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甜粥,里面还搁了枣子和桂圆。
赵寒泾拿勺子小口小口喝着粥,看着她一边把什么圆溜溜的东西埋进炉灰里,一边随口问他:“你喜欢吃溏心的,还是熟透的?”
果然,他没问起饼子是从哪里来的,这令她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咽下一口粥,不解地问:“什么溏心、熟透?”
“瓦雀蛋,从屋后树上摸到的。”她自己也盛了碗粥,坐在炉子边上,“你太瘦,硌手,得养胖些。”
说老实话,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人。明明肋骨都一圈圈凸出来,双腿伶仃得像圆规的两只脚,两颊也凹了下去,面带蜡色,看起来是病了许久的样子,可他的神色却仍是极鲜明、活泛的。既不像州县医署里所赡养的、那些罹患绝症的贫民,哀戚、麻木又怨怼;也不似秦楼楚馆里久居的、那些被酒色掏空了的白脸纨绔,笑出一股子油腻的死相,令人生厌。
可赵郎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却怎么也形容不出来。
反正,很有些可爱就是了。
“又不是我要你抱我的,抱也就罢了,你还嫌弃我硌手?”赵郎中忍不住哼了一声,使劲儿咬了一口饼子,发泄似的狠狠嚼着。
冯烟自己都有点诧异,她居然很耐心地在和赵寒泾解释:“不是嫌弃你,你这般瘦弱,气血自然不足,若是能好生调养,胖上十几斤,你便不是现在这幅病怏怏的模样了。”
闻言,赵寒泾恹恹地“哦”了一声。说什么“好生调养”,说什么“胖上十几斤”,说什么“不是现在这幅病怏怏的模样”!说得好像心疼他的样子,不过就是怕他早早地死了,没人给她治病了,哼!
眼见得小郎中又开始赌气,冯烟不明白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打又不能打,劝又不会劝,颇觉有些无奈——得把这个记下来,记给阿嫣,看看她有无什么办法。但她不晓得怎么才能变成阿嫣,只好一手端着碗筷,一手拿着钎子扒拉起炉灰,试图缓和气氛:“你要是爱吃溏心的,现在就能拿出来吃了。”
“吃。”凭什么不吃!赵郎中气哼哼地开始剥蛋皮。然而,等七八个白花花的雀蛋堆了满碗时,他又觉得有些点心虚,毕竟这屋里可不止他一个伤患……赵寒泾抿了抿唇,怯声怯气地招呼道:“你……你过来一下。”
“嗯?”冯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仍走了过去。等她挨到炕边时,但见得赵郎中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捏着勺子,把一半的雀蛋都拨进了她碗里。
尽管她不会笑,也不想生拉硬扯地笑出来,怕吓着赵郎中;但她还是尽量和善地回应了对方的举动:“多谢。”
谁关心你了,哼,赵郎中把脸扭过去,闷头扮出一副专心吃饭的样子:“我只是吃不了这么多,仅此而已。”
她忍不住也抿了抿唇,丝毫没有注意到,其实自己此刻,已然勾出了一个正常的微笑
小郎中一边嘴里鼓鼓囊囊地嚼着食物,一边偷偷摸摸觑着她,眼见她笑出来,突然有些感慨。
原来这个姓冯的,也是会笑的?
在他的认知里,或者说,在师父所留下的记录中,双魂症,并非是一个人的躯壳里存在两套魂魄,而是一个人因为外力或其他原因,被割裂成了两个、甚至是更多的不同的面。他师父曾经接诊过一位病患,足足有五个面,每个都是完全不同的性格;而五个不同的面中,一个是主,其余四个是副,而这四个副面的衍生,都是为了保护主面不受伤害的。
所以,这么说来,“冯烟”便是衍生出来,为了保护“冯阿嫣”的咯?
那为什么会是这两个名字呢。
不管是哪个副面,都不是病患凭空臆想出来的,都是有缘由可寻的——她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她觉得自己有什么缺憾?或者说,她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发扬之处?这些执念,都是用以织成“另一个人”的依据。
而所谓依据,往往都隐藏于回忆之中,是需要冯阿嫣和冯烟仔仔细细地讲给他听,不隐瞒,不欺骗,才能理得出头绪的。这正是双魂症难以根治之处,也是他之前担心自己可能会惨遭灭口的原因:欺瞒会产生偏差,但姓冯的必须要治好自己,所以她不会有丝毫的保留,这会使他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但如果他撂挑子不治的话,也许立刻便会面临生命危险……这就只能寄希望于,她真的会履行她的承诺,即便是会被带到陌生的地方软禁起来,只要她不虐待他,他也可以存活得很好。
“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冯烟看他端着空碗发了半晌的呆,忍不住出声道。
“啊?”赵寒泾正在思考“如果被软禁起来,要如何尽可能舒服地过日子”这个命题,对方这冷不丁一开腔,倒把他吓了一跳。
“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事情想问我。”冯烟取走他手中的空碗和勺子,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揉他拧成个疙瘩似的眉心,“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出来,你总是蹙眉,肝气郁结着,对身体不好。”
说完这话,她对自己方才的行为也感到了惊诧。尽管冯烟的脸上仍没能做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但她的内心是十分疑惑的:自己为何会对一个才认识两天的人,做出这么亲昵、甚至可以说是狎昵的举动。
而赵寒泾的耳朵尖,已然直接飞起了一抹红晕。
她她她到底知不知道男女有别啊……小郎中忽然慌乱起来,把自己蒙进了被子。
他师门里是没有女孩子的,他师父的道侣是个男人;而自从成了鳏夫后,老赵郎中也不再诊妇人科了……总而言之,和一个妙龄女子接触这么多这么久,这还是他破天荒头一遭。
尽管这个女人,她一点都没有姑娘家的样子。
赵寒泾不怎么敢看她的脸,也不敢指责对方不甚得体的举动,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转移着话题:“我、我要是问了,你会认真地回答我吗?”
冯烟把碗筷泡进木盆里,也想要回避自己方才的失礼:“你不问出来,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可以回答的。”
“那我问了?真的问了?你不回答的话也不能打我的?”赵寒泾从被窝里探出来个脑袋,圆溜溜的一双瞳仁,像个什么啮齿类的动物,偷偷瞄向那道背影。
她的背影也没个姑娘家的模样,革带那么一勒,倒有些像县里城防营的那个吴指挥。不似年轻小伙儿那般意气风发,也不像老兵油子似的得过且过,有那么一点点稳重和城府的味道。就让人觉得,如果要是拜托她做什么事情的话,那一定是极为可靠且周全的。
他为何总是要担心她会打他?难道自己看起来那么残暴的?想了想自己对他做过的事,大概赵寒泾不信任她才正常吧。冯烟倒没什么可后悔,但她不想再吓到这个小郎中,只好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些,答道:“问吧,不会打你的。”
“那,为什么你叫冯烟,而另一个你叫冯阿嫣呢?”吃过东西后有了精神,气力也恢复了一些,他在被窝里固涌几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补充道,“是和你小时候的事情有关么?”
按照师父那本簿子上所记录的,通常来讲,年幼之时发生过的事情,对于患有双魂症的人来说,是有着极大的影响的。他不知道她的童年都经历过什么,但就目前她表现出来的两个面、以及她透露出的信息来看,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的经历。
自己病还没好透,这就想着要问诊了?还是说,真不愧是那位先生的徒弟?她原本想说,等他退烧了再提治病的事;但她料定了,倘若自己这么说的话,赵郎中又要多想的,于是便配合地回答道:“冯烟……是我母亲给我起的名字,亲生母亲。”
“诶?”是和亲生父母有关的事情?
“她在出嫁之前,曾经是秣陵府教坊中的乐工。也不能说是出嫁吧,她不过只是那个人的外室罢了。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但是我能记得,她时常同我说,烟儿,你看这世上男女间的情爱,就跟那河上的轻烟似的,是最最不可捉摸的东西。”她再回忆起那些事情时,一切都恍惚而遥远,正像是隔着秦淮河上的烟水,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可能真的是太久远了,冯烟所记忆中的昨天,还是在养济院,她凝视着青石板上那只挣扎着死去的燕子,然后被那个佝偻的老人抱了起来:“后来的事情,我是再长大一点的时候,看她的遗书、去问了养济院的老主事,这才晓得的。那个人后来死了,她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给我穿上新裁的裙衫,戴上了赤金做的璎珞圈,把遗书连同庚帖都塞进我怀里,送到了养济院的门口。她做这些,大概是为了毫无挂念地殉情吧,然后……然后她便跳河了。”
“这……”赵寒泾不由得有些唏嘘,他能看得出来,讲起这些过往的时候,即便她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她由内而外地流露出了一种被遗弃的悲哀。
她见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的样子,垂眉敛目道:“不必安慰我,她算是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
“我不是想说‘节哀’这种没什么用的场面话,我是觉得……我觉得你被丢下了,有点可怜。”赵寒泾斟酌着讲出来自己的看法,“虽然你可能没察觉到,你一直无意识地在、嗯,怎么说呢,你本身对于这件事,其实是很耿耿于怀的,因为作为母亲,她没承担起养育你的责任,她把你丢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