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海在地牢里待了好久,起初在外面只听到了厮杀呐喊声,料想一个人绝对不会有如此动静,李绝情肯定是搬来救兵了。
又过了半天厮杀呐喊声渐渐平息,赵大海的心情却变得忐忑,他只知道战果是一方大胜,却不知道是谁诛灭了谁。
“吱啦~”门被推开了,从地板上传来脚步声。赵大海如坐针毡,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楼梯上。
脚步声缓缓,突然,一道尖锐锋利、寒气隐隐的枪锋,从墙后移出,出现在了视线里。
赵大海内心登时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感受。
思念像是还未成流的水滴,还未发酵的酒曲。时经多少年,水滴成为大江,美酒终于酱香。而久别重逢。就是大江冲破河堤,美酒终于启坛的那一天。
说来也奇怪,杨九日在这种时候变得非常平静,他不论二人之间的误会是否已经消除。只要让他看一眼,那个老头儿。只要他筋骨坚实,膝下有亲。不论说什么或是不说什么,似乎都是足够的。
从楼梯上下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二人本都是不同心情,但在看到彼此的脸的时候,所有恩怨情仇都化为云烟,只留两个默契的老头儿和两个无声的笑脸。十几年的误会不解自开。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赵大海手握着栏杆,他须发蓬乱,见对面那人风采依旧,笑道:“再见面,我已经是阶下囚了。”
杨九日也爽朗地放声大笑,他走到牢房前。将铁枪放在一边,左手提着一壶酒。将它打开,又摸出两个碗。笑道:“先喝点儿?”
“你倒就是了。”
二人隔着栏杆,对饮起来。
前四碗酒,二人在喝的时候都没有说话,到了第五碗酒。杨九日突然抛出一个问题,道:“这么些年,你就替我拉孩子了?”
“别把自己当什么好屁了,你们杨家孩子皮实。我根本懒得管事,还落一帮手,替我打理着酒馆,多好!”
“哈哈哈...”
二人在下面喝着酒,李绝情和剩下的人坐在楼上。杨九日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让他们下来。李绝情想想这是两位老人久别重逢的好机会,也不再去打扰。
田小娟坐在桌子上,摇晃着脚,道:“诶,你说杨前辈和赵伯伯会说些什么啊?”
李绝情挠挠头发,道:“我也是不知道啊。”
杨玉城坐在另一张桌子前,一边喝酒,一边不时的将眼睛向那个黑洞洞的下方看,显得很是焦虑。
田林察觉出她有些心神不宁,微笑着握过她的手,道:“怎么了?”
杨玉城忧心忡忡的答道:“爷爷和干爷爷毕竟多年未见,二人矛盾估计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了。”
田林笑道:“不会的,两位前辈都是豪爽之人,再说了,他们如果想吵,也得顾及着些你的金面啊。”
这一番话颇见成效,杨玉城感激地看了田林一眼。低声道:“那你看那件事儿...”
田林的脸却也刷的红了,他用一种细不可闻的声音道:“还得待我向爹爹禀报...”
二人的沟通的声音虽然像蚊子一般的细,但是仍难逃过田小娟的耳朵,她眼珠一转。妙计已在心,笑盈盈的从桌子上下来,大大落落的走到二人背后,在他们的肩上各用力一拍,二人便想受了惊的猫那样转过头来看着田小娟。
田小娟脸上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瞥瞥她,又瞧瞧他。但就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们俩被瞧的脸红,田林忍不住掩饰内心所想,若无其事的道:“怎么了?”
田小娟伸出手掐了一把田林的脸,笑道:“这点演技就别骗人了吧?可以啊你!都已经开始祸害别人家的姑娘了!”
这句话一出可真是一个爆弹:锁清秋似笑非笑的瞧着杨田二人,宇文一刀颇是赞许的看着田林,鬼见愁三兄弟们个个伸长了脖子。只是李绝情呼呼大睡,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田林的脸越来越红,肯定不是因为田小娟所掐的那一把。他嗫嚅道:“怎么说话这么难听...我是你哥啊...”
田小娟又笑着看看杨玉城,笑道:“我在这儿也见过嫂嫂了!”
杨玉城大窘,将脸别了过去。不用看也猜得出:此时的脸色一定是灿若玫瑰。
田林低声道:“你干嘛这样?把小城都吓着了。”语气里十分不满。
田小娟气的用胳膊肘捣捣他,道:“这都还没过门儿,外来的就已经盖的过一个娘养的了?田林你好狠毒!”
田林无奈的摇摇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田小娟神秘的眨眨眼,看得田林心里发毛。忍不住道:“你有话直说,不要这样。”
田小娟却不管,继续自顾自的眨眼。眼睛都眨到酸痛田林却仍是不为所动。她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你还给爹说什么啊?先斩后奏啊懂不懂?你难道觉得爹会同意你这么做吗?”
田林低下了头,他的确是没有这个把握。随着年龄越长越大,父亲之命他是绝不敢违,但是又不肯对杨玉城放手,前不得后不得,好生纠结。
田氏兄妹在小的时候,性格是和现在背道而驰的。
田林胆大妄为、说一不二,叛逆顶撞,经常和田轩辕发生摩擦。
田小娟虽然调皮;但是要比田林乖巧的多,就算父亲说的话有些难,也尽力遵守。绝不忤逆。
渐渐长大了,田轩辕的重心开始向田小娟倾斜。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田林越来越懂事,成为了一名好好先生。田小娟反而越来越倒行逆施,处处和田轩辕顶撞,这两个孩子可没少让田轩辕劳神费力。
田小娟和田林,田轩辕向来是更宠爱些田小娟的。他作为习武之人,并不提倡什么男尊女卑一说。田小娟武功好、资质高。他这个当爹的自然对田小娟青眼有加,无论她调皮与否。相反,在那次回岛之后,田林因为没有符合田轩辕的期待,越来越被冷落。他顽皮,田轩辕怒斥其“顽劣种”,他听话,他也只是骂一句“榆木脑袋”。
可田林长大了,明白事理了。只将田轩辕说的这些话当成鞭策自己的宣言。每日愈发的刻苦练功,谁知,田轩辕仍然不对他另眼相待。他这个少门主在岛上的地位一落千丈。众人虽然嘴上敬重他,但其实心里都不把他当一回事。
在这种情况下,田林要谈和杨玉城的婚事,那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可是他偏生的傻,真的还想过问田轩辕,甚至有一希冀:从田轩辕那里得到一点乞怜的爱。
田小娟见田林面露沉思状,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说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让他和杨玉城快快的拜堂,省的夜长梦多。便道:“你现在和杨姑娘把堂拜了,回头有我给你求情。你这样两头齐顾,既不失忠,也不丢孝。岂不是万全之策?”
田林思忖片刻,面布愁云地道:“容我再想想...”
...
这已经是第十八碗了,赵大海和杨九日此时喝的面红耳赤,热气腾腾。话语间既见真情流露又不少攀比吹嘘。
赵大海饮下一碗,骄傲地指着自己胸脯道:“杨老头,你自己说,李绝情这后生是不是培养的好?”
杨九日见他喝得正酣,连连附和道:“是,是,出类拔萃。不说了,喝酒。”说着拿起酒壶又要往碗里倒,却发现已经空空如也——一滴酒水也倒不出来了。
赵大海笑道:“看我的。”随后扯开嗓门大喊:“李绝情!李绝情!”
声音很响,李绝情被惊醒了。睡眼惺忪的打个哈欠,道:“什么事?谁叫我?”
其他人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又听到赵大海那破锣一样的嗓子喊道:“臭小子!拿两坛酒下来!”李绝情支撑着昏昏欲睡的身体,在柜子后翻找搜看,终于发现了两坛用泥封住的酒。他一手一坛,急忙的奔赴下楼,将两坛酒摆在他们二人面前。晕晕乎乎的道:“前...前辈们可还有什么要的吗?”
赵大海大手一扬,笑道:“你滚吧!没事了!”李绝情也不知听见没听见,有一步没一步的走上了楼。还没来得及靠上桌子,就像一滩烂泥般的呼呼大睡起来。
锁清秋感叹道:“孩子累坏了。”
宇文一刀点点头,眼神里忧喜参半。道:“也难为义弟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楼下,赵杨二人猴急地将酒封打开,一股酒香瞬时飘散开来。赵大海闻闻味,笑着骂道:“太监虽然该死,可这品酒的功力倒是十分的不赖啊,来,再来一碗!”
酒是忘忧水,酒是男儿血。
赵大海仰头灌下一碗,大手一擦,将嘴边酒渍擦干。笑道:“听说你这么多年过得都不错?风生水起的。”
杨九日也干下一碗,摇头苦笑道:“风生水起个屁!多了些瘙痒反感的奉承,少了位忠言逆耳的挚友...这十几年啊,琼浆玉液进肚子里也全他妈成苦水了,好久没这么酣畅淋漓的喝一次酒了!”
赵大海听闻此言,嘴唇努了努,似乎想说什么。过了片刻后,他将那只被拷打看不出形状的手递出来,手上颤颤巍巍的拿着个碗,道:“咱俩干一个?”语气里少了豪气,多了疏远、多了试探、多了陌生。
杨九日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将手也掏出来,轻轻一碰。道:“干一个!”尽管他在努力的掩饰,但是仍然可以听到他的语调在抖。
两只本该紧紧相握的手,此刻有了隔阂。但隔阂却让他们更加亲密,我能感到你的喋喋不尽,你能感受到我的欲语还休。
二人突然又恢复到了初次碰面的状态,不再说话,只是推杯换盏。又是喝了几个来回,杨九日终于问道:
“这次...跟我回广东吗?”
这句话一出,赵大海的眼前,年少时的一切走马灯般闪烁而过:原野骑射、凉亭饮酒、疆场弑敌。这一切的一切恍如昨日,又恍如隔世。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过了半晌,赵大海终于笑着道:“不回了,我这把老骨头是要死在这儿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累了,真的累了。”
杨九日见他如此,也是感触良多的道:“你也累了,我也累了。人世间真如一场试炼。只是我现在都担负重任,而宦官狼子野心。大敌当前,你我要束手,只怕时机还未到啊...”
赵大海笑道:“你怕什么,这几个年轻人能成气候,比你我这两把老骨头更胜一筹,将天下交给他们,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杨九日若有所思道:“那倒也不假...”
赵大海接着道:“小城身为女流,武功人品样样俱佳,除了对情爱之事有点死脑筋转不过弯儿来。也可算是新生代里的佼佼者。”
杨九日白他一眼,道:“说到这儿我就气,你给我好端端的孙女儿改什么名啊?”
赵大海大笑道:“总得让你先头晕脑胀一番才是啊,哪能白白的给你找到。不符合你杨九日的为人。”
杨九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道:“忘了告诉你,小城已经想开了。现在和西栀派的少掌门卿卿我我的,倒也般配。”
赵大海道:“如此甚好。”
杨九日继续补充道:“其实要论这一代里面最出色的女娃娃,还是得属田小娟了。这丫头鬼灵精,心思多的紧!”
赵大海挑起眉毛道:“能让我们杨兄亲口服软的女子,这世间怕是也不多了。就凭这点,这小丫头值得期待!”
接下来,一片寂静。二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想到了同一个人。
杨九日坏笑着指着赵大海道:“你啊你,那小子愚笨的要命,让他当这代的领头人,怕不是矮子里面拔将军!”
赵大海也叹道:“是啊,这小子武功虽然高,但是太单纯了。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这样的人怎能托付的住?”
二人所说的自然是李绝情了。这句话说完后,又是一片寂静,谁也没有说话。
杨九日道:“不过那小子以德抱怨,挺险伸援。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一个‘侠’字,这样的直小子,世间不多见呐!”
赵大海也点点头,深有同感的道:“还有那日大漠,朝廷发下通缉令。说是要抓他,就连武林大会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开设的。就这样,他还一心要去,你说说,这不是赴死吗?”
杨九日道:“这倒能足见这臭小子胆气不俗。”
赵大海又道:“不过这世间聪明世故者众多,你要让他来替这小子。不一定比这小子做的好啊!”
杨九日也道:“做人能执着到他这个程度,也是没谁了。一不为名二不为利,此等人,若不是青山白骨,就必定是庙堂香火了。”
赵大海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开口道:“老杨,此子远胜你我啊!”
杨九日点点头,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道:“如你所言,我想通了,也的确该休息一下了,我着实也累了。”
赵大海点点头,道:“那就把这臭小子叫过来,嘱托一下吧。”
杨九日应了,大喊道:“李绝情!滚下来!”
李绝情刚在和周公谈天,突然就被这两个老男人的一嗓子给拉出来了。又摇摇头,将自己弄得清醒了一点,下到牢房里了。
杨九日见他来了,道:“把门关上。”
李绝情回过身去把门关上,道:“不知二位来找我所为何事呀?”
赵大海伸手示意他过来,待李绝情坐在他们二人身边,他和杨九日相视一笑。
李绝情云里雾里的道:“二位前辈是少酒了?”
赵大海笑骂道:“谁他娘的又少酒了?我问你臭小子,如果给你做皇帝,你做不做?”
李绝情慌忙的道:“这怎么敢,绝情不愿意做皇帝!”
杨九日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其实心里在暗暗窃喜,李绝情果然没被权力腐蚀,自己没看走眼。
赵大海道:“我呢,有件事情要给你嘱托。”
李绝情顿时来了精神,道:“前辈请讲。”
赵大海叹道:“我昔日也像你一样,自以为能独善其身。只是到后来顾错了方向,只是爱惜羽毛,丢掉了侠骨柔肠...哎...只希望你能不要走我的老路,一直的坚持自己,李绝情,你很好。比我们所有人都好。”
李绝情有些疑惑,道:“伯父何出此言呢?”
杨九日打断了他,道:“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要托你帮我传个口信儿。”
李绝情只能把顾虑放在一边,道:“前辈请讲。”
杨九日道:“你告诉小城,让她立刻去广东找她爹杨崇杰,路上给人报广东杨家的名号,就能受人照顾了。”话说完,长出一口气,显得十分轻松。
李绝情此刻方觉出有些不对,二人说话的语气竟好像在转述遗言。他有些慌张的道:“前辈们为什么要告诉绝情这些事?前辈们是想...”
“我们啊,也到了谢幕的时候了。李绝情,不要忘记你的任务!”杨九日义正严辞、不怒自威的道。
李绝情劝止道:“这怎么...”
谈话间,杨九日伸手点了他的穴道。李绝情顿时呆若木鸡。杨九日将李绝情抗在肩上,转头一步步的走上楼。嘴上大声抱怨:“说是要练什么点穴功夫,结果把自己给锁住了,真是笨的可以。”
锁清秋和宇文一刀交换一个眼神,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谈话间到了楼上,将李绝情往地上一放,道:“你们给他把穴道解开吧,老子和他有比赛,不能动手。我就先回去喝酒了。”
锁清秋拱手道:“那是自然,前辈放心。”
杨九日转过身去看了眼杨玉城,笑道:“小城!你是杨家将!无论你将来过得怎么样,永远不要忘了这点!”
杨玉城正在生田林闷气,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义和份量,不多做思考的道:“孙女儿知道了。”
杨九日欣慰的点点头,转过身遁入黑暗里。将门反锁了。
赵大海道:“挺舍不得的?”
杨九日笑道:“那都是后话了,来!干了这碗!”说着将二人的酒碗里斟上酒,各自慢慢地饮了一杯。
锁清秋动手将李绝情的穴位戒了,李绝情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前,疯了一样的敲打着门,喊道:“前辈!伯父!”
赵大海皱皱眉头,道:“臭小子真够吵的。”
杨九日道:“以后就再也听不见啦!”
赵大海将双手搭在杨九日肩上,笑道:“怎么着?一起啊!”
杨九日笑道:“理应如此。”也将手搭回。
二人的手下生出一股劲力,穿过筋脉直到心房。将心包络尽数震断,吐血身亡了。
李绝情想用内力把门震开,但门是炼铁所制,终于还是无功而返。
他瘫坐在地上,心里只觉得无力。他怎么想也不明白,两个人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结局。
他不会懂的,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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