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照宫主殿寝阁的窗棂雕着湘妃竹,上头应景儿地糊了双层湖色细纱,枯燥的冬日里一片绿莹莹的,别有一番趣致,也探露出一丝儿生气盎然。
冬日午后的光线不像夏天那样暴烈,透过窗纱洒进来,带着透明微绿,将室内陈设笼出一圈稀薄的光晕。
冯德妃半倚在流云贵妃榻上,静静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瑞香往火盆里加了块银炭,又用细丝网罩好,走过来道:“娘娘最近咳嗽少了许多,精神头儿也足了起来,正是要趁热打铁好好将养的……”
德妃听得一笑,随她絮叨。这些话瑞香三不五时地拿来说教一番,翻来覆去地就这一套说辞,连洒扫的小宫女都倒背如流了,偏她还不自知。
一眼扫见乔姑姑迈步进来,德妃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腰杆,打断瑞香道:“净是胡说,你的嘴巴说的不累,我这耳朵都听累了。去端一晚燕窝粥过来才是正经。”
瑞香不明就里,想着娘娘多进补是好事儿,欢欢喜喜地去了。
“都下去,娘娘要安歇会儿,这里有我伺候就行了。”乔姑姑摒退周围宫人,走近些低声道:“娘娘,侯爷那边递来消息说襄国公年前突然回乡祭祖,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奉了皇命去北疆接掌帅印。”
冯德妃笑容渐淡,凝重的神色映在明眸里,蹙眉道:“此事可探查的隐秘?皇上既然早就布好了局,明显的是打算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后面的事情绝对不会简单。多少人的命运都在皇上一念之间,生死荣辱,皆是瞬息万变,半分也由不得自己。我们安庆侯府,可万万不能留下把柄,犯了皇上的忌讳。”
乔姑姑点头,道:“侯爷那边是慎之又慎,且咱们安庆侯府近年来门庭冷落,早已淡出京城的交际圈,在外人眼里是早就败落下来了,不打眼的。”
“是啊,大哥死了,爹也死了,冯家长房嫡支只有一个早年跑马斗狗、吊儿郎当、整日厮混于脂粉堆里、半点儿都扶不起来的纨绔公子支撑着,偏偏还是个瘸子。”冯德妃说到平日里不敢轻易碰触的伤情处,胸口闷得生疼,猛地坐起身来弯下腰剧烈地咳嗽出声。
乔姑姑忙给她顺顺胸口,都怪自己这张嘴,越老越糊涂尽说些不该说的,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眼下只能往宽敞里劝道,“主子身子骨才好将些,凡事儿都往前面看,可不敢再聚了病气儿!再说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侯爷幼时爱玩闹是不假,可京里面哪家没有那样的公子哥?您只看这如今侯爷办事儿处处稳当妥切,就是老侯爷在九泉之下也该安心了!”
德妃冯氏昕薇,老安庆候嫡女,与嫡长子冯辕,嫡次子冯轲乃是一母同胞,原配秦氏所出。冯氏八岁那年,秦氏再次有孕,可冯轲甫一出生即丧母。
一年热孝过去,继室夫人周氏进门,隔年就生下了冯轸,仅比冯轲小了两岁。
父亲不过是六品小吏,可周氏却进退有度,颇有大家闺秀之风范。
人常说有后娘就有后爹,此话不假。
眼见得周氏温柔解语且待前面的孩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老安庆侯很快走出了丧妻之痛,也放心地把儿女们交给周氏。待到冯轸出生,周氏站稳了脚跟,越发的面甜心苦,好在世子冯辕早搬去了前院,后院还有太夫人坐镇。
后来冯氏被选为太子侧妃入了东宫,太夫人又离世了,冯辕妻子忙着应付花样层出不穷的继室婆婆和生儿育女。不经意间,聪明乖巧过目不忘,曾被先生夸赞是棵进士苗子的小叔子竟然被周氏给带歪了,逗猫遛狗,整日里与丫鬟厮混不说,还恨不得长在妓院里。
总之,在老安庆候暴跳如雷的打骂声和周氏一片慈母胸怀的维护中,冯氏只能在宫苑深处不断地听着外面传进来的消息,三公子迷上了醉红楼的头牌,闹死闹活的要纳进府里,被侯爷请了家法,打得厉害最少也要躺上一个月;三公子偷偷当了祖传的寿山石狮子戏球的镇纸,多亏了侯夫人拿体积给赎了回来,不知怎么却被人传的沸沸扬扬,人人都夸周氏做继母的不容易;三公子与康郡王的孙子争夺一个戏子,一个失手把对方脑袋瓜子开了瓢了,被康郡王妃带着儿媳妇打上门去了……
周氏待冯轲比亲生的还骄纵宠爱,好吃好喝好玩供应着不说,还常年累月地在后面给他擦屁股。
冯轲声名狼藉,在勋贵人家的浪荡子弟中名列前茅,周氏真是功不可没。
待到了说亲的年纪,好人家的嫡女哪个愿意嫁上这样一个不能承爵、烂泥扶不上墙、花名远播的混人,凑上来的不是高门庶女就是拿闺女攀高枝的小官小吏。
那个时候,冯氏急坏了。有心想请皇上赐门好亲,又怕强扭的瓜不甜,人家姑娘带着怨气进门会造就一对怨侣。可别结亲不成,反而结成了冤家。
正在左右为难间,周氏竟然算计着要把来投亲的外甥女塞给冯轲。
眼看老安庆候就要点头答应了,好在此时远在江宁的大舅终是顾念着自家妹子留下的血脉,吐口把嫡出的女儿许进了冯家。
有自己这个妃子的名头压着,纵然后来周氏先下手为强、生米煮成熟饭,最终也只能让那个破落户的外甥女做了妾。
可是冯轲那个冤家,记吃不记打,竟然还鬼迷心窍地为了那个先奸后娶的东西几个月都不进正头妻子的屋。
……
这么个混账,真真是气的人心肝儿直颤。
再想起幼弟这些年的脱变,咳嗽声渐止的冯德妃作势往后靠,“这些年要不是轲儿知道上进,我心甚慰,何至于能背负仇恨与羞辱拖着这破败的身子苟延残喘至今?”
乔姑姑赶紧移了靠枕给她垫在背后。
刚才那串突如其来的咳嗽,震得胸口撕扯般的疼痛,也耗尽了她的力气。
冯德妃闭着眼睛缓气儿,可今个儿也不知怎么了,那些往日里极力压在心底的东西一件件全部疯魔了一般争先恐会、挤破脑袋似得涌进脑海里面……伴随而至的是滔天的恨与怨。
大哥还有玚儿已经离开整整八年了。
冯德妃用尽全力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手心里都不觉得疼痛,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无处发泄,最终只能化作一丝眼泪滑落眼角。
相对于冯家的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徐家却早已对曹家的前景堪忧洞若观火。
内阁首辅、文华殿大学士徐俨英,人称徐阁老,出身江东名门徐家。
江东徐家,据传乃大书法家徐自修后人,远的不说,只说自本朝立国以来,徐家就出了帝师三人,皇后一人,拜相两人,入内阁一人,进士总计八十三人。
在江东,有徐家珠玉在前,就是侥幸一门三进士的读书人家也不敢高称标榜为书香门第。
人家徐家那可是代代出进士,还是一连串的那种。总之,就是文曲星下凡总爱偏着去徐家投胎。
江东本就读书之风盛行,文人之气浓郁,书院林立,如今又有徐家锦上添花、蕊上添珠,不说三岁黄口小儿能摇头晃脑满口之乎者也、膀大腰圆的屠夫杀猪前要摆了香案念上一篇悼文、耄耋老翁当街卖柴时还不忘席地读书,就连那乞丐,自编的乞讨唱词也是朗朗上口,甚是文雅。
此时,嫡女位主中宫,三千门生桃李天下,被天下读书人奉为楷模的徐阁老正在书房里与孙子谈论政事,说是谈论,其实是徐阁老抛砖引玉,考察孙儿徐明涛。
读书人最爱红袖添香的雅事,徐阁老年轻的时候也不例外,一妻四妾,时常醉卧温柔乡,吟诗唱对红纱帐。
不过读书人也最重嫡庶尊卑。
唯一的嫡子的教养事宜徐阁老是亲力亲为,这是庶出的儿子所没有的待遇。如今长子外放江南鱼米之乡,徐家男儿有资格日日进书房让徐阁老躬亲身教的也只有嫡长孙徐明涛了。
徐明涛乃前科探花。
原本高中探花本该是人人争相赞誉称道的事儿,可偏偏到徐明涛身上确是毁誉掺半。
推崇徐家的文人言道,徐明涛空有状元之才,却因为少年才俊且玉树兰芝之貌而被圣上钦点为探花。因为前三甲之中,另外两甲皆乃中年人士,且一人矮小干瘪,一人却是魁梧黑壮,若钦点其中之一为探花郎,敲锣打鼓、披红挂彩骑马游街的时候不知道要伤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的爱俏追捧之心。岂不憾哉?
追随曹家的武将人家撇嘴道,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徐明涛要不是内阁首辅之孙,他进不进得了前三甲还得另说呢?我朝向来有不成文的规定,非翰林不学士,非学士不内阁。说白了,进不了翰林院的人,这辈子都与内阁无缘,可见翰林院是清贵之极。徐明涛要不是皇后娘娘的内侄子,他能入得了翰林院?你没看那个壮实的榜眼都被外放了知县?没有这层裙带关系,他怎么能跟状元一样初进翰林院就是从六品的修撰?要知道,按例只有状元才能被授予从六品修撰,榜眼、探花都是低了半品的编修。
不过不管外面如何众说纷纭,徐修撰倒是脚踏实地、勤勤勉勉地在翰林院跟着老翰林编书,除了沐休,两年来风雨无阻,得到了翰林院上上下下的认可。
徐明涛将鎏金珐琅盖的手炉递给半躺在躺椅上的祖父,开口道“襄国公不负圣上所望打了曹麒一个措手不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利接掌了北疆驻军。算算日子,押送曹麒回京的人马也该启程了?”
徐阁老眼放精光道:“皇上布了手好棋局,想来北疆将士的血书送至朝堂的时候,曹麒早已上路了,再有两三日即可归京了。马上呀,京里面,尤其是大理寺就该热闹了。”
“呵,难讲的很。”徐明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摇头反对道:“如今时局安稳四海升平。可饱暖思淫、欲,尤其是那些骤然富贵得了权势的人。自景武十三年大胜还朝,北疆那些寒门武将的妻小大多留在京城定居,见识了京里面的富贵就越发的不可收拾,一心想把以前的苦日子补回来,个个绫罗绸缎穿金戴银撑起了官家太太小姐公子的体面。可他们又没丰厚的家底,天子脚下柴米贵,只靠那点子俸禄银子还不够一家人喝粥的。那您说,那些供他们呼奴唤婢的银子哪里来的?”
“拔出罗拔带出泥,真要彻查下去,只怕那些建功凯旋的将领没几个是清白的。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圣上是玩弄人心权术的行家,焉能不知?对圣上而言,牵连过广,一点儿也不划算。今上向来心思缜密多疑,谋定后动,力求万无一失。对他而言,天下大事必要尽在掌中才能安榻。如今边境驻军与地方守军分别掌控在寒门武将与勋贵将领的手中,相互制衡,今上才能掌控全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北狄十年内绝无异动,依今上的性子,岂会舍得由着勋贵将领在军中独大?再次回到以前朝廷重将皆出自于世家的被动局面?孙儿愚钝,不知这些拙见可还有三分在理儿?”
“好!好!”徐阁老连声道好,右手击掌拍在手炉上,“老朽的孙子比儿子有出息!那依你之见,早就成竹在胸的今上该如何处置由他一手扶持的曹大将军?”
徐明涛低头思量半日,道:“法不责众,可也不能寒了边疆战士的心啊,军心不稳乃大忌也。曹大将军如若担下了全部罪名,不仅杀鸡儆猴震慑了北疆重将领,留存了他们的根基,尤其是铲除了皇长子母系的人脉支持,一石三鸟。依孙儿愚见”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徐阁老双眼猛地紧缩,“噌”地一声站起身,放置在膝间的手炉“咕咚”一声闷响砸在厚厚的地毯之上,“你说得对,是祖父大意了!往深处想,说一千道一万,最让皇上痛下心肠清理门户的因由,就是请立二皇子为太子的折子让皇上感受到曹家军中聚拢的庞大的盘根错节、环环相扣的人脉的威胁。曹家占了出身的便利,迅速聚拢了大批带兵的高层寒门将领。皇上是怕养虎为患啊!好在曹家不过近十年才发迹,根基不牢,此时拔除还不是太过艰难。可曹家一个大将军、一个有子的贵妃倒了,后宫里就轮到你姑母显眼了。你说,徐家一个阁老、一个中宫,皇上下一个要动一动我们徐家吗?若是借力打力,皇上会扶持哪家与我们打擂台呢?”
徐阁老双手背腰,低着头在书案前面来来回回踱步,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下来,看着孙子道,“瞻前思后,祖父在大事上从不曾违扭圣上半分,当年体察圣上有废除中书省的意图,是我率先上的折子。如今内阁里面,我虽是五辅臣之首,可只是议政而已,实权分布在六部手中。就连你姑母在后宫里最举步维艰的时候,因为知道皇上要抬举曹家与世家武将争权,我都不曾明着帮你姑母出头。更不用说我徐家乃天下读书人心中冰山雪莲一般高洁的丰碑。皇上断然不能像清理曹家那样拿我们徐家开刀。否则岂不是损敌一千自伤八百的赔本儿买卖?这个帐皇上还是算得清清楚楚的。所以,皇上应该是要在后宫做文章了。眼下的形势,有这个分量的那就只能是,是”
“襄国公!”
“襄国公!”
祖孙两个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