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珊本就担忧尤老爷的病,猛然间听得里头的人说出这种话来,心中更是不由得一阵难过。
就这么个功夫,之前被她甩在身后的丫鬟婆子管家并引路的那小道士也都赶了上来。姚珊略定了定神,便也由得那些人给她通传。于是那小道士便上前叩了叩门,轻声禀道:“老爷,三姑娘来了。”
里头的话声顿歇,传出来一阵衣料的悉索声,似乎是有人正在起身。片刻后便听得个熟悉而略带嘶哑的声音笑道:“友士兄何必如此见外,小女年方五岁,想是奉了母命来探看的,兄无需刻意回避于她。”
姚珊听了这话,倒是微微一愣。看来尤老爷这位挚友倒是个守礼的,她都还没有想到什么回避上面去,这位老爷就先想到了。
转念间的功夫,里头尤老爷已经在招呼她了。
“是三丫头啊?快进来吧。”
姚珊应了一声,被胡嬷嬷和小桃簇拥着,从小道士推开的房门中跨了进去。
这是一间干净的云房,姚珊也是曾来过的。只是今日入内,只觉得凭空多了一股子药香,倒是感觉同以往不大一样了起来。而最不一样的,恐怕就是屋子里多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而这人果真是回避到了屏风之后。因着担心老父的病体,姚珊倒也不急见礼之类的。只装着没看见,一进门就直奔了尤老爷的床前。待到看见他虽然形容憔悴,但是精神似乎已经略微恢复了些,不像是多凶险的模样,总算松了口气,当即问候道:“老爷您已经醒了?觉得怎么样?”
尤老爷见她来,心中高兴,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我无甚大碍,倒是三姐儿你怎地自己一个人跑来了?你母亲和姐姐呢?”
虽然有个屏风妆样,但因着有外客,姚珊也不好太随意,故而恭敬地回道:“太太和二姐姐都忧心您的身子,只是天色已晚,这几日又舟车劳顿,我怕她们身子弱,倘或出来着了风,反而不便,因此上便毛遂自荐,自个儿跑了来了。太太原本还不放心,是我好说歹说,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儿才得出来呢,您看,这巴巴地又派了这么些人跟着,就知道太太的心了。”
她这话一说,倒把尤老爷逗笑了,那点子对夫人余氏放任小女儿胡来生出的隐约不满也就立刻消散不见了。
两父女寒暄完了,这才想起旁边还晾着个人呢。虽然说是尤老爷的旧相识,但是怎么说也是个客。尤老爷同闺女热乎完了,便赶紧拉了她,让她去屏风后面拜请人家出来。
姚珊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正想着行动,那位客人却已经从屏风后头微笑着走了过来。尤老爷也笑了,拉着姚珊的手,同这位的老友介绍道:“友士兄,这是小女三姐儿,三丫头,来,快见过你张世叔。”
姚珊连忙一个头磕下去,口内称道:“侄女儿见过张世叔,今日父亲急病,全靠世叔照应,侄女儿不胜感谢。”
她本意倒真是真心感激这位大叔的,想想看啊,要不是他,说不定她的老爹就一个人昏在丹房里不定到什么时候呢。说句不好听的,万一这没有人看、没有人管的,几天下来,尤老爷这条老命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了。所谓的救命之恩,也就是这样了。
这么一想,这个头就怎么都要磕了,不过没有想到的是,对于初见的人来说,这礼就显得略重了点儿。
故而那张友士赶紧出声,虚扶了一把道:“世侄女过誉了,不必如此多礼,快起来说话。”
姚珊仍是恭恭敬敬地磕完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抬头往那张友士脸上看去。但见此人年约三十余岁,白面微须,面带微笑,表情闲适,似乎做什么都一副“顺其自然”的模样,倒也确实同尤老爷为人处世的理念暗暗相合,也怪不得说是多年老友了。
姚珊这里打量人家,那张友士也在打量她。只见这位故人的幼女,才只五六岁的年纪,身着粉蓝色绉纱裙,系着件大红的锦缎披风,粉团子一般的脸儿上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委实可爱的紧,偏偏说起话儿来又是那么一副大人的腔调,倒是让人忍俊不禁之余,也不由得另眼相看。
于是大家重新落座,姚珊便问了几句尤老爷的病症,那张友士也果然用了大夫们常用的搪塞之词,只说劳累过度,小心调养便好。至于方才同尤老爷单独说的什么“日后恐怕”的话,却是半个字都没有提。
姚珊也并不以为意,只是心中却暗暗下了决心,怎么也要从这位世叔的嘴里套出点儿话来。
到底是因为姚珊来了,那张友士不便久留,片刻后就告了辞,只说留宿在隔壁房间,如若有何事可随时来寻他。
姚珊恭敬地将他送出门,才回来好生服侍尤老爷吃药。尤老爷倒是听话,乖乖喝完了一大碗,姚珊便又安顿他睡下。她虽然年纪小,但是做起这些事情来,倒也有条不紊,直让尤老爷并几个仆从惊叹不已。
一切都安顿完了,天已近初更。姚珊便也在尤老爷卧房外间安顿了,胡嬷嬷和小桃陪着她睡。姚珊眯了一会儿,便趁着她们睡着,自己轻手轻脚,悄悄溜了出去。
原本姚珊晚间睡眠一向甚好,从来没有起夜等事儿来折腾,这便惯得原本也是浅眠警醒的胡嬷嬷和小桃一日日地放松了下来,只感叹自己遇到了好伺候的主子,渐渐地也就睡得沉了。加上本来白天又是跑宁国府、又是跑来这玄真观的,一路车马颠簸,甚是耗费精力,更不要说刚刚还一道儿服侍尤老爷吃药折腾到了初更天,这么一天下来,胡嬷嬷和小桃早就累散架了,几乎是躺倒了就睡着了。故而姚珊这头一回试着晚上一个人溜出去,就成功了。
这日恰逢十六,初夏的微风温凉,站在观中的空地上看着天空中的一轮圆月,实在是件风雅事。不过姚珊选的地方却很是特别,她径直穿过回廊,站在了隔壁房间门口,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房门和窗户。
云房雪白的窗棱纸上映照着烛光,看起来,里头的人还没有休息。姚珊慢慢地靠近了两步,站在既不过分贴近房门,也不远离房门的地方。以免引起窥伺的怀疑,又能让人觉得,她是有事要找这位世叔。
到底是深更半夜的,虽然是个大叔,但是她一个小姑娘这么贸贸然地去敲人家的门,总归也不是太好。但是想到这或许是个很好的学习接触医术的机会,姚珊还是果断地决定任性一把。不合规矩就不合规矩吧,反正不合规矩的事儿她又不是第一次干……最多,明天再被老爹和胡嬷嬷耳提面命地教训一顿就是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两步到门前,举手敲了敲房门,里面的人应声道:“是谁?”
姚珊立即应道:“侄女儿拜见世叔。”
她话音方落,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跟着门便开了,那张友士低头看着她,笑道:“你果真来了。”
姚珊一听这话,倒是觉得有些意思。连忙见礼,有些歉疚地道:“侄女儿打搅您秉烛夜读了。”
那张友士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姚珊没来由地便有些惴惴的,那张友士已经把门打开,将她让进房内。
“来屋里坐吧,你年纪尚幼,夜风吹多了,终是无益。”
姚珊乖巧地点了点头,随着这张友士进了云房。这一间云房同隔壁尤老爷那间基本一样,不过陈设更为简单些,旁的倒还没有什么,只是书案上摊着几本书,书案下的角落里还摆着一大箱子的书,弄得这房间竟似个书房一般了。
姚珊看得心中暗喜,想到刚刚据她老爹介绍,这位世叔是位饱读诗书的大儒,偏偏又精通医理,据说还是在宫里头任过太医,轻易可是不给人诊治的。而刚刚这一接触,她愈发觉得这位世叔颇有素养,看来他果然是个有才之人,说不定,她的机会就真落在这儿了。一念未了,那张友士已经领着她来到了书案前,又让她落座后,便切入了正题,问她深夜前来,是所为何事了。
不知怎么地,姚珊本来想的好好的,见了他的面,却忽然不知道说神马好了。末了只得磕磕绊绊地说是为了担心父亲的病,想跟着学学医理。好在这种不甚流畅的、带了些腼腆的请求,倒也符合了她五岁萝莉的身份,倒是不让人那么生疑了起来。那张友士含笑看着她,捻须沉吟道:“世侄女孝心可嘉,只是,这学医理一道,可甚为艰辛,不要说你一个小小女儿家,便是我们这等男子学起来,都有很多挨不得苦,半途而废的呢。”
姚珊连忙摇着头道:“侄女儿断不会如此。侄女儿年纪虽小,但是自小蒙父亲教导了这几年,道理也是略懂了些的,这半途而废的事,定然是不会做的。父亲的身体抱恙,侄女儿心中实在担忧,若是世叔肯收了侄女儿做弟子,侄女儿定当勤学苦练,以不辜负世叔和父亲厚爱。”
张友士含笑看着她,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姚珊也就识趣儿地闭上嘴,乖乖坐在凳子上做乖宝宝状。良久,张友士终于撑不住,笑着道:“小丫头还挺有主意的,天不早了,赶紧回房睡罢,睡好了,咱明儿再说。”
他轻飘飘地带过话题,还是没有就拜师问题给予明确答复。姚珊却也不急不恼,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行礼告辞。回房的时候,那几位都还睡着,她默默爬上了床,安然入梦。
第二天,她便打发了管家回去报信,说无甚大碍,但自己却坚持留下来服侍父亲吃药。尤老爷见她这样,自然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意思着劝了两句,还是答应了。
于是姚珊便在玄真观这个小小的院落小住了下来,每日白天照顾尤老爷,晚上拜访张友士。一晃儿十天过去,尤老爷的病已经无碍,张友士也默许了姚珊每晚的骚扰,只是,那收徒的口风,却还是没有松下来。
眼看着尤老爷就要收拾东西带着她回家了,姚珊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抑郁。不知道这位张老师是怎么想的,怎么要拜个师,就这么难呢。
她心情不好,傍晚的时候便想一个人在观中闲逛一番。谁料到刚刚出了小院儿的门,就给人撞了个满怀。
抬眼看到个七八岁模样的小正太揉着脑袋站在自己面前,不幸又摔了个屁墩儿的姚珊暗叹:得,又撞着一个,不知道这位小哥儿,又是何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