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的沉下去了,好像是将一条手绢扔在墨汁里浸泡。直到压抑窒息,直到深邃黑洞。墨洗锦花,夜净繁星。
“养心殿”里此刻灯火通明,田轩辕坐在主座——“安神榻”上。他面色凝重。而他左右两边各都摆上了一列椅子,每列四张。总共八张椅子。
这是西栀岛的议会“八仙过海”,田轩辕每次举棋不定时都会倚仗于此,成员排除田轩辕外,自然而然是八个人。都是由田轩辕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才俊,其中包括田小娟、项广平、扬子、田林。负责在田轩辕不确定的时候为他出谋划策。
这下可好,八仙过海少了四个,这非得淹死不可。
田轩辕眉头紧锁,眼前的情况实在是棘手。他并非痴人,早已观察出事态有些不对,无论是峨眉的突然来访、小娟和项广平的失踪,还是田林玄之又玄的背叛。一切看起来就好像是精心设计,又好像是无意而为之。
余下的“四仙”里,两个与田林辈份齐平,另两个都各差着一辈。不过,一个向上,属田林师哥,和扬子同辈份;一个向下。和项广平同辈份。田小娟是这里面辈份最低,但主意最广的那个。
见师傅愁眉苦脸,和田林同辈的刘立阳站了起来,主动道:“师傅,依立阳所见。我田师兄实在是被冤枉的,这具体的事项,还是得等个几天。”
武林中人,称呼自己师门同窗时,总是要自谦一辈儿。比自己资历老的叫师兄无可厚非,但和自己一样辈份的最好也叫声师兄,毕竟人在江湖混,全靠一张嘴吃的开。能动嘴就不要动手。这是亘古以来不变的规律。
田轩辕扶着头,眯上眼睛,没有回答刘立阳,好像是在思考事情。
与刘立阳对坐的花落红白了一眼他,心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几天呢?大敌当前,风驰电掣都唯恐不及,你可倒好。当真的要让我们糊里糊涂的死。”
花落红是刘立阳的师姐,曾经和他有一段孽缘。二人分离之后,由爱生恨。花落红经常利用自己师姐的身份给刘立阳穿小鞋,刘立阳也颇有微词。只是二人谁也不说穿,暗地里勾心斗角而已。
坐在花落红一边的秦韦华和她同辈,为人老实敦厚,广结人缘。其平生不好斗只好解斗。只是一两个眼神之间,就已经察觉出来刘花二人气氛不对。便握拳放在嘴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暗示:此时千钧一发,当以大局为重。
刘立阳倒也有眼色,见师傅不痛快的紧,师哥又在给自己台阶下。也不待田轩辕命自己坐了,等了一会儿后自己坐下。
沉默是灭亡的钥匙,原本就少言寡语的议会如今更是死气沉沉。
田轩辕看看刘立阳身边没有说话的金古温,道:“你说呢?古温?”
金古温摇摇头,他一向寡言少语。但一旦张口,所言必中。每一次的判断都没出过太大的岔子,今日既然连他也想不出解决方案,那可就真的棘手了。
秦韦华道:“现如今阉党作乱,弟子觉得近日来的几起事件都和他们脱离不了干系。”
刘立阳点头道:“师哥说的对,东厂势力大盛,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如今天下人人各怀鬼胎,只怜惜苍生疾苦。”
花落红颇示不屑的白了他一眼,道:“我西栀岛人,从来就不以什么救国救民为己任。倒也少了许多心口不一的伪君子。”
花落红这话却没说错,田轩辕心性逐渐变化,前几年命弟子“有邪必斩,有魔必诛”的要求也都做了古。
刘立阳看看她,无奈地道:“师姐,你我难道非得这么剑拔弩张?”
花落红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田轩辕抚摸着颔下微须,愁眉未展。这时突然听得一个声音道:“苦也苦也!”
田轩辕眉头一皱,刘立阳站出来道:“是哪一位梁上英雄?怎地不下来说话!”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翩然而下。田轩辕一瞥,却见这人脸被罩住,长相看不出来,身型和声音却都和之前的大弟子十分相像。他此时被事务所累,见到得力的助手难免会做一下揣测,心想:“莫非是贡儿来助我了?”便有些试探地道:“贡儿,你来了?”
那人果然摘下面罩,漏出一张沧桑不堪的脸。风尘作眉眼,奔波化皱纹。饶是如此,田轩辕还是一眼就看出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多少年的大弟子重新回来了。当即喜不自胜地站起道:“快,快见过你们师哥!”
刘立阳、秦韦华和花落红交换一个眼神。不待师傅催促二遍,三人单腿跪了下去。抱拳道:“参见师哥!”
四座都跪了,只有一人例外。
田轩辕见金古温不肯跪,皱皱眉头道:“古温,快见过你师哥。”
金古温表情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毅。他死死盯着白贡,双手则紧紧握着椅子边的扶手。
田轩辕虽然不明白这个一直以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徒弟怎么会突然的如此叛逆。迷惑不解的同时又有些恼羞成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违抗师命。实在是一件让人不爽的事情。
白贡那双本应灵动的眼睛此时像死鱼一样,同样也紧紧看着金古温。另外三名弟子也都觉得二人似乎有些渊源,跪了一会儿后也都各自起来了。
田轩辕看着面前这个顽固不化的弟子,心中渐恼。道:“金古温,我不管你有多傲气,现在去给你师哥磕头。”
金古温抬起头,看了看田轩辕。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能—磕!”
田轩辕有些诧异,但知道金古温说话向来斟字酌句,很少会说些不负责任的言辞。他既然如此反感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师哥,事出必有因,一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白贡突然爆发出哈哈大笑,田轩辕此时也不解地看看这个久别重逢的大弟子。不明白他此番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怒火却渐渐平息了,冷静下来。转身坐回到座位上。看着白贡,道:“贡儿...你这次来...”
“想不到时隔多年,你仍然在用同一套方法教弟子啊,哈哈哈哈哈。可真是英明神武。”
在座的所有人都品出来这话带刺,刘立阳不解地道:“师兄何出此言?师傅他老人家对我们都是极好的。”
秦韦华附和道:“是,师傅多年来勤勉克己,咱们弟子上下都很服他。”
“服?我看是怕吧!”
众人都愕然了,这句话不是白贡说的。
花落红不知何时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白贡身边,一只手靠在他的肩上。道:“姓田的,你身为一派掌门却毫无半点宗师气节,每天执着你的那些虚名伪利。将我们这些弟子都当成你的工具。多少年前是如此,多少年后亦是如此!”
白贡得意地笑道:“人心总是雪亮的。”
田轩辕将身子往后靠靠,在灯火照耀下,仿佛一下老了几十岁。但没有长吁短叹,田轩辕只是默默地道:“那看来,师徒重逢这样的戏码,还是我想多了。”
白贡道:“不错!你一直以来仗着自己‘霆风’的身份飞扬跋扈,痴迷武学。连你膝下儿女都不肯相信,天底下还会有人去相信你吗?”
田轩辕疲惫地笑道:“我就知道,之前的那些事,都是你的手趣÷阁吧?项广平想必也...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早已改头换面的项广平。他左手长剑,走到白贡身边,用长剑指着田轩辕道:“姓田的,你坏事做尽。终尝恶果,今天就让你挫骨扬灰!”
余下三名弟子此时都已围在田轩辕身边,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态度。
白贡道:“剩下的三个,快点归顺。还可记你们一记战功,若是执意和东厂交手吗...嘿嘿...”
秦韦华道:“妖人住口!家师的清誉岂是你们能够在这儿诽谤的!”
金古温也抽出长剑道:“舍生,取义。”
刘立阳悲愤交加地看了花落红一眼,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花落红也有些于心不忍,但转头去不再看他。道:“是你负我!今天就让田轩辕也做你的陪葬品吧!”
外面喊杀声冲天,惨叫声不绝于耳。田轩辕缓缓闭上了眼睛,道:“今天,是得灭我西栀岛门吗?”
项广平道:“正是,老实给你说吧,爷们儿早就不愿意在你底下干了。你去问问,除了少部分愚鲁的人,究竟还有谁信服你?连你自己的女儿都不!”
田轩辕想到田小娟,心一揪,又想起了亡故的爱人,他摇摇头道:“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兵戎相见好了。”
他拨开弟子们的掩护,站起来走出两步。做了个预备式后道:“来,让为师检验一下,狗的本事,是否够咬主人的手了!”
项广平道:“将死之人还在大放厥词!看招!”然后一脚踏出,手中剑立即横斩出去,田轩辕避开。项广平为了预防他抓住空隙反击,立刻就调整了姿势,连出四五剑。田轩辕已经从他的武功路子中得出他所用的不是西栀剑法。想到自己视为珍宝的武学在弟子这里居然还不值一提,心里隐隐作痛,想起了梁忘天。
此时,他早已不奢望什么浪子回头,可如果这些人里有一个能以西栀武功胜过他的,或许他死的时候,能感到一丝丝安慰吧。
田轩辕防守密不透风,项广平越打越急,终于是在一招直贯上给田轩辕瞧出破绽来。他一招“吴刚伐桂”轻松地震慑到了项广平。项广平连退几步,田轩辕本有上去再打的功夫,但他没有。他击败项广平后缓缓道:“自古以来,徒弟们就要靠打败师傅扬名。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
他说到这儿顿住了,扫视一下三人道:“要想扬名立万,师傅是你们第一阶的垫脚石啊!”
他说这话时,语气藏不住的悲愤。田轩辕一生最恨欺师灭道之人,他自己的恩师牟求月就是因为对座下弟子太过轻松,没有一点师傅的威信,才酿成了苦果。花落红将脸藏过去,不敢直视他。
多年来他对西栀门人一直是严大于爱,只期盼能够不再重蹈恩师覆辙,怎料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田轩辕突然心明意澈,笑道:“人这一生,除非不入江湖。否则哪会有那么多的风平浪静,之前是我想错了。现在看来,以后的你们,也会落得个我同样的下场啊!”
白贡却不多废话,道:“田轩辕,你练武练到老眼昏花了,我早就摒弃了什么师徒情分。今日来灭你的门,不掺杂任何情感,明天我会去峨眉,后天我会上华山。而你,也不过是牺牲品罢了,劝你别想太多。”
然后转过身,带着花落红和项广平要走,刚走出没几步,突然听田轩辕道:
“你还记恨着我,是不是。”
白贡闭上双眼,手中拳头捏得连连作响。嘴唇紧闭,咬牙切齿的道:“你能不能闭嘴!”
田轩辕继续试探着往前走,道:“你还是记恨我,当日在众多弟子面前批评你,让你这个当大师兄的下不了台,是不是?”
白贡长出一口气。转过身,眼里是三九风雪。道:“既然你用激将法,那么告诉你,你成功了。”
白贡一记掠上,右手二指并出。身姿似虎般矫健,正是破月指中的“指点江山”,田轩辕看着这招,心酸不已。想想他西栀派多少年来,座下弟子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将破月指练到白贡的水准。田林努力有余,灵气不足。田小娟过目不忘却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唯一的自傲弟子,此时竟然要来取自己的项上人头。想到这儿,田轩辕不躲也不避。就直直地站在那儿。
白贡愣了愣,随即又闭上眼睛咬咬牙。无比巨力的一指头点在了田轩辕身上,田轩辕急叠失措的连退好几步,终于是站住了。只是吐出一口血,再难风平浪静。
白贡一指点完后,突然感觉多年来的赌气自负都沉了底。如田轩辕所言,他确实是憋着一口气,而且非出不可。
白贡啐了口唾沫道:“我们走!”然后迈步要出门去。
“请留步。”
三人回过头来,花落红看着狼狈不堪的师傅,突然地心疼。道:“...师傅,你...”
项广平伸出手挡住她,自己向前一步抱拳道:“田前辈,可还有什么事?”
田轩辕心如死灰,他想:“人生再多虚名,终究是要入土的,我武功再高...又能如何呢?”
他冲着身边三人道:“你们也快跟上他们走吧...今夜过去,江湖上就没西栀派这个万儿了。”
秦韦华流泪道:“师傅,您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岂可弃您而去?!”
刘立阳也愤声道:“今天,徒儿就陪您血战到底!”
田轩辕苦涩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他喊道:“白公子,看在我曾经...我曾经照料过你的份上。我死后,三个师弟...就烦你照料。”
白贡的脸是背对着田轩辕的,谁也没有看见他的嘴唇抽了一下。
良久,他道:“嗯。”
田轩辕欣慰的笑笑,以极快的手法在三人的穴位上各点一下。三个人突然说不出话了,怨恨的眼泪还未风干,不竟的呐喊还在喉头堵塞。竟然就已经要在现实面前低头了吗?
没一会儿,从门外冲出两队人,将三人带了向外走。另外有几个开始将桌椅板凳弄倒,铺上些干草和枯枝一类的东西。
田轩辕强撑着站起,白贡呼出一口气,见三人都已撤离后道:“我们走。”
白贡一行人走出几步后,项广平提议道:“师哥,依我看...”
“你叫我什么?”
“...白大人,依我看。逆党余孽实在不能留,姑息养奸迟早会惹祸上身的。”
白贡不屑的看看他,道:“你是在说你自己吗?”然后背过手兀自走远了。花落红也极为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抬脚跟在白贡后面。
白贡不愧是田轩辕最喜爱的弟子,连脾气秉性都像是和他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项广平忿忿地看着远去的白贡和花落红,咒骂道:“一个叛...一个婊子。”他原意自然是要骂白贡为叛徒,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难道还能自伤一千损敌一千?
....
“养心殿”外侧燃起了火焰,里面的空气焦灼了起来。田轩辕静坐在那儿,等待着炙热的火舌给自己的死亡披上最隆重的衣裳。
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田轩辕以为是木头被烤时候所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也就不再去理会。
昏暗之中,一只手突然摸上了他的脸,紧紧的将他的嘴捂住,田轩辕以为又是白贡的人。心想:“我田轩辕何等样人,岂能沦落到连个死法都不能选择的地步?”突然又恢复了火气,要翻身去打那人。却被那人以一记极其迅捷有力的指法给一点。当即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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