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裴裴的哭泣没有要停止的趋向。
眼中流出的泪水,已经不单单是因为刚才的委屈,这二十年的孤独、痛苦、心酸,对逝去母亲的思念,对母亲悲苦一生的心疼,对江家那个男人的痛恨,对周围所有人的警惕防备,对自己心灵的封闭紧锁,种种件件,纷纷杂杂,全都随着哭声宣泄出来。
在江舒情未闯入她的内心之前,她的心里一直是冰冷空寂的,所有的情绪都封闭在一个极小的匣子里,慢慢腐蚀冷冻这颗饱经创伤的心灵。
然后越来越冷漠,越来越防备,在她而言,只有自己变得冰冷,才能不受到任何伤害。
江舒情对她的关怀,虽然让她冰冻的心有所升温,但同时又给她增添许多痛苦与内疚。
因为江舒情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和她成为朋友,让她觉得是对自己母亲的背叛,但江舒情对她又确实是一腔真心,于是便整日处在纠结当中,痛苦不堪。
她的心灵与她的身体,都一直从未轻松欢快过,一直在承受着一个年轻姑娘根本不应承担的重量。这重量让她显得坚毅与独立,也让她冷漠而自闭。
她的心里所隐藏的心思与情绪,散发不出任何阳光与温度,这样持续下去,她的人格早晚要出现问题。
其实已经出现了。
但是现在,这些似乎都要随着突然出现的缺口,一股脑的全部涌出来。
当有了想要依靠的人后,内心就会变得脆弱,一丝毫不起眼的委屈,就可以下成一场瓢泼大雨。
张裴裴自从在母亲去世时一个人在狭窄逼仄破烂不堪的出租屋里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大哭过一场后,就再未哭过。即使光着脚丫穿着破烂衣服饿得快要死的时候,也都只是紧抿着嘴唇不说话,眼眶都不红一下。
而今的这种哭泣从未有过。
如果有过,情绪总会得到抒发,也不至于把性格搞得这样格格不入。
但是之前在唐诗韵那里得来的愤怒羞辱,愤懑委屈,加上陈晴朗的不解花语,或许还有深藏心底那些种种负面情绪的无意影响……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个她想要依靠的人在这里。
于是,就那样哭了出来。
然后就是无数的情绪涌上心头,那往日的种种趔趄,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一人独自面对幽静黑夜的孤寂,不得不硬着头皮解决所有生计的辛苦,有了委屈痛苦只能埋头默默忍受的酸楚,经常因为恶梦而惊醒满身大汗的痛苦……
所有所有,一切一切,除了她自己,没有第二个人再能体会。
人的内心永远是孤独的,两个人的胸膛贴得再近,两颗心也无法紧紧挨到一起。这世界上没有感同深受,只有自以为是。
张裴裴不需要别人的设身处地,她只要一个肩膀一个怀抱就行了。
她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可以承受她一切的宣泄,就像一个人在水里麻木的游了许久,然后发现已经到了岸边,就会毫无顾忌趴上去,在浪水拍打身体时,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如此疲惫。
张裴裴也到此刻才知道,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当发现眼前就是海岸时,居然脆弱成这个样子。
陈晴朗不知道她为什么越哭越凶,却能听出这哭声里蕴藏了太多的东西,不像是单单因为委屈而流出的泪水,而像某些东西日积月累压抑太久后的猛然发泄。
他不想去问她为什么哭,那样毫无意义,他也无法去细细体会她心中的伤痕,没有人能完全体会到另一个人的心情。
不解花语的他只是叹口气,就那么蹲着,异常别扭的,将双臂大大张开,然后再慢慢收紧,往怀里轻轻带一带,要把张裴裴抱到怀里。
感觉到这种温柔与安慰的张裴裴彻底扛不住,连蹲都蹲不住,任由身体前倾,直接往他身上一冲,把他撞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然后娇小的身体就彻底钻到他的怀里,陈晴朗未完全倒下的上半身,还没来得及仰起,就已经彻底与地板紧密相贴。
他就那样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并不企图爬起,张裴裴趴在他的身上,脸在他胸膛上压着,温热的泪水汩汩流出。
阳光照在脸上,有些刺眼。闭上眼睛,仍能看到眼皮被阳光透射后的红,但已经不难受了,脸上热热的有些舒服。
他将张裴裴抱紧,不说话,就那样静静躺着,张裴裴也将他抱紧,不说话,就那样放肆的哭着。
时间静静流逝,没有一丝言语,眼前耳边,只有风跟阳光。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直到房门被人敲响。
这时的张裴裴其实已经停止了哭泣,但不好意思起来,就轻轻趴在陈晴朗胸前,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然后想着刚刚那么丢人,接下来要怎么面对陈晴朗呢?
陈晴朗则是觉得,自从开始修道之后,貌似好久没有这样悠闲的晒过太阳了,既然张裴裴不愿起来,那就这样多躺一会儿吧。
当然,对于一个单身二十多年,根本没有机会和女生亲密接触的陈晴朗来说,这样搂着一颗水灵白菜,感受着那温香软玉,再晒着太阳,感觉不要太好。虽然这白菜胸有点小,但仍然能感觉到旖旎的柔软,也算聊胜于无吧。
然后就是该死的敲门声响起。
张裴裴吓得手一撑地,身子直接弹跳起来,陈晴朗则是无所谓,慢悠悠的起身,看看胸前衣裳,湿迹明显。他就指指那里,朝张裴裴促狭的笑笑。
张裴裴经过一通发泄,情绪已经变得正常,就连往日的平静淡漠,也好像回到了身上。面对陈晴朗的嘲笑,她只是脸红了一下,然后就低着头坐在沙发上,貌似很镇静的研究起禁制来。
陈晴朗则是过去开门,打开一看,居然是江老爷子跟前的一个小兵。
他“啪”的向陈晴朗敬个礼,然后道:“陈先生,首长让我请你过去一趟。”
“有什么事么?”陈晴朗问。
小兵摇头:“不知道。”
江老头特意让身边的人过来请他,估计不会是小事儿,他就朝张裴裴道:“裴裴,你爷爷让我过去谈事情,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张裴裴摇头:“不去。”
小兵这才发现张裴裴也在这里,赶紧打招呼:“裴裴姐好。”
张裴裴淡淡的“嗯”了一声,接着低头看书。
陈晴朗心想,这跟十分钟以前的那个张裴裴,是一个人么?
那小兵则是往房间里多瞅了几眼,很容易的就看到了沙发上堆着的一床被子。
掏出一块旧旧的怀表看看时间,七点三十分。
到别人家做客用不着这么早。
他心中的惊讶犹如涛天巨浪。
裴裴姐昨天晚上……难道就住在那沙发上……不对,这沙发应该是陈晴朗睡的,裴裴姐应该是住在卧室里……
虽然是分开睡……
但他可没有看出陈晴朗有什么坐怀不乱的气质来。
这件事情貌似很重大啊。
而这个时候,张裴裴似乎也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小毛孩子回去之后,不会把自己一大早就出现在陈晴朗家里的事情告诉爷爷吧?要是那老头儿想歪了,估计得把陈晴朗给毙了!
于是她站起来,道:“算了,我跟着一起去。”
然后三人就离开这里,由那小兵开车,在空旷的道路上开了半个小时,穿过平坦的街区,离开繁华的闹市,拐过几条窄窄的破败小路,来到一片老房区,由更狭窄的巷道穿行,最终到达一处非常偏僻的大院前。
院子门口站着四名军人,两名站在门口两侧,另外两名就在附近巡视,小兵下车跟几个人打声招呼,就领着陈晴朗和张裴裴进了院子。
这院子简单的很,进了门口就是几间平房,墙壁上面只简单抹了层大白,经过风吹日晒早已剥落的不成样子。地上是水泥地,到处都坑坑洼洼,露出底下铺的青砖。房门都是铁门,也全是锈迹斑斑。院子一角有一堆叶子,估计刚打扫出来没多久。
陈晴朗闻到的是一种死灰腐尘般的气息,这院子肯定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正对着门口的一间房,房门敞开,门口站着两名军人,江老头就坐在他们跟前,一边抽烟一边晒太阳。东侧有一间偏房铁门紧闭,上面还有新焊的铁环,一根崭新的钢柱插在上面将门封住,底下坠着一把硕大的铁锁。不大的窗户上还焊了铁网,透过铁网可以看到里面灰扑扑的,似乎有三个人正坐在里面。
江老头看到张裴裴也跟着一起过来,立刻就从椅子上站起,又疑又喜:“裴裴,你怎么也来了?”
张裴裴解释:“早晨找陈晴朗有事儿,就一起过来了。”
江老头心知肚明,心想这丫头泡男人还真是上心,大早晨的居然就从床上爬起来,这比自己当年读书还用功啊。
如此努力,何愁大事不成?
不过看到陈晴朗,心里就有点不舒服。这个臭小子,没权没势没钱的,长得也不帅,居然还要自己宝贝孙女倒追,真是岂有此理。
现在先不给他脸色看,等到自己孙女把他泡到手后,再好好收拾他。
江老头皮笑肉不笑的将烟头弹到地上,非常热情的打招呼:“小陈,来了啊,早饭吃了没?这么早就叫人去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不过那脸上是丝毫不好意思的意思都没有,真是人老皮厚,老奸巨滑。
要不是陈晴朗觊觎江舒情,都懒得鸟他。
眼前却笑得灿烂:“被首长打扰,是我的荣幸。”
江老头其实不喜欢阿谀奉承说好听话的人,不过,为了孙女的幸福,也只能把刚想发出的冷哼硬生生收回来,笑容也非常灿烂:“小伙子真会说话,有前途。”
陈晴朗笑得比他再灿烂三分:“还得靠首长多提携。”
江老头实在没法笑得更灿烂了,只得作罢:“客气客气,未来的天下,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嘛。”
陈晴朗继续客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没有你们这些老人家的丰富经验和帮助指点,我们一帮年轻人是干不出什么像样的大事的。”
张裴裴实在受不了这俩人了,开门见山问:“爷爷,你找陈晴朗到底有什么事情?”
江老头也实在是客套不下去了,他根本不擅长这个,于是就顺势说起正事:“放出那绿僵的人,我们已经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