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长宁以前听说过,当敌对的双方力量对比太过悬殊的时候,占优势的一方会格外宽容。当时她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想象着若是她拥有一指头摁死敌人的能耐,也会表现得很风度,既显胸怀又彰显深度。
现在她遇到了这种情况,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一回事儿。她想将他们剁成肉酱然后喂狗。
还没等她出手,那些个疑似越狱的死刑犯就被她身上散发的威压迫得颤栗不稳,脸色苍白,全身骨骼吱吱作响。君长宁抬起的手不自觉就顿了顿。
不是突然仁慈了,也不是觉得这些人罪不该死,而是突然想起前世那些有些时候显得“很蠢”的警察。
为了活捉罪犯而任由自己人被对方打死,非要按法律程序办事,半点不懂变通,让旁观的人看得既愤怒又不解。
以前君长宁也看不上这些死板着教条不知变通的警察,在她看来,一枪把那些人渣放倒世界不就太平了,纠结着繁琐冗长的程序做什么呢,还会累得好人丧命。
而今,她拥有了超出于普通人的力量,太久没当凡人,她突然就有了点明悟,甚至于,连自身存在的合理性都有点怀疑起来。
今天她在这里杀了这些人是对的吗?抛开善恶,从更高层次的秩序和平衡来讲,她的存在可称得上破坏者,以超出这个凡世规则的能力,轻松而肆意的打破了为维护秩序和平衡而自然形成的规则,让规则本该具备的权威被打破。
她还显得太过轻而易举,这是对规则下生存的凡人的诱惑,会让更多人渴望这种能力,以满足各种各样的欲望。糟糕的是,拥有这种力量的资格注定很少人具备,并且不分善恶。
当大部分人的劳动所得只为了去满足少部分人,那么,这个社会的结构必定失衡,身体可以被奴役,但思想不可以。有了不满,就会有反抗,有了反抗就有了战争。
君长宁脸色变了变,她想起了这个国度发展异常缓慢的重工业,大兔朝五千年的历史就能登月成功,这里的凡世光有记载的历史就有千万年!她看看座下的马车,想起自家师尊的身世,心慢慢沉了下去。
最终,她也只一袖子将那些人扇飞,给最近的官衙传了讯息。
忧心忡忡的回到马车里,君长宁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发呆,思考起完全超出她能力的问题,俗称:杞人忧天。
谢兰雍睁眼看看她,笑了笑,温声说道:“别想那么多,这个世界自有它的规律,你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
这样的说法着实有些不负责任,君长宁抬眼看他,这个人眼神平静,没有离别那晚的伤感和孤独,闲适中带着某种通透了然,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从容不迫。
她只觉得沉甸甸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起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她着相了,低头笑了笑,做了那么久凡人,她的思维还是没有扭转过来。
一个人又怎么可以代替整个世界来做决定呢。一个人也救不了一个世界。
能决定这个世界走向的只能是这个天下的人们,从她选择踏上修行之路的那天起,她就失去了做一个凡人的资格。然而万物有灵,她的道,也不在破坏和杀戮。
放下了这些,君长宁对适时点醒自己的师尊不由更加感激起来,她歪着头往师尊的脸上看去,从车帘外投射进来的光线照在那张脸上,整个人散发着微光似的,美得浑不似真人。
她赶紧低下头去,唾弃自己的没出息,掏出书本,接着之前看的地方继续翻看起来。
突然,她抬起头问道:“师父,问禅峰还好吗?”
谢兰雍静静看她一会儿,笑了笑,说:“好。”
君长宁松了口气,不好意思的笑笑,重新埋首书中。没有看见谢兰雍复杂到深沉的眼睛,和唇边模糊不清的微笑。
那一瞬间,谢兰雍心中突然生出巨大的担忧,它比任何时刻都要来得强烈,重情的人,活得必定艰难,重情的修士,活得尤其艰难。
月无眠如此,白景瞳如此,他,亦如此。
谢兰雍手指动了动,他想抚摸这个孩子的头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两个同样没有浪漫细胞的人一起游历,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如果他们还不用为衣食住行发愁,那就更无趣了。
一辆简单的马车,晃晃悠悠的载着两个人转了大半个江南,从春花烂漫百花齐绽,到盛夏酷暑蝉噪虫鸣,随着催黄了碧树红花的秋风带来一阵阵梅子雨,寒流如期而至。
站在不见白雪只余凋零的山顶上,君长宁望着师尊的背影,眼神一如既往清冷干净,无辜的淡漠。
“上邪,你今年十五岁了。”谢兰雍头也未回,突然开口。
君长宁眨了眨眼睛,回道:“是的,师父。”
山风将他们的衣裳吹得烈烈作响,一缕银白色长发随风而动,滑过君长宁的手边,她袖子动了动,任它带来一丝痒意后飘落,垂下眼睫,不说话。
两人都没有继续开口,安静了好一会儿,君长宁几乎怀疑刚才师尊是不是说过话,她为自己这个想法勾了勾唇角。
他们在这个山顶站了很久,直到天地间再没有一丝光线,纯然的黑暗中,谢兰雍转身下山:“走吧。”
“是。”君长宁跟在后面。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隐隐约约的野兽咆哮声此起彼伏,前面的谢兰雍突然问道:“上邪,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口气十分平静,随意得就像熟人相见时候打招呼的那一点头,却让君长宁很久答不上来,她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走,仔细思索。
谢兰雍也不催。
回到客栈后,灯光下,君长宁铺纸研磨,开始写字,谢兰雍盘膝在床榻上打坐。
滴下烛台的烛泪像一串串洁白的人鱼眼泪,很美丽。棉质烛芯随着时间的推移,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
光线有点暗,君长宁停下趣÷阁,一会儿,起身拿起剪刀剪了剪烛芯。烛光下,少女的脸仿佛也温暖起来似的,凤眸里漾着水光,清冷冷的漂亮。
她转身望着床榻上打坐的人,微笑着说:“师父,我想要,随心活着。”
“随、心、活、着?”一字一顿的重复这四个字,谢兰雍睁开眼,看着终于敢和他对视的少女,微微一笑:“很好的想法。”
很好的想法?这是什么意思?
君长宁不明白,她想开口问,却见谢兰雍已闭上了眼睛,只得把疑惑放在心底,想了想,回到桌案前继续写字。
天亮的时候,君长宁放下手中的趣÷阁,揉捏着指关节,起身吹灭蜡烛,看了眼师尊,轻手轻脚的出去准备早膳。
谢兰雍在她关上门后睁开眼睛,盯着门扉看了一会儿,起身推开窗,让外面清冷的空气进来冲淡房间里蜡烛燃烧过后的味道。
良久良久,一丝隐约叹息消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