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尽量动作轻微地撩开了“朋友”污秽的前发,但臂上的铁锁依旧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啊……”雷鸣在心中一声慨叹,即使满面泥泞血渍斑斑,这仍然是个少见的清逸俊朗的孩子。不知他却是为甚,与我雷鸣同囚于此!
或是因着雷鸣身形移动时那铁锁的声响,少年残破的身躯似又有了生的气息。他醒了!雷鸣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少年挣扎着起身,耳侧略有颤动,微张的双目却无聚焦,双手无力地摸索,终于倚墙而坐,但这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却是万分艰难。“哈……”少年竟然笑了,笑得无奈也笑得痛苦,“咳咳……”终于,笑声变成了咳嗽,皆因他伤得太重。
少年的气息渐稳,费力转首,视线终是对上了雷鸣的方向。少年没有说话,只默默点了下头,也许此时他根本无力吐字,即使只言片语也变成了勉强的奢望。雷鸣就此凝望着眼前苍白的少年,气氛随即是片刻的沉默。
“哈,哈哈!”少年突然用大笑打破了寂静,三分苦涩却也潇洒!
“哈哈,哈哈哈!”雷鸣也开始大笑,七分落寞却也豪情!
时至此刻,毋庸置疑,雷鸣心中的意志终于坚不可破,他要生,他要逃,逃出这置人死地的灾笼!他要逃,他要生,否则何谈长空帮生死存亡!
又过半日,似是天色已暮,狱卒送来饭食,雷鸣见这个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少年实在伤得颇重,根本无力起身,便将手中碗筷递至少年眼前。
少年报以勉强一笑,挣扎将手伸向雷鸣的方向:“多谢。”
雷鸣此时方才察觉,眼前少年空洞无神的双眸:“你的眼睛……”
少年无奈苦涩一笑:“兄台见笑了,我看不见。”
雷鸣心中震惊,轻声长叹,望着少年失神双目,手指不禁又在他眼前划过,一时间竟是无语。
少年却似无视尴尬,强撑着身子坐起:“兄台笑声坦荡,自有气度,却无需多心,我眼前无光,确实是个瞎子。”
雷鸣被投入了三司之狱,本也是毫无头绪,可惜事已至此,如今心中牵挂,唯有长空帮一事,但闻江陵此言,一时愤慨难平,更觉希望渺茫,竟是无言以对。
少年侧耳倾听,却不闻回应,终是经不住周身痛楚又起,但觉一阵晕眩,体力用尽,奋然撑起的身子颓然滑落,却仍笑了笑道:“盲眼人落魄于此,旁人多半是落井下石,身处牢狱,却逢君子,乃我之幸……”
雷鸣见此,不禁对眼前的盲眼少年多了三分敬意,伤重至此且目不能视,仍能谈笑自若,自己实在是望尘莫及。
又是冗长的相对无言,雷鸣终是先行一步:“这位兄弟……。”虽因伤痛脱了人形,但眼前人仍旧淡定从容,一身傲骨,这个年轻人注定不凡!雷鸣怎能不愿意结识这个不凡的年轻人!
“我叫江陵。”痛楚使少年开口仍是勉强。
“江兄弟!”
“雷大哥!”二人终以兄弟相称。
明太祖朱元璋开国,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又设拱卫司,后称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特令其掌管刑狱,洪武十五年,改置锦衣卫,赋予巡察缉捕之权。然过五载,帝令焚毁刑具,内监外狱,统归三法司审理,洪武二十年,锦衣卫废。
现如今,雷鸣所处之三司牢狱,便是当年锦衣卫罗欲加之罪,诛大功良臣之所,数十年间,忠贤亡故又积皑皑白骨,葬身于此何止英魂万千。这一年,已是洪武三十一年。
是夜,江陵又是一阵狂咳不止,雷鸣几日来心下慌乱,又岂敢深眠,自是醒转:“江兄弟,你还好么!”语罢便一步上前查看江陵伤势。
“哈……咳咳……”江陵兀自苦笑:“多谢大哥为我烦扰,不过是受了皮肉之苦,却令雷大哥夜不能寐……咳咳……”
“兄弟这是哪里话!”雷鸣愤然,“不瞒兄弟,我无睡意,岂独今夜!”
江陵长吁:“我虽不见雷大哥神色,但也察觉大哥似乎心事重重……咳……”
雷鸣江湖草莽,本是不拘小节,话至此处,内心再难平复,旋即道:“江兄弟,共难于此,我自信你……”
“啊……”江陵一怔,又即垂首,“大哥不弃……”
“花待撷,有我雷鸣活着一日,定要向你讨回血债!”青筋曝现,指节作响,雷鸣的愤恨深入骨血。
“愁杀看花人……”江陵扬首。花待撷以折扇为刃,使得出神入化,愁杀看花人,正是他的成名绝技。“……雷大哥所指是江北长空帮的花待撷?”
“长空帮?!”雷鸣双目赤红,几近歇斯底里,“他根本不配为人!”
江陵眉头微蹙:“雷大哥是长空帮的人……”
雷鸣此时只觉满腔怒血即要喷涌而出,“大哥在他最落魄最失意时,将他揽至长空帮,他方得纵享名誉荣华!”也不忌疼痛,一双铁拳狠狠砸在壁上,霎时鲜血淋漓,“花待撷,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奸佞小人!”
“雷大哥……”江陵一时竟是语涩词穷。
“只奈何我现在却不知为甚身陷灾狱……”雷鸣一声慨叹,将自身遭遇草草述来。
江陵听闻雷鸣与官军相遇时似乎略为讶异,随即自嘲笑道,“想来也罢,吾皇开国,虽谓盛世,可冤假错案,难道还少……雷大哥怕是被误认为了那与官军相斗的敌对势力,才会被擒至此处。”
雷鸣虽仍恨意难平,然而终究三日三夜心力交瘁,终是也觉体力不支,倾然坐倒:“你我同是天涯沦落,料来兄弟也是无辜……”
江陵眉头微凛,却是无措,苦笑一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雷大哥与我萍水相逢,却坦诚相待,大哥为人,我十分钦佩,理应无所隐瞒……我实为寻人而来。”
“寻人?”雷鸣不明所以。
“嗯……”江陵语中苦涩,“我深入此间,受皮肉之苦,也不过是身不由己,忠人之事罢了。”
“啊!”雷鸣大吃一惊,“兄弟难道不曾想过,三司刑牢千百,这大狱进得来,却是出不去!”
江陵垂目:“雷大哥此言有理。却不知,当今圣上,已在弥留之际。”
雷鸣不明所以:“那又如何?”
“咳咳……”江陵一阵轻咳,后又续道:“圣上驾崩,新皇登基,为施恩名,定然大赦天下,足不出月余。”
雷鸣这才恍然大悟,长吁一声:“原来如此。”大哥曾说,天下一统,四海升平,八方来贺,武人便不问庙堂之事,可笑自己竟对如此大事毫未留意。念及任天长,雷鸣心中竟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那你兄弟现在人可循得?”雷鸣自转话题,皆为抑制内心的焦郁。
江陵摇首苦笑道:“仍不得一见。”
现下境况,雷鸣反而不再极力思索越狱之举。一个月,他愿等待,一个月,他愿蛰伏,只因他要在悲愤中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雷鸣暗暗发誓,待他踏出这牢狱之时,便是花待撷绝命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