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钩,银辉似水。
苏仪刚刚叩响房门,便倏地感觉有一股凉风抹过他的后颈,将他送入了屋内。
眨眼间,眼前的景象为之一转,苏仪还保持着叩门的姿势,但房门已经一跃到了他的身后。
苏仪偷眼一扫身后的门板,又看了看端坐在书桌后方的仇英彦,暗暗掐灭自己心中的惊奇之火。
“院事大人,小生晚来拜见,多有打扰。”苏仪礼貌作揖。
“无需多礼,坐。”仇英彦含笑点头,平和如水的视线在苏仪的面庞与对面的椅子上游移。
苏仪依言坐下,看到眼前的两副字,字法苍劲虬结,如游龙舞蛟,显然是出自仇英彦的手趣÷阁。
其中一张纸上写着苏仪之前念了一半的诗,另一张纸则写着“胜败乃兵家常势”,是苏仪当日在象棋大会开赛前所说的话,当时还荡除了杨君训的圣道迷声。
虽然好奇的浪潮在苏仪脑海中打起漩涡,但他还是稳住心帆,静静等待仇英彦打开话题。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仇英彦静静盯着这首诗,良久,才抬起头,开了口。
“你此诗,可有下文?”仇英彦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有下文,只是小生在念诵此诗时感到了圣道的排斥,故而……”苏仪苦笑,欲言又止。
“你绕过排斥点,写出下文试试。”
仇英彦话音落下,桌面上趣÷阁墨纸砚无手自移,来到苏仪面前。
苏仪也点点头,提起趣÷阁来,绕过“射人先射马”这句,补上了第四句“擒贼先擒王”。
写完,没有任何坏象发生,苏仪紧绷的心弦悄然放松。
苏仪的字比起仇英彦的要差许多,前后一对比,显得那般突兀,但后者丝毫不介意,注意力全在第四句上。
仇英彦读了几遍,又闭上眼仔细品悟,片刻之后,抚掌而笑。
“原来如此,按照此诗的意境与内涵来补的话,第三句的最后一字应该是这个吧?”
仇英彦说完,提趣÷阁写下“马”字,补齐了第三句的“射人先射马”。
趣÷阁落,全诗成!
随后,只见纸面上的全诗涌出金芒,撕碎摇曳的烛光,将屋内映照地富丽堂皇,足足过了十息时间才复归平静。
诧异之色填满苏仪的双眼,在他的瞳孔中交织起漫天疑云:仇院事竟然可以安然无恙地写下“射人先射马”此句,难道军衔高的人可以抵抗圣道的排斥?
“这……院事大人,您可觉得自己有何异样?”苏仪小心翼翼地问道。
仇英彦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早晨念诵此诗时,有何异样?”
苏仪思考片刻,觉得也无需隐瞒,便将自己念诗时引起军心震荡一事说了出来,最后说了说自己对《孙子兵法》作战篇的理解。
“你的理解是正确的,但仍然有诸多不足之处;而你念诵此诗的异样,并非遭到了圣道的排斥,而是你在排斥圣道,换言之,就是:自疑。”仇英彦的食指习惯使然地敲击桌面,笑道。
“自疑?”
“自疑便是主动排斥并远离圣道的体现,轻者会造成军心崩溃,重者修为全废;而圣道海纳百川,包容万物,岂能容不下这首诗?”
苏仪皱眉,他刚踏上圣道不久,也是第一次体验到自疑带来的后果;脑中识海微微转动,带领着苏仪去领悟这句话。
见苏仪低头苦思,仇英彦淡然一笑,又说出一句话,顿时惊醒梦中人。
“《庄子》有云: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苏仪神色一怔,仅仅是一息过后,他的双眸仿若拨云见日,迷茫之雾被荡涤一空。
庄子乃是道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与老子齐名,他认为人乃天生地育、巡道而生,因此人人生而平等,天下井然;而智信仁义忠孝等圣道,都是人为标榜出来的行为准则,正是因为有所谓“圣人”的出现,树立并占据了圣道,将自己高置于圣道的顶峰,与凡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方才有“大盗”的出现。
大盗便是那些品行不端之人,正犹如有了光亮才会孕育出黑暗一般,大盗与圣人也是两个极端。
因此,无圣人便无大盗,这是道家千百年来一直主张的学说,与老子主张的“绝圣弃智”、“无为而治”一脉相承,素来与儒家的学说对立。
但老庄并非要推翻圣道,而是要约束“和圣”的存在。
和圣,就是指那些在某条甚至数条圣道上有极致成就,但受缚于世界法则,而无法像孙武那般真正成圣的贤人,例如孔孟、墨子、韩非等等,甚至连老庄自己,都属于和圣的行列;和圣的名誉地位等同于元戎、实际影响力或许还会更高一些,但实权则稍逊一筹,历史上第一位和圣便是柳下惠。
老庄反对和圣制度,认为正是和圣的存在催生了大盗的猖獗,越强烈的光芒就会产生越浓烈的黑暗,也认为人人在圣道中都是平等的,绝无高下之分。
因此,“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句话,尖锋直指圣道,但圣道却将这个学说宽怀包容。
苏仪所念的这首《出塞》,其尖锐性难道还能比得过庄子的话?也因此,圣道毫无疑问也接纳这首诗的存在。
之所以会令军心动摇,可能是他先学习了《孙子兵法》的作战篇,先入为主之下,自然怀疑起了“射人先射马”这句诗的准确性。
见到苏仪云开雾散般的表情,仇英彦心中赞叹“孺子可教也”,又开口点拨。
“同一条圣道,每个人理解不同,眼中的圣道也会有不同的形态,因此才会有‘百家争鸣’;而我站在另外一个角度看待‘射人先射马’此句,便有了另外的结论。”仇英彦说。
苏仪面色一凛,连忙道:“请院事大人指点。”
“你对《孙子兵法》作战篇的理解之深,令人惊讶,没错,无论任何战争,其根本目的都是为了获取利益,因此在杀敌之前就先破坏战利品,是为兵家所不容之事;但你想想,这世上是否有着无关利益的战争,例如……种族之战?”
仇英彦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好似一块巨石投入苏仪的新湖,令他心头一颤。
对啊,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点呢?
真乃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越是明显的东西,都越容易被人所忽略:人族对抗蛮族,岂是为了获取利益?
蛮族本身就是半人马,为了对抗蛮族,针对其下半身防御薄弱的特点,先贤们甚至还开发出了“砍马腿”、“斩马腰”等战术,在这个时候,“射人”与“射马”又有什么区别呢?
“射人先射马”,不就是在说:攻击蛮族的下半身,比攻击上半身来的更有效吗?
苏仪豁然开朗,好似心神遨游天际,体内的士气量陡然拔升两寸,达到了一尺七寸。
“多谢院事大人点拨之恩。”苏仪站起身,诚心诚意鞠躬作揖,这番话,足以让他在圣道上前进一大步。
“无需多谢,你写下全诗来赠予我即可。”
苏仪嘴角一抖,原来仇英彦打的是收藏此诗原本的主意。
但苏仪怎能拒绝,别说是一首诗,就算是苏仪拿出全部身家来表达谢意都不为过。
“我试试。”苏仪点头应承。
有了新的理解之后,苏仪写下这首诗便再无障碍,除了在“马”字顿了一顿以外,全诗一挥而就。
同时,苏仪身上再次涌出金光,同时,一道龙纹趣÷阁虚影缓缓浮现,似是要破开空间的阻碍、跃然而出。
但在下一个眨眼间,两种异象纷纷消散。
“呃,看来小生还没能完全将这番对话化为己用。”苏仪苦笑道。
“无妨,圣道之业本就绵远流长,慢慢咀嚼,无需拘泥于一时。”
仇英彦毫不客气地收下此诗原本,苏仪心想前面四句其实只是杜甫《出塞》的一半,后面还有一半讲述了和平之道,以他对兵法的理解,可能还不足以写下此诗的后半段,因此便暂时按下,不提起此事。
苏仪又看向另一张纸,其上写着“胜败乃兵家常势”一句。
刚想询问,仇英彦便说道:“此句,被几位老元戎一致认定有大智慧、大哲理,隐含自我激励、稳固军心之效,将在全人族范围推广,你也应当日夜参悟。”
苏仪抹了一把冷汗,他只是随口引用了后世的一句俗语,竟然在这个世界产生了如此大的影响。
但随后他便点了点头,心中有了些许明悟。
“一些新的学说,在古华夏提出时大多会遭到质疑与抵制,只有经过岁月的长久积淀,许多学说才会被人们逐渐接纳,例如《孟子》起初并不受到人们的重视,直到上千年之后才得到南宋理学家朱熹的推崇,与《论语》、《大学》、《中庸》并列为四书之一。”
“但新学说若是在兵锋大陆出现,会很快得到验证并推广,这也是圣道的包容性所在,日后我若是有了新的见解,可以大胆提出,让后世的瑰宝文化在这个世界大放异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