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帝位的日子临近,御衣局为我送来凤袍凤冠。几位宫女展开九凤呈祥的皇后凤袍,尊贵的正红绣金照耀着整个乾心殿。我拿起凤袍的衣角,看着上面的九尾凤凰,忆起那个云逸之与我缠绵的夜晚,他搂着熟睡中的我轻声道:“小酌,做我的皇后。”
我在睡梦中微微应着,清晨醒来时想起此事,看向空无一人的床侧,微微抚上了平坦的腹部。我不能有孕,即使做上皇后,也不能为云逸之生下一儿半女。终有一日,云逸之会册封妃嫔,诞下皇子继承大统。终有一日,我会成为又一个圣元帝的皇后,夜夜独守仁明殿,微笑着向他的怀里送去美人。但当册封诏书来宣时,我跪接了凤印,不为皇后,不为终生,只为或许只有数年的相守。
乾心殿响起跪拜之声,尊贵清美的男子从背后搂住了我,瞧着我手中拿着的凤袍衣角,轻声笑道:“怎么不换上?”
我回过身来,见着云逸之身穿月牙白镶银丝流云纹锦袍,头戴镶银玉冠,仍是定远侯的装扮。我凝望着他,微笑道:“你的龙袍也早就做好了,为何不换上?”
云逸之的墨眸里闪过光,抚着我的手,柔声道:“明日便是登基大典,我带你去太和殿,熟悉明日的礼仪。”说着他召来宫女为我更衣,走到殿外等候着我。
在数名宫女的服侍下,我换上九凤呈祥的皇后凤袍,戴上珠光璀璨的凤冠,在瞬间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我望着铜镜中陌生的女人,端庄地微笑着,转身出了乾心殿。
云逸之站在殿外,望着我款款走出,墨玉眸子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温润地笑着,牵起我的手,朝太和殿走去。
皇宫正门是巨大的汉白玉广场,太和殿岿然立于正中的百阶玉石之上,金色的琉璃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飞檐上的九爪金龙傲视群雄,昭示着皇皇天子之威。
五年之前的诸侯朝会,也是这般阳光明媚的春分时节,我步履款款地走在恢宏的汉白玉广场上,身旁走着安陵郡主叶酌嫣,身后跟随着素素和碧香。我们走到昭和殿前,在那里遇见了父王和楚世子景凛,寒暄问暖,等候着晚宴开始。
五年之后的今天,我身着尊贵的正红凤袍,展开九尾凤凰广袖,由云逸之威严地引着我的手,端庄地迈上恢宏的汉白玉台阶。这条走上至高的帝王之路,终归只剩下了我们两人,或许多年之后,只剩下云逸之一人。
我微昂起头,握紧云逸之的手,以最高贵的姿态迈进了太和殿。阳光在这刹那间遮蔽在背后,肃穆威严豁然展开,大殿正中的銮座如天龙盘踞,威震江山天下。太和殿内空旷无人,甚至没有殿前侍卫,整个大殿静谧得压抑。
我微有疑惑地望向身边之人,云逸之墨眸凄然地凝望着我,唇边浮现一抹悲伤的笑。那样深沉的哀伤,只让我想起曾经荆江的边上,云逸之被逼到万箭穿心,凋落般地落入了滚滚江水中!我眼神无措地望着云逸之,突然四周无数寒光闪过,太和殿内埋伏出阴森的皇宫暗卫,夺命利刃对准了大殿中央的我们!
“朕曾说过,这个帝都,朕一定会回来!”冷酷的声音在太和殿内回荡。
我霎时回过身来,殿外的阳光被明黄龙袍的男子遮蔽,却是耀眼如日曜中天。他迈进大殿,龙袍挥开间立于大殿中央,睥睨天下地俯视着我们。
卫曜冰冷地扫过我睁圆的杏眸,对云逸之轻哂道:“想不明白朕为何能回来?”
云逸之面色冷然地与卫曜相对而立,散发出清冷的压迫气势。
卫曜睥睨着他,冷声道:“朕在登帝位之时,便暗中将羲妃祠中的密道改到了摘星殿。当年你能从那里逃出去,今日朕如何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听闻至此,我冷漠地望着卫曜,轻颤着握紧了手心,却是不察一道寒光直直向我射来!
“小心!”云逸之大声疾呼,扑过我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我惊惶地爬起来,见着云逸之的胸口中了一支利箭。那箭头没入三分,已然渗出了鲜血。
“逸之!有没有怎么样?”我急着去探他胸上的箭,云逸之却是拦住我,神色冷然地望向殿门,伸手拔出了箭。箭头泛着血光扔到了地上,胸口涌出了汩汩鲜血!
我慌乱地为他止血,抬眸顺着他目光望向殿门,只见那里站着位青衫男子,左手拿弓,正是他一箭射伤了云逸之——杜言温!他不是在天牢里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墨小姐,言温欠下的第三件事,今生不能为报,唯有以这只握弓的手臂偿还!”杜言温的眼里闪过决然的目光,抽出佩剑砍下握着弓箭的左手臂,顿时血溅当场!
我瞪大杏眸望着他的手臂滚落,左肩上血流如注,竭声大叫道:“杜言温,你何必如此!”
杜言温手捂鲜血,晃荡着靠向殿门,黑曜石般的眼眸光芒暗淡,看向了我身边的云逸之。
云逸之捂住胸口从地上站起,脸色倏地惨白,张嘴吐出大口的黑血!
我震惊地望着那黑血溅落到他的月白色锦袍上,在这瞬间停止了心跳。云逸之,中毒了?!我终于反应过来地扶住云逸之,惊惶地叫道:“逸之,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云逸之服用了十多年的九天雪莲,早已百毒不侵,还有什么毒能伤到他?!
“九天雪莲,莲生双支,同生为劫,异生而安。”
卫曜冰冷的声音传来,令我霎时回头看他。卫曜望着身中剧毒的云逸之,冷酷无情地道:“这世间至毒之物,便是九天雪莲的兄弟之血!”
怎么会……九天雪莲怎么会是至毒之物?我懵在原地,在这瞬间想到了裴渊在丹枫苑的药房中,拿着《沈脉》对我说的话:
“九天雪莲不会是绝对的圣药,物极必反,大约同此道理。”
天降雷劈,终于把我从惶恐中痛醒!可是卫曜……卫曜怎么会有九天雪莲?!我霎时睁大杏眸,眼前闪过萧家寨的草屋里,我割血为卫曜解蛇毒,不可置信地低喃道:“是我……是我用血救了你……”
卫曜目光冷然地扫过我,对着云逸之冷声道:“九天雪莲的毒已发作,你活不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我的脑海里闪过惨白,顿时夺去了呼吸,扶着云逸之摇摇欲坠的身子低喃着道:“逸之,他说的不是真的,你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
云逸之撑着我勉力地站着,墨眸凄伤地凝视着卫曜,嘴角流着黑血苦笑道:“你果然比我……更适合做帝王……”话音未落,他若有若无地闭上墨玉眸子,晃荡着倒在了我的怀里,犹如皓月落了西天!
“逸之,逸之……”我抱着怀中的云逸之,彷徨无措地念着,可是他在我的怀里没有丝毫动静,好像只是永远地睡着了,但那微弱的呼吸,在胸膛的起伏中逐渐消逝。
时间静谧得可怕,仿佛在这一刹那听见了死亡的声音。
“卫曜!——”我爆发出绝望的叫喊,猛地拔出了云逸之的佩剑,疾身向卫曜刺去!
卫曜站在原地,任由我的剑刺破他的胸膛,刺入了他的心脏!
我这刹那停住了手中的剑,怔然地望着卫曜流血的心口,低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躲?”
卫曜的桃花眼幽深地望着我,深沉地道:“你杀不了我。”
“我杀不了你……哈哈哈……”我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得泪水奔流,剑锋指着卫曜,撕心裂肺地道:“我杀不了你,即使时至此刻,我依然杀不了你!”
太和殿内回荡着我绝望的大笑,唯有卫曜眼神深沉地注视着我。
“我为何要杀你?”我突然停了大笑,杏眸盯着卫曜的桃花眼,决然的恨意道:“我要看着你独自高坐在帝位上,成为孤家寡人!”
卫曜的桃花眼在这瞬间失去光彩,犹如被判入天牢,永世不得出!
“你们都让开!”我抱着云逸之撑住他的身体,拿剑挥开所有人,厉声喝道。皇宫暗卫被我喝得退后数步,仍是围得滴水不漏,唯有卫曜站在中央,沉默地注视着我。
时间如孤寂千年,卫曜闭上了桃花眼,挥开龙袍让皇宫暗卫尽数撤开,低沉悲凉道:“让她走。”
我再不看向卫曜一眼,抱住云逸之往殿外走去。
阳光洒了下来,照得殿外的世界格外刺眼。我抱着云逸之下着汉白玉台阶,可我的凤袍扯着台阶,云逸之的身体也压在我身上,根本走不了几步!就在这时,云逸之微微扶住我的腰,减轻了他压在我身上的重量。
云逸之,他还有意识!我惊喜地向他看去,却见他的玉唇已经成为了紫黑!不,云逸之,你不会死,不会死!我咬牙背起了他,从台阶上疾步而下,差点滚到了汉白玉广场上!
“嘶嘶!——”马叫声传来,空旷的汉白玉广场上奔驰而来一匹雪白的马,是踏雪!踏雪疾驰到我身边,水润的大眼睛瞧着奄奄一息的云逸之,倏地跪了下来!我看向只及我腰身的踏雪,泪水忍不住就要掉出来,连踏雪都知道云逸之撑不住了吗?
我将云逸之扶上踏雪的背,自己坐在云逸之的背后紧紧抱住他。踏雪起身仰天长嘶,溢满了悲痛,撒腿往皇宫外冲去!一路上没有任何人拦我们,踏雪冲出了皇宫,在朱雀大街上疾驰!
“踏雪,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梁京,去哪里都好!”我抱紧身前的云逸之,在呼啸而过的风中大声道。踏雪听懂了我的意思,向梁京城门奔驰而去!
肃穆压抑的拱门过去,我们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终于出了帝都梁京,终于出了囚禁我们的樊笼!我欣喜地抱紧云逸之,却惊骇地发现他的身子在慢慢变凉!
不,云逸之,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踏雪似是心有感应,加快了奔驰的速度,向南钻入了茂密的林子里。我抱紧了云逸之,感觉到他在我的怀里越来越凉,越来越冷,直到最后没有了温度。
夕阳西下,林子里渡上了金黄,远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踏雪慢下了脚步,停在了溪边,缓缓地跪了下来。云逸之的身子晃荡几下,压着我倒在草地上。踏雪仍旧跪着的姿势,大眼睛流出泪水,悲伤地看着我们。我缓缓地撑起云逸之,扶着他坐起来,靠在一棵大树下。
云逸之斜靠着树干,容颜如三月春雪,露出的玉颈洁白无暇,流动着清冷的光辉。芝兰玉树,琳琅珠光,犹如我们在月夜的林中初见之时。
我温柔地抚摸着他冰冷的脸,轻声唤他:“逸之,我是小酌。”
云逸之没有回应,只那样安详地睡着了。
我的杏眸里浮出泪水,温婉地笑着,柔声道:“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跳墨舞吗?我跳给你看,现在就跳给你看……”我站起身来,提着裙摆走到溪边,回眸看着他。
云逸之依旧没有回应,只那样永久地睡着了。
我扬起手来,做出起舞之势。没有墨汁,没有画屏,但溪水为墨,天地为屏。我感受着林间的悠悠晚风,忽而舞起金绣凤袍,犹如九凤展翅,直上月夜长空!清冷的溪水于青草漫过,明艳的火红在夜空绚舞,绘出清美与艳丽的绝世交融。这一曲墨舞,竟是比任何一次都要美入灵魂!我忘情地舞着,直到皓月升起,月色流辉。万籁俱静,我收回舞姿,背对着他徐徐落下。
“舞姿曼妙,却悲伤四溢。”清冷的声音传来,简短地评价道。
我缓缓回过身来,轻轻捂上红唇,泪水滴落脸颊。
树下的云逸之优雅地半靠着,不知何时睁开的眸子,漆黑如墨玉,月华清辉流转不息。那样的他,整个人散发出皓月光辉,在皎洁的月色下,宛如天人。
他墨玉眸子里月华璀璨,向我伸来纤长的玉手,玉唇荡漾开盛然的笑意:
“小酌,我们走,去浪迹天涯。”
五年后,荆州襄城开着一家茶楼,名为“流水闲云”。
茶楼生意兴隆,人流往来,店小二忙得不亦乐乎,柜台前的账房先生埋头算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茶楼后的小院清幽静雅,几株红梅新开,冬日下的小雪落在红梅上,清丽雅艳如少妇新装。红梅掩映的西厢里,一位清逸出尘的男子从容地坐在窗边,透过窗户的冬阳流转在他清雅的脸庞上,长长的眼睫毛轻颤着,手中的书静谧地翻动,美好得如同画卷。
我端着水盆走了进来,看向坐在窗边的他,温柔地唤道:“逸之,该换药了。”
“嗯,好。”云逸之轻声应着,放下手中的书,墨玉般的眸子含笑地向我看来。
我走过去将水盆搁在窗边的桌上,在云逸之身边坐下,为他细心地解开上衣,露出雪白的胸膛。他的胸上留下了细密的伤痕,即使后来我们去百灵山泡过温泉,也不能完全恢复了。
抚上他右肩的伤疤,顺着它抚摸下去,我轻轻触碰到了一个粗糙的圆疤。云逸之的眉头轻皱起,微微哼出声来,我心知碰到了他的箭伤,心上划过痛惜和悲伤。
五年前的太和殿里,云逸之深中九天雪莲之毒,吐出黑血陷入昏迷。但卫曜身上的九天雪莲来自我的血,效果已减了大半,毒力不过原有的十分之一。云逸之在昏迷中封闭五感,化去全部的真气,终于在溪边的树下醒来。那时他告诉我,他只能活三年。
我匆忙带着云逸之去寻裴渊。裴渊为云逸之诊脉后惊诧非常,道是云逸之体内还有一种名为“百毒龙”的剧毒,两者达到微妙的平衡,许是能活上十年。我欣喜地流泪,抱紧了云逸之。那时我才知道,云逸之曾召杜言温于御书房相见,告诉他九天雪莲的秘密,而后将杜言温关入天牢,暗中放他去寻卫曜。而那百毒龙的剧毒,在杜言温射向云逸之,沾着卫曜的血的箭上。
直到此刻,我都不知道当年在箭上放入百毒龙之人,到底是杜言温还是卫曜。
微凉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心,云逸之墨眸温柔地看着我。我对他温柔地一笑,拧起毛巾轻轻擦拭,取来药粉为他上药。当年的箭伤已经愈合,虽看似无恙,实则内里毒素蔓延。若不定期敷上裴渊的药,云逸之会疼得辗转反侧,深夜难寐。
在最初毒发的夜里,云逸之的额上渗着细汗,疼得浑身轻颤。我抱紧他躺在床上,拼命地传递给他温暖和力量。他颤抖地搂紧了怀中的我,亲吻着我的青发,深情地道:
“我愿倾尽一生,换取与你相守的十年。”
我温柔地为云逸之上药,云逸之皱着眉头,轻呼道:“痛,轻一点儿。”
“已经很轻了,还跟我撒娇。”我娇嗔着他,手中的动作却是愈加温柔了。
云逸之终于不再隐瞒病情,有什么不适都会及时告诉我。他也不再挂着礼节性的微笑,生气了会变得傲娇,开心了会畅怀而笑。直到此时,我们才真正地放开一切,无所顾忌地相爱。
我小心地上好药粉,轻拢上云逸之的衣服,温柔地靠在了他的怀里。云逸之搂住我的腰,拿起书从容地看了起来。我靠着他的肩头,揪起他垂下的墨发在手心里玩着,闭目享受着这美好的时光。
“逸之,等冬天过去了,我再让裴渊过来给你看看。”我抱着云逸之的腰身,在他怀里柔声道。
云逸之低头看向我,墨玉眸子里泛着柔和的光,轻笑道:“隔几个月就让他过来一趟,你也不怕烦着他?”
“就是要烦着他。”我嘟哝着道,想到裴渊已经救了和我约定的一千人,摇着云逸之道:“若不是我们两个病人拖着他,还不知他要做什么傻事!”
“呵呵!”云逸之笑得如雪莲开,抬起玉手轻点我的额头,宠溺地道:“就你小心思多。”
我撅起小嘴,又开怀地笑了出来,搂着他的腰依偎在他怀里。
这时房门口出现一位碧衣少妇,撑着腰身款款走了进来。绿浮面色红润,大眼睛水润温婉,进了门就对我抱怨道:“谢昀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若是去了花楼我绝不会轻饶他!”她还要抱怨几句,见着我正坐在云逸之身上,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显是对此处事泰然。
我微微脸红地从云逸之身上滑下来,走过去给她倒杯茶笑道:“快别生气了!你正怀着孩子,哪有时间跟他怄气?”
当年我和云逸之在裴渊那里看病,谢昀就带着绿浮找了上来,原是他们早就得了云逸之的命令,提前离开了梁京,只等着与我们会合。我心情不爽地拿着鞭子要打谢昀,他早知此事还把我一人瞒在鼓里!谢昀被打得在院子里嗷嗷叫,连忙拽着绿浮逃回苏州谢家避难去了。后来我从云逸之那里知道,谢昀正式在谢家与绿浮拜堂成亲,然后带着绿浮四处潇洒快活。
我和云逸之也去云游四海,直到三年后云逸之的身子不能再受奔波,我们决定回到荆州住下。踏雪被送回了楚王府,和绯红相聚,做一对神仙眷马。我和云逸之途径襄城,深觉此处是个宁静祥和的小城,最是适合闲适地居住,便在此处开了这家“流水闲云”。
两年后谢昀带着绿浮找上我们,原是两人玩得太快活,绿浮怀上了宝宝犹不自觉,差点把宝宝弄丢了。谢昀仰天嚎啕垂胸,发誓不能再出差错,将绿浮送到我们这里圈养,从此当上了茶楼挂名的“帐房先生”。但谢昀依旧改不了到处混的性子,经常几天不见人影,把绿浮气得直跺脚,这不又跑来我这里抱怨。
绿浮接过我的茶喝了些,稍稍息了火气,对着我笑道:“我就羡慕夫人家的这个性子静,在院子里下棋看书,可比我那个要好太多了!”
我无语凝噎,拿眼偷瞄云逸之。当初我不愿他太过劳累,只准他开家“流水闲云”,为了让他答应此事,我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亲自奉献出身心。此刻云逸之风淡云轻地在窗边看着书,墨眸里淡然如月,那飘飘似仙的模样足以迷死一大片清纯少女。我的眉角抽搐,云逸之,你就继续装谪仙吧,我都知道你心里想着晚上怎么整我……
“娘亲!——”门外传来清脆的喊声,冲进来一个十岁的少年,差点撞上了正要起身的绿浮。绿浮撑着腰身,扶住那少年叫道:“哎呦,我的小少爷!”
我忙扶着绿浮,对着他嗔怪道:“涯儿,你慢着点儿,别伤到了绿姨肚子里的小妹妹!”
云涯的脸型很柔美,亮星般的眼睛盯着绿浮的肚子溜溜直转,咧嘴笑道:“绿姨的肚子还没大呢!等足够大了我就不撞了!”
我望着云涯的眼神柔和下来。两年前我和云逸之初到襄城,在城内行驶着马车,我掀开车帘的瞬间,就感觉到了街角的目光。孤寂的少年,沉默地坐在墙边,冰冷的目光向我看来。我见到他第一眼,就仿佛见到了风涯。那少年后来被我和云逸之收养,取名云涯。
云涯的本性并不冷漠,很快融入了家的氛围,每日闹腾得茶楼不得安宁。我让云逸之多去教导他,云逸之闲雅地看着书,淡淡道:“随心即可,学多了未必好。”
“逸之,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坐上云逸之的腿,小手在他胸膛上画着圈,娇媚地笑道:“若是涯儿以后遇上心爱的姑娘,初遇时得吟上几首诗,相思时得为她作几幅画,求娶时得吹首动人的笛曲,日后还得好饭好菜地待着,你说是不是呢?”
云逸之的墨眸幽深起来,撑着下巴沉思片刻,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一袭白衣飘出了房门,院中成功地传来云涯的哀嚎。
我正回忆间,云涯朝我做个鬼脸,跑到云逸之身边,给他揉着双肩。云逸之舒适地闭上了墨眸,享受着云涯的伺候。我看得眉头直抖,不是都说儿子黏娘亲吗,怎么到我这里完全不是那个事儿?
“爹爹,涯儿跟你说个事儿……”云涯俯在云逸之的耳旁,低声说着什么。云逸之的眼睫毛轻颤,睁开了墨玉眸子,若无其事地瞟了我一眼,闪过一抹笑意,而后微微颔首。
我正探究地看着他,云涯欢快地跳起来,风一般地向房门外跑去,叫道:“涯儿去练剑啦!”绿浮连忙叫他慢着点,撑着腰身跟了过去。
我笑着摇头,走到云逸之身边,问道:“方才涯儿跟你说的什么?”
云逸之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却是不看向我,伸手就去拿书看。我握住了云逸之的手,凑到他近前,道:“让我猜猜,你们父子俩在谋划为我庆祝生辰?”
云逸之的笑意僵住了,墨玉眸子向我看来,带着一丝幽怨。
果然被我说中了,我扬眉睨着他:“你那点儿心思,如何瞒得过我——”话音刚落,云逸之的墨眸里闪过戏谑的光,拉着我坐在他的腿上。
“那你说我接下来要吻哪里?”云逸之墨眸带笑地道,目光瞟向了我的眉心。
看他的神情,是要吻我的眉心?错,大错特错!我闭上杏眸,仔细寻思一番,肯定地想:是脸颊!正这样想着,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落在了我的眼眸上,伴随着云逸之清朗的笑声。
“你耍赖!”我推开他,不服气地瞋着他。
“我如何耍赖了?”云逸之轻扬眉毛,好笑地看着我,墨玉眸子里的笑意更深了。
我羞恼得脸颊微红,扬起明媚的笑脸,手下滑入云逸之的衣服就要去惩罚他。
这时绿浮回来了,外面还传来锣鼓喧嚣,分外热闹。我红着脸从云逸之身上滑下来,听着街道外的锣鼓之声,问道:“绿浮,外面这般热闹,是发生了何事?”
绿浮眼神犹豫地望着我,又瞄向云逸之,许久才低声道:“皇上诏告天下,慧妃诞下皇太子,册封为皇后,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我脸上的红晕散去,轻轻握住云逸之的手,对绿浮笑道:“这是好事!你去前面茶楼,告诉大伙今日东家请客,客人们尽情品茶,畅怀而谈,为皇太子谋百姓福泽!”
绿浮瞄着云逸之,见他也微笑着颔首,便领意去了茶楼。
我回眸看向云逸之,杏眸凝视着他的墨眸,分外认真地道:“时隔五年,他终于想开了。”
云逸之的墨眸里闪着光芒,拥着我让我靠在他的肩头,温柔道:“可是结束了这一桩心事?”
我闭上杏眸,执起他如玉的手,轻轻地应道:“嗯。”
房间里格外静谧,浮动着淡淡的药香。我在云逸之怀里靠了片刻,起身向门外的雪地看去,对他笑道:“我去看看涯儿练得如何了?”
云逸之的墨眸里带着暖意,微微颔首。我轻步走出门外,站在门边看着院内。
院中飘着飞雪,云涯穿着身黑衣,正在红梅树下练剑。青色的剑光与黑色的影子相融,残影纷纷,分辨不清人与剑。忽地云涯在空中转身,黑色身姿闪现,青色的剑光凌厉地画弧,霎那间扬起万千飞雪。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见到了那年的梨花盛开,风涯在雪白飞花下练剑,也是这般花香弥漫的风,也是这般漫天的飞雪。
身上忽然一暖,我被云逸之从身后拥抱住。我抬眸看向云逸之,他白衣胜雪,眸黑如玉,身披黑色裘衣,在雪地里清冷如月,深沉如山。
我露出温暖的笑意,抬手为他系好颈下的裘衣丝带,柔声道:“怎么出来了?外面天冷。”
云逸之轻握住我的手,拥我入怀,用裘衣为我遮住雪花,温暖着我的心。
“你在这里,我怎舍得离开?”他轻声低喃着,在我的眉心落下温情的吻。
我温暖地笑着,环手拥抱着他。抬起杏眸看向青空,羽毛的大雪纷飞,风吹起幽然的梅香,吹起红艳的花瓣,吹到长空的尽头。
我们相拥在白雪红梅里,一起等待第六年的春天。
十年后。
洛阳,悦来客栈。
一名妙龄少女正倚在窗边,好奇地望着相隔不远的茶楼。
“妙儿,你又把娘亲的凤凰金步摇放到哪里了?”悦来客栈的掌柜佟杏儿找遍了房间,最终上了二楼,敲开了闺女的房门。
苏妙儿从窗边转过身来,青发上的凤凰金步摇发出悦耳之声,清婉的声音应道:“娘,在我这里呢!我就拿来戴几天嘛!”
佟掌柜推开了房门,瞧见苏妙儿头上的步摇,走过去就要摘下来,“哎呀,娘说了多少次了,这凤凰金步摇会是你出嫁的嫁妆,不能随便乱动!”
苏妙儿躲了躲,还是被她娘亲拿走,嘴里嘟哝道:“那还不是迟早要戴的。”
佟掌柜好笑地摇头,拿着凤凰金步摇,在窗边坐了下来。苏妙儿的杏眸灵动地转,拉着佟掌柜撒娇道:“我要听娘亲讲讲凤凰金步摇的故事!”
“好,我说来你听听。”佟掌柜笑着颔首,看着手中的步摇,回忆道:“当年我还未嫁给你爹爹,在洛阳灯会上遇到纨绔子弟的调戏,是一位云公子走上红台,连答了十道灯谜,和那纨绔子弟打成了平手,后来……”
“听过了,都听过了!”苏妙儿急不可耐地道,摇着佟掌柜兴奋地道:“能不能说点别的?”
佟掌柜含笑地瞧着她,摇头道:“凤凰金步摇倒是没有别的了。若说有什么让你有兴致的,街头那家茶楼新换了东家,重新改名为了‘千里醉茶’。”
千里醉茶……苏妙儿的心扑通跳了下,觉得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佟掌柜见闺女起了兴致,脸色也不禁喜悦,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往事:“这千里醉茶是当年救我的云公子开的,后来几经易主,名字也改了数次。如今竟然又改回了原名,倒叫我念起了当年之事。也不知这新任东家与云公子可有何关系……”
佟掌柜还尤自在沉思里,转眼就见着苏妙儿不见了人影,赶紧趴在窗台往下看去。粉色衣裙的苏妙儿正欢快地走在大街上,楼上传来她娘亲的呼唤:“哎,妙儿,你去哪里?”
苏妙儿唱着小曲,停在了生意兴隆的茶楼门口,抬眸望见茶楼上题名“千里醉茶”,字迹飘逸出尘,雅致无比。只见着那字,苏妙儿的心跳得更快了,抚平了胸口才提步走进了茶楼。
茶楼里茶客满座,安静无声,说书先生正慷慨激昂地讲着评书。苏妙儿寻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也跟着听了起来。
“话接上回,圣武皇帝亲征西宛,凯旋归朝!这归朝后有人就要问了,仗打得很漂亮,可咱大兴朝何必去打那西宛小国?于是大将军叶瑛与皇帝下棋时,私下问了一句,您这是做什么呢?皇帝正下得开心,这会儿脸色下沉,说那西宛国主做了不该做的事。这话说得可真是奇怪了,西宛年年向大兴进贡,何时做过什么逾越之举……”
苏妙儿正听得津津有味,小二麻利地给她上了一壶茶。苏妙儿转头瞧着那小二,想起了茶楼的题名,压低声音问道:“这千里醉茶是你们东家题的吗?”
小二一脸得意道:“正是呢!我们东家说这里茶不醉人,人自醉,故而题名‘千里醉茶’!”
苏妙儿的杏眸亮了亮,对那东家可更是心有期待。但此刻茶楼内安静无比,众人皆凝神听着评书,苏妙儿也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又沉浸在了圣武皇帝的故事里。
“上回说这圣武皇帝喜好征战,年年征兵秣马,一生打了数场大仗。今日要说的是圣武皇帝喜好奢华,住的乾心殿那个叫金碧辉煌,连出行的銮驾都镶上了数十颗夜明珠。但奇的是这般奢华的圣武皇帝,葬入帝陵时却只陪有一幅画作。传闻那画上的是位貌美似仙的女子,旁边还有两首题诗。有人说那是早已故去的辰妃娘娘,有人说是另有其人,但究竟是谁,没人能说得清……”
听到此,茶楼里的茶客们小声地议论起来。苏妙儿本是在故事里沉思,心中忽有所感,猛地站起来大声道:
“这圣武皇帝看似无情,实是最为有情之人!”
茶楼一下子寂静无声,众人皆以奇异的眼光看着苏妙儿。苏妙儿的脸颊羞得通红,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在众目睽睽下说出这种话来,小手紧张不安地攥紧了裙子。
正此时,茶楼的二楼雅座珠帘玎玲,一位白衣胜雪的清雅公子闲步而出。他明亮澄澈的眼眸向苏妙儿看来,温润的声音传遍整个千里醉茶:
“这位姑娘不评史书,但评人心。”
苏妙儿霎那间抬起头来,与他清澈的目光相会,像是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那位公子对她微微一笑,转身对掌柜的吩咐道:“将《史书本纪》拿来,赠予这位姑娘。”
掌柜的愣在那里,又急声劝道:“少爷,这可是夫人最喜欢的书啊,您怎么能……”
公子摆手止住了他,眼眸里见出悲伤,低声道:“娘亲若是知道我买下千里醉茶,又将她心爱的书送给了知心人,缠身多年的病或许能好些。”
掌柜的面露不忍,仍是恭敬地下去,将书拿给了苏妙儿。
苏妙儿满心欢喜地接过书,红着脸偷瞄那公子,又低下头来仔细看书。只见书的封面上写着《史书本纪》,翻开内里,竟是历朝帝王的史记。想到方才评书讲的故事,苏妙儿正想翻开圣武皇帝的一页,却是发现那里边角磨损,翻得格外频繁。苏妙儿不待多想,在那页上细细读来:
“圣武皇帝卫曜,先帝之皇三子,自幼熟读史书,十三朝堂论策。先帝赞赏其聪颖,寄予国之厚望,成年封梁王。皇太子谋逆逼宫,先帝驾崩于宫中。遵先帝遗诏,登帝位,定年号辰天。
辰天二年,燿太子乱于荆州。帝以尉迟征领兵平乱。兵峙三年,燿太子攻于菡谷口,尉迟征兵败自尽,帝都告急。次年,帝出梁京,定临都安陵。燿太子据皇宫,辰妃忠烈沉湖。次月,平燿太子之乱。重整朝纲,追封孝思皇后。
辰天七年,宰相杜言温献《治国十三策》,论科举、水利、务农、开商共十三条国策,皆纳之。国势渐增,征兵秣马,致于军事。又明年,北狄求娶联姻,帝以馨仪公主下嫁。
辰天十年,帝封叶瑛为大将军,领兵百万,伐北狄。征三年,北狄求和,缔结百年太平。同年,大将军世承汝南王,年及三十五,未婚娶。帝许以礼部尚书之女,大将军抗旨不遵。帝大怒,大将军跪拜曰:”若无嗣,则再无汝南王。“帝叹其忠烈,乃作罢。
辰天十五年,帝心疾犯,养于摘星殿。次月,亲征西宛,凯旋而归。寻数十海蓝之珠,挂于摘星殿,彻夜通明。帝不寐,取珠置于殿外,一夜焚之。
辰天十七年,帝病重。冬月,心疾再犯。帝将归于昊天,召宰相杜言温、大将军叶瑛于榻前,临终托付。遗诏毕,帝卧于床侧,喟然叹曰:”朕此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民,唯有一事悔恨,奈何……“语未毕,众人伏拜,恸哭送灵。翌日昭告天下,帝于摘星殿崩。”
圣武皇帝的一生读尽,苏妙儿心下悲叹,犹自猜度圣武皇帝临终的话是什么?想了许久不得其果,苏妙儿摇摇头,正要合上书,却见此页的下面写着两首题诗。见那字迹,清秀隽永,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八年寻觅,年年觅。
七星会苍穹,六转轮回命。
五弦琴铮然响,千里遇,谁注定?
四角楼台红鱼灯,大漠长空,月问情?
三顾嫣然笑生情,问君可愿,比翼双飞去?
碧落易见,青丘再青,何处惟觅?桃源仙境!”
左边的题诗句句作问,右边的诗题又是句句作答:
“一生等候,生生候。
二龙夺辰珠,三载春秋鼎。
四行书执念寄,灞桥逢,人留意!
七彩琉璃青鸾佩,星海璨夜,山誓心!
八方墨舞影入心,恨伊忍顾,孤凤九鸣!
黄泉难近,忘川不忘,何处永候?奈何魂桥兮!”
读尽题诗,苏妙儿蹙眉思索,也不知这诗中说的是否为同一个人?若是同一人,本是要寻桃源仙境,却是在黄泉的奈何桥上苦苦等待,真是可悲可叹!苏妙儿在心中叹息,从题诗往下看去,只见下面还有一句话。同一个女子的字迹,却是凌乱潦草,字字泣血:
“我心与你相见,奈何不入轮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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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亲们读懂没?字面有些古文难懂,亲们不用担心,公子会来解释的!
10月5日(明晚)11点更新《大结局详细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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