清楚楚看见了,却连提都没有提起一个字。来了这么长时间,她没课的时候,在我宿舍住过多次了,没有人知道,我们谁都不曾碰过谁一下。每个夜晚都背对着背躺下,各人怀着满腔心思,就是无法打破两人坚冰一样的沉默。有一次我半夜醒来,月光透过窗格子撒到床上,我清楚的看见小岑睁大眼睛,一滴晶莹的泪水挂在那里,烙铁一样灼伤了我。小岑注意到我醒来在看她,立即紧紧闭上眼睛,什么话都不肯说。我也无言,起身抽烟到天明。
得瑟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兄弟。有些错误是永远都不能犯的。你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闻言一抖。看着得瑟翕动的嘴唇,感觉天旋地转。
得瑟走后的第三天,我迎接了第二个不速之客。
他风尘仆仆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好处时间没有认出他来。整洁体面的衣着,英俊阔朗的眉目五官,带着一种极力内敛也掩饰不住的精悍之气。我们对视着,他目光烁烁地盯着我,伸出手来:“不认得我了吗?刘正峰。”
我脑中忽的豁朗起来。哦。是他。那个当年去我们师专挑衅的小子。就是他,让我认识了小岑。可是,现在他看起来已经远远脱离了印象中那个毛头小伙子的样子,浑身散发着一种蓬勃逼人的生动气息。
“我刚从柳峪镇中学那边过来,看过小岑了。过来告诉你几句话。我希望我们今天能坦诚相对。”寒暄完毕,刘正峰开门见山。
我点头同意。
“我来告诉你两件事情。”他紧紧逼视着我:“也许你已经知道,也许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语,静听下文。
“第一,我爱了小岑11年。从我们一起在市里十中上高中开始,直到今天。不。直到以后,永远。”刘正峰注意到我一动,有点自嘲地说:“是的。我从高一开始就开始喜欢上她了。她是那么善良,美丽,单纯得象个天使。我为她发了狂,写过数不清的情书,可是小岑始终都大哥哥那样待我,直到她在师专认识了你。毕业后,家里托关系把我留在了市文体委,我心里暗喜,想你林健小子现在远在天边,我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和小岑般配的其他条件什么的,现在我有机会了吧?可是我错了。小岑还是那么不顾一切地爱你。我甚至都嫉妒得发疯,想你林健小子有什么好啊,值得我们小岑这么舍了性命的爱你,连她最尊敬最孝顺的父母都不要了。这些年,她的家几乎就是我的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和小岑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认为我们的结合才是顺理成章。可是他们不知道,小岑的心思,全扑在你的身上。爱情不能比拼先来后到,也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只要小岑认准了你,我也无话可说,只要你好好待她,给她幸福就成。我宁可退到她哥哥的地位,默默地看着她,祝福她,即使她从不在乎。”
“可是,你好好待她了吗?”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咄咄逼人地问:“你摸着你的良心讲:你好好待小岑了吗?你象她爱你那样爱她了吗?”
“第二件事,小岑在你出了那档子丑事之后,自杀过一次。”
我闻言惊跳起来。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我不能相信。
“你林健还是个男人吗?啊?放着这么好的姑娘,你去整的什么腥臊烂臭的事啊!你拍拍胸脯想想,你不是刽子手是什么?你毁灭的不是小岑对你的爱,是她对最亲爱人的的信任和憧憬,是她整个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她完全陷入了对人生的幻灭和绝望!”刘正峰有点悲愤地看着我,眼丝都变红了:“幸亏发现的早抢救的及时,才保住了她一条小命,要不然现在我不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而是活活掐死你!”
我的思想完全陷入了极度混乱中。
“……小岑是什么?那是天使,眼睛里容不得一点点灰尘。现在你却活生生毁了她全部的希望和信任。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看见小岑躺在医院抢救室的病床上,昏迷不醒,怎么喊她她都不答应,我心痛如绞,简直恨死了你。那时候我就暗暗发誓:等她一出院,我就和她马上结婚,我要穷我一生好好爱护她,珍惜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一丝一毫。”
“她清醒后,一直默默无语,拒绝和任何人说话。我,还有她的父母,都焦急地象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想不开,继续做傻事。等出院后,她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何埠子找林健。我要和他结婚。我们都大吃一惊。不明白为什么你伤害她这么深她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什么都不解释,等身体略微好一好,就开始着手收拾东西,做各种准备。我老师,小岑的父亲,60多岁的一个老人,眼泪打转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漠然地做着一切,连劝都不能劝。林健,你也一样有父母,有一天你也会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你就仔细体会一下那个可怜父亲当时是什么心情。”
“我本身照顾小岑一生一世,可是她不需要我。林健,她现在就在你的面前,身体虽然恢复得差不多了,心里的伤口说不定还在汩汩流血。而且,她的身体真的全好了吗?你有没有注意到,服毒再加上抢救过程中的洗胃,已经严重损伤了她的食道和胃?你看见了吗?只怕你一门心思还不知道在哪里云游,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
“所以,你能做的、必须做的,只有一件事:马上和她结婚。既然她想继续和你在一起,你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天大的难处,都没有任何托辞和躲避的可能。你们这前前后后的整个过程中,最无辜的就是小岑,伤害最惨重的,也是小岑。从爱情,从道义上来讲,你都欠了她,几生几世都还不完。你必须娶她。”
“我今天来,一是我自己的意思,另外,也是她父母的意思。小岑有一些变化,让我们都很担心,那也许要时间和你的爱情来将她内心的伤口慢慢治愈。小岑一切拜托你了,请好好待她,不要再给她一丝一毫的伤害。”这个魁伟的男人,眼睛里泪光闪烁,深深的给我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二十七)
多年以后,我在想,如果那个傍晚刘正峰不出现在我面前,事情会不会走到今天这个方向来?
事实上我一直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缺乏最基本的自我控制能力和决断能力。很多时候,我需要别人推我一下,才踉跄着走一步。——要不然,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单单是我,陷入了那样的困顿境地,无法自决。两个深爱我的女人,两个我深爱的女人,情深义重变成了无尽的镣铐,我无法带着这如影随形的镣铐步履从容。
小岑自杀这件事强烈地刺激了我。刘正峰走后的一天晚上小岑再来的时候,我试探性地问:“小岑,我们结婚好不好?”
小岑正在忙碌收拾屋子的背影顿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一点都没有表情,半响才说:“他和你说什么了?”
“这不关刘正峰的事。小岑,我们有过约定,一起牵手走过这一生,不是吗?”
小岑的目光穿过木门狭窄的空间,望进无穷的夜色里,陷入了自己情绪的神游之中,我的存在仿佛变成了一个薄薄的影子,画一样倒映在她含义晦涩的目光里。
我们简单的婚礼以最快的速度举行了。谁都没有通知,我们告诉了双方的父母,去民政局登记。在老家收拾了一间新房,放了一挂鞭炮。我在一个自己当初都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用自己都想不到的方式,给了这个相爱了8年的恋人一个简陋无比的婚礼。既然有所抉择,我就不想让任何意外打断或者影响。是的。总得给其中一个人交代,虽然这交代并不是最理想的忏悔的同义词,也不一定是那个人真正需要的,而且这对其中一个人的交代其实就是对另一个人的否决和永远遗弃。可是我所做的仿佛只能是这些。
当晚我们赶回学校,在何埠子唯一的一家像样一点的餐馆,请了学校的同事们几桌喜宴。
柳纯燕还没有上班,在家休养。同事们略显惊奇,反应各各不同。有的人掩饰着内心的不以为然,以最大的礼貌给我们以谁都不相信的衷心祝福;有的人持无所谓的态度,随和着我们的喜庆;柳纯燕的追求者们明显不掩内心的憎恶,连喜酒都没有去喝。赵守敏一直是小岑的坚实拥护者,暗地里扯过我说:“这就对了。早干嘛去了。小岑不容易啊。”
深夜我们才在疲惫中回到宿舍。我对小岑说:“过两天我就去校长那里要求一套带院的家属院,搬进去。现在暂时凑合一下。”
小岑无所谓地笑笑,根本不在乎。我狐疑地端详着她,从她脸上看不见任何普通新娘应该有的娇羞和灿烂,和往常一样,显得那么冷清,眼神有一点点飘忽和忧郁。我很想问问小岑:你确定需要和我结婚吗?跟我结婚会带给你预期的幸福吗?可是想了想,又终于没有问出口,硬生生咽了下去。
夜里小岑一如既往回身朝墙独自睡去。从她轻微但不掩杂乱的呼吸声中,我知道她并没有睡,可是她生硬的肢体语言明白告诉我:她不欢迎我。我象往常一样沉默着,在半睡半醒间平静地渡过了我的新婚之夜。
婚后几天我们就各自上班了。我去了校长那里要求一套房子来安家落户,分管后勤的校长推到正校长那里,正校长推辞现在根本没有闲着的院落。我回到办公室,赵守敏发现我脸色不对,问清原委,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消息:“你要我那套房子吧。我这几天在办调动手续,马上就要到县一中报到。呵呵,我们家两地分居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对了,过一段时间来帮我收拾东西,帮忙搬家呀。”
这真是个意外的好消息。是不是预兆着我的噩梦生涯正式结束,美好的一切将重新开始?
我把这消息告诉小岑,她也笑了笑,可是没有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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