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罗信芳刚要开口问话,却发现那日自己虽然救下了这内侍,但是却并不知道这小内侍的名字,不由得一时语塞。
那内侍见罗信芳面色似有为难,便开口道:“奴才贱名小允子。”
“小允子。若是本宫没记错的话,那日救下你之后,本宫似乎是让福公公为你谋个差事来着。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还如此狼狈?”罗信芳说着就看了一眼小允子眉间那道狰狞的疤痕。
小允子低下头去,似是想遮掩住那道丑陋的疤痕。
“回娘娘的话,当日娘娘救命之恩,奴才没齿难忘,一直想找个机会报答娘娘。前些日子奴才在福公公那得了消息,内廷要拨人入各宫伺候新册封的各位娘娘,便求着福公公将奴才送进了尚仪局里去。”
罗信芳指了指小允子的眉间道:“那这道疤痕又是怎么来的?”
小允子下意识抬手挡住额头,低声回道:“回娘娘的话,这疤痕是奴才自己弄的。”
“也是福公公教你的?”罗信芳挑眉问道。
小允子看向罗信芳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敬佩,他不由感叹道:“娘娘英明,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娘娘。”
罗信芳入宫时受封了贵嫔的位分,正三品的品级在后妃中看似很高,但比她位分高的贵女也是大有人在。
尚仪局送人自然也是按着规矩来,不可能越过高位嫔妃先去给位分低的嫔妃送人。
小允子没破相之前的模样,她是见过的。
浓眉大眼,唇红齿白。毕竟是被大太监瞧上过的人,在一众内侍中,小允子这张脸也算是百里挑一了。
谁不愿意留一个看着赏心悦目的人在身边伺候呢?
若是小允子不曾自毁容貌,怕是早就被比她位分高的那些宫妃挑走了。
罗信芳惋惜道:“你倒也不必如此。你资质不凡,跟随其他主子,或许比跟着本宫更有出路。你毁去自己容貌,岂不是自断后路?”
小允子闻言一撩袍摆,向罗信芳跪了下去。
“娘娘,自您在储秀宫救下奴才的那天起,您便是奴才心中唯一的主子。奴才身陷囹圄之时,冷眼旁观之人数不胜数,只有娘娘您持正不阿,救奴才于水火。奴才虽身如蚍蜉,微不足道,但是若娘娘需要奴才,纵是上刀山下火海,奴才也义无反顾。”
罗信芳被小允子这一席话震住了。
她倒不是被小允子的一腔赤诚打动了,她惊讶的是一个内侍竟然能说出这番文采斐然的话来,就凭这口才,他去幽州城里的茶馆当个说书先生都绰绰有余了。
“小允子。”
“奴才在。”
罗信芳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跪着的人,开口问道:“你进宫之前是做什么的?”
小允子垂下头去,将眼中那丝异样的神色快速敛去。
“回娘娘的话,奴才原是罪臣之子。”
罪臣之子……
怪不得他总觉得这小允子不似那一般奴才,看气质倒像个文人士子。
罗信芳好奇道:“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小允子伏在地上,恭敬地回道:“奴才戴罪之身,一介贱名,说出来怕污了娘娘的耳朵。”
罗信芳摆摆手,满不在乎地道:“无妨,本宫要你说,你只管说便是了,不必介怀。”
小允子顿了顿才开口回道:“奴才贱名江司亭。罪父是原大理寺卿,因贪墨之罪被斩首,祸及亲族,子女皆送入掖庭为奴为婢。”
罗信芳听了这话却是一愣。
原大理寺卿江严的名讳,她是听过的。
江严为官数年,一直秉公办案,从不徇私枉法,百姓对其向来是交口称赞。
新帝萧烨初登大宝之际曾下令彻查贪官污吏,并加以严惩。
当朝刑部尚书蒋平在新帝还未登基的时候就是太子党的老人,新帝登基要杀几个贪官立威,他自然是不遗余力地按吩咐办事,这查来查去竟真让蒋平查到了些端倪,于是便扯出了牵连甚广,震动朝野的“贡州案”。
贡州地势开阔,土壤肥沃,本应是个富庶之地,却因为地处西南边境,时常受到鞑子骚扰。
鞑子觊觎贡州土地已非一日两日,贡州又有朝廷的军队驻守,两军兵戎相见那是常有的事。
燕军装备精良,鞑子不敢与燕军硬碰硬,这仗一打起来通常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到最后都成为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贡州军在魏老将军魏锋的统领下将鞑子打得接连败退,可以说是战无不胜。
然而在大燕顺统三十七年间,这支百战百胜的不败之师却在鞑子手中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场败仗,贡州也险些因此破城。
大燕顺统三十七年冬,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贡州遭遇了百年未有的雪灾。
这场暴雪切断了朝廷与贡州之间的粮草运输路线,导致前线战事吃紧。
而鞑子看准时机,一改平时的应付做派,调集精骑兵临贡州城下,来势汹汹。
当时的先帝早已重病缠身,若不是靠着流水一样的名贵药材吊着一条命,说不定这时候他已经向列祖列宗汇报这些年来的政绩去了。
皇帝重病,太子监国,贡州暴雪,鞑子来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欣欣向荣的大燕朝此时正迎接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举国上下都在关注贡州一战,士族和平民都在迫切的需要一场胜利。
若是贡州军胜了,定的不仅是军心,更是民心。
只是谁也没想到,战无不胜的魏老将军,竟然在情势最为紧迫的时候,战败了。
魏老将军战败后当即上了一道请罪折子,折子中痛斥押送粮草的官员办事不利,以至于贻误战机,几万将士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送了命,请求太子殿下严惩粮草押运官。
同时请求太子撤去自己辅国大将军一职,以能者任之。
粮草押运官隶属户部,户部官员尽是太子党一派的人。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满朝文武都看得出来,魏老将军此举分明就是在胁迫太子惩处粮草押运官。
而粮草押运官何述的身份又极为特殊,他既是户部侍郎之子,又是太子少时伴读。
萧烨若是处置了何述,势必会让太子一脉的人心寒。若是不处置何述,那一直以来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外封王爷们,立即便会用此事大做文章。
不管太子如何处理这件事,太子党必定会元气大伤。
只是谁也没想到,在某些人的算盘打得震天响的时候,粮草押运官何述竟然畏罪自尽了。
随后户部侍郎何谬也自请刺配流放,局面瞬间又倒向了太子党一脉。
何述已死,粮草也运送到了贡州,魏锋自然也没有理由再去请辞,第二仗燕军大获全胜。
新帝驾崩,太子登基,燕国愈发的繁荣昌盛。
所有人都已经忘却了太子伴读何述的死,刑部尚书却借着彻查贪官的名头,把这件案子重新翻了出来。
原来当年贡州粮草案,牵涉到了多名官员利用官职之便贪墨军饷,导致粮草滞留,以致何述身死。
最有趣的是,这涉及到贪墨的官员名单里,还有魏老将军提拔上来的人。
东窗事发,魏锋引咎请辞,解甲归田,新帝念及魏锋劳苦功高,不曾处置魏锋,仅仅处置了直接参与贪墨的一众官员。
而当年敲定粮草押运官何述有罪,判处户部侍郎何缪刺配流放的人,正是前大理寺卿江严。
江严一生清誉,都因“贡州案”而毁于一旦。
如果江严没有被卷入贡州案,江司亭还是官家贵公子,或许他会入朝为官,娶妻生子,过着和乐美满的生活。
只可惜,没有如果。
思及此处,罗信芳唏嘘不已。
“小允子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小允子睫毛微颤,开口回道:“回娘娘的话,是奴才初入掖庭时,尚仪局的郭公公为奴才起的。郭公公说,奴才早已入了贱籍,什么样的人就该用什么样的名字。”
什么样的人就该用什么样的名字?
罗信芳能想象得到,当初那郭公公说出来的话,定然比小允子方才复述的要难听上千倍百倍。
当真是掉毛的凤凰不如鸡。
罗信芳冷下脸来。
“呵,是吗。本宫倒是觉得,小允子这名字未免太俗气了些。”
小允子闻言伏向地面,恭敬地道:“请娘娘赐名。”
罗信芳笑道:“长亭。本宫觉得这个名字甚好。往后你就叫长亭了。”
还望你秉持初心,切莫自轻自贱,永远不要忘记自己也曾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名门公子,江司亭。
长亭。
听到这个名字,伏在地上的人身躯微微战栗。
自打江氏获罪,他入掖庭以来,欺压凌辱他的人数不胜数,所有人都在叱骂他,轻贱他,时日一长,他甚至也觉得自己不配为人了。
他失去了一切,剩下的唯有一腔愤恨。
而现在,终于有人告诉他,他不是那个任人欺侮的内侍小允子,他生而为人,名为江司亭。
长亭向罗信芳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徐徐开口道:“是,长亭谢娘娘赐名。长亭在此立下毒誓,此生仅忠于娘娘一人,娘娘刀锋所指,即便是龙潭虎穴,长亭也万死不辞。若长亭违背了誓言,就叫长亭曝尸横死,万劫不复。”
曝尸横死,万劫不复。是有多大仇?
“你就不怕死?”罗信芳挑眉。
长亭立直了上身,目光炯炯地道:“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
罗信芳闻言不由得更为惋惜。
若是江氏一族不曾获罪,凭借江司亭的文采,在朝中谋求个一官半职,定是易如反掌。
“行了,本宫救下你的命,可不是要你去死的,你先下去吧。”
长亭站起身来,开口回道:“是,奴才但凭娘娘吩咐。”
“慢着。日后在本宫面前,你就不用自称奴才了。可莫要辜负了本宫赐给你的好名字。”罗信芳淡淡道。
自从知道了江司亭的身世,再听他自称奴才,罗信芳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是,长亭遵命。”长亭向罗信芳行礼作揖,退出了元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