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起来,众人就在原地守着。过了一盏茶功夫,黄土径上荒凉芜无。除了被风带着走的石子儿,连个鸟儿都没见,更别提过路的人了。
杨九日肚子饿了,再加上一直等待而不得,有些牢骚,道:“你们先守着,我去找个地方打个尖去。”然后扛起铁枪要走,田小娟站起来拉住了他。道:“杨前辈,我们既然一行的,就不能再搞独立那一套了,要走大家一起走。”李绝情和杨玉城也都站起来,看着二人。
杨九日看看他们,道:“来吧,反正找孙女这事儿也不是一日之功。”三人也都跟在他后面,好像根本也没把东厂的缉捕放在心上。
路上,杨玉城还是有些担心的道:“杨前辈,咱们这样真的没事吗?”
杨九日大大咧咧的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不知道去吃饭是不是福,但我知道饿肚子一定是祸。”
几人兜兜转转、寻寻觅觅,终于来到了一家面店,但掌柜的将门紧闭着,说什么也不肯开。此时正是动荡时期,好的居安思危,坏的竭力自保。整个骆漠原里白天空无一人。突然有人来拜访,八成是大祸临头了。
杨九日有些失去耐心,喝道:“再不开门,老子把你的店给烧了!”
这句话果然管用,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人打开了房门,他身着粗布衣服,系了不合身条围裙,但是上面都积攒了一层厚厚的油盐,已经是看不出原有的颜色了。他一脸担惊受怕的样子,结巴着问道:“几...几位要点什么?”
田小娟看了看他紧张的神色,故作打趣道:“看来掌柜的雅兴颇高啊,难道在里面独自风流快活么?”掌柜的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笑道:“没有没有。”气氛缓和了许多,尽管他还守在门前。
杨九日道:“你见过哪个店家让客人在外面点菜的?操你妈的快起来!”他一把推开了掌柜,大大落落的走了进来。挑了张桌子坐下,十分熟练的将铁枪一搁置。右手挽起左手袖子,从筷筒里抽双筷子出来。喊道:“先来四碗鸡汤肉面,口蘑切丝儿给我端成盘,再来两角二锅头!”
那店家一见他坐下,登时面如土色。不知为何,吓得连忙逃窜走了。刚跑出没几步,从身上落下一把尖刀,上面的血迹刚干。田小娟眼疾手快,察觉出了这人的不对,一个箭步上去把他穴道点了。对李绝情和杨玉城说:“你们看看二楼和柜台后面。”二人诺了一声,领命走了。
过了一会儿,突然传来杨玉城的尖叫声。田小娟想也不想的看看那店老板,冷笑道:“趁火打劫啊?杀人越货完就要走?”
过了会儿,李绝情果然从内屋出来,道:“发现店老板和小二的尸体了,衣服已经被这人换了。”
田小娟看着那人腕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红蝎子,将他穴道解了。冷笑道:“你是给谁做事的?”
那人连忙喘着气儿道:“赤衣帮...赤衣帮...”
李绝情一听到这个名字,不愉快的回忆瞬间闪现过脑海,急忙走过来,道:“你们赤衣帮向来在西域,怎么现在来这骆漠原了?”
那人一脸惊慌的道:“赤衣帮和骆漠原的曲沙帮合并,司空帮主和祝帮主并为管事。大爷,我真的只知道这些,你饶了我吧大爷!”然后双膝一软,就要下跪。
李绝情没有扶他,面色凝重的道:“看来这祝战和司空无骇,也已被铎凰收编了。”接着想起祝战在小时候对他的暗算,忍不住气的牙痒痒。
田小娟道:“这人处置随你,我手上沾血就不能做饭了,杨前辈肚子还饿呢。”
李绝情惊喜道:“你还会做饭?”
田小娟脸红了,娇嗔:“难道女捕头就不嫁人了?”然后向屋里跑去,倩影在李绝情边闪过,留下暗香让人追。
李绝情看了看这人,心里顿觉一股说不出的厌憎烦恶。想动手杀了他,又觉得太便宜他了,于是道:“你今天杀人,我本来应该让你抵命,但是太便宜你了。那就...”看着他手腕的蝎子,心生一计。将这人嘴掰开,从怀里拿出一包锁清秋的药粉,在手里放了很少一点,几乎是十分之一的指甲盖那么大小,倒了进去。道:“我今天就派遣你当个卧底,药效十个时辰发作,会把你疼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最好在晚上从你们的司空帮主那儿打探到我要的消息。到时候自会把解药给你。”
那人面色苍白,但仍不住的点头。李绝情继续道:“你听好了,去给我查赵大海和鬼见愁的牢房在哪儿,办完这件事后,你就自由了。”然后拍拍那人的肩以示鼓励。
那人诚惶诚恐的道:“小人必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李绝情看着他像磕头虫一样的求生,忍不住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我...我姓金...我叫金二龙。”
李绝情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金二龙,今天晚上在这附近的野店来见我,向我汇报消息。”又看看太阳,自言自语道:“多耽搁一会儿,药效发作得越快,你走吧!”
金二龙点点头,随即如离弦之箭一般的去了。
李绝情拍拍手,回到客栈。见杨九日已经翻箱倒柜的找了些酒在喝了。杨玉城一边给他一杯一杯的斟,一边自己也喝几口。或许是不胜酒力,李绝情进酒馆后杨玉城的脸红了起来。
杨九日道:“那个贼娃子怎么样了?”
李绝情道:“我把他给放了,让他去给咱们探些情报。”
杨九日喝下一杯酒,皱眉道:“西北鞑子的酒就是烂,都他妈发酸了。”
李绝情应付着,道:“我去看看小娟。”随后站起身来,往厨房去了。
田小娟杀人还是下厨都是雷厉风行、速战速决。她看了一眼李绝情,道:“你来了?帮我把那只卤鸡切了,再取四个碗出来。”李绝情见她忙里忙外、有条不絮的动作,简直像个主妇。宠爱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在她煮面的时候,伸出胳膊,从后面抱住了她。
田小娟宛如触电,她嗫嚅着道:“你快放开我,面要煮烂了。”
李绝情轻笑着,不再强迫,在她脸上印了一记。就去帮她打理了。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没用多久,李绝情就端着一个托盘,上面呈着四碗飘着油花儿的肉面。
杨九日嗅着味道,只觉得一股面香挟着肉味扑鼻而来,在空中交融起舞,钻入鼻子里,只感觉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他赞道:“小娟这丫头,平时舞刀弄枪的,看不出来啊,还有这么一手!”
杨玉城脸上却看不出多大的表情波动,李绝情将碗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将声音压低得如蚊子一般,道:“谢谢。”
李绝情将自己和田小娟的碗放下,没有动筷子,而是又跑到厨房里了。
杨九日拿起筷子,先喝了口汤,放声大笑道:“这汤比面还香!”又拿出筷子,夹起一股油亮的面条放入嘴里,顾不得烫。细嚼慢咽了一阵,表情从起初的赞赏转变为了讶异。一口吃完,他赞不绝口道:“真太好吃了,小娟儿啊,你来我家掌勺吧,我一月给你开一百两。”
“您还是省省吧,我随便跑趟单儿也够了五十两了,何必遭那罪啊?”
众人欢笑祥和,一切在杨玉城的眼里都是不存在的。她噙着泪,眼睛里只有那碗像镜子一样的面。双耳对外界的事物充耳不闻,她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表现是多么卑微。镜子里的水波被搅乱,一个人笑着将桌上的托盘放下,回到了厨房里。
她心如死灰,想:“李绝情,你不值得。”她本以为她自己释怀了,可是到再见那一面的时候,她才知道,很多事情没有期限,很多事情永远都不会有期限。你或者可以为自己的支离破碎的尊严,换一份短暂的心安。但是当旧账被提起、死灰被复燃。你才知道,原来在这份隐藏的崩溃下面,我们一直都是如此避无可避。
杨玉城又用那只皓玉的手摸起筷子,慌乱颤抖着夹起面条放入嘴里,机械的咀嚼着。琼浆玉液、龙肝凤髓,在嘴里都化为了无。眼睛走了个神,这碗面条突然的有了味道。
忽然,厨房里又传来了动静,杨玉城擦擦眼泪,装做若无其事的吃面,却不知道,自己这一切的反复和纠结,全都被杨九日尽收眼底。
李绝情搀着田小娟出来了,手上拿了一个碗,堆满了卤鸡酱肉。李绝情将碗放下,坐在杨九日的对面。用鼻子凑近面闻了一下,夸张的道:“哇,好香啊,鼻子都要被香掉了!”
田小娟眼里孕着爱意,看了他一眼。道:“你就作吧,这就是碗普通的面而已。”李绝情却认真的摇摇头,道:“不,你做的饭,哪怕再普通,对我也是山珍海味。”然后用筷子去捞面,却没有夹起来。
田小娟笑道:“我刚才就让你先吃别等我。你还不要,面坨住了吧?”
李绝情笑着道:“坨的也好吃。”就夹起一大股面,放入嘴里。久来乏味的味蕾仿佛被这一股面条激活了。牙齿还没同意,就已经开始在舌尖上跳芭蕾舞了。
与此同时,心细的田小娟发现了突然不说话的杨九日,道:“怎么了前辈,这面不好吃么?”
杨九日微微一愣,将筷子放到了碗上,道:“好吃,好吃。”又拿起一杯酒仰起头咕噜噜一饮而尽,道:“李绝情,你吃完饭跟我出来一下。”
李绝情一愣,应了下来。但他心里并没有谱,不知道杨九日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何。扒了几口饭后习惯的去找田小娟的眼睛。发现她也不知何时变得心事重重,只得自己风卷残云般地刨完了饭,走了出去。
他在外面等了没一会儿,杨九日就提溜着酒壶出来了。李绝情起初只以为是杨九日有个什么想法要说。准备让他出来后就一吐为快,谁知他指了指远方,道:“男人间的私事,走远点说。”然后迈起步子,信马由缰了起来。
走出差不多几里。杨九日面色凝重的转过来看着他,道:“绝情,你是我为数不多几个欣赏的后辈,你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为什么好么?”
李绝情愣了愣,道:“是...因为我进来的时候...对您有礼貌?”
杨九日摇摇头,道:“衣冠禽兽的伪君子也可以装的彬彬有礼,不是。”
李绝情继续揣测道:“那是...我在面对武天魁和玉面狐狸的时候不卑不亢?”
杨九日笑骂道:“你真他妈的不要脸,猜不出来我说了。”
随后,他清清嗓子,神情严肃的道:“那是因为...你在遇见平公公的时候,选择了让小娟先走。那时候我就断定,一个肯为了心爱的女人赴死的男人,虽然笨,但是绝对值得深交。”
他说话一前一后,把李绝情整蒙了,李绝情挠挠头皮道:“我知道了...可是我喜欢小娟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杨九日说话到激动处,右手成拳拍了一下左掌。道:“你喜欢小娟,这是自然。小娟也是个好丫头,这也是自然。但你如果真的要和小娟在一起,至少应该把之前有心无心间惹下的风流债给补了。”
他表情激动起来,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继续义正严辞的道:“你现在自以为对小娟一片痴心,其实是被夹在了两个人中间,小城看着你和小娟恩恩爱爱,会悲痛欲绝。小娟看着小城对你余情未了,也会心里不舒服。所以,为了两个爱你的女人,你最好做出权衡,什么是度,什么时候该避险。男人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但你不能始乱终弃呀!”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嗓子,道:“每一个爱你的女人,你都应该好好对待。”
李绝情听完后,只觉得脑子里如一团乱麻,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他也陷入了泥沼里,想:“我...到底该怎么做?”
杨九日见他思考,片刻后问道:“怎么样?想好了么?你选什么?”
李绝情毫不思索的道:“我选小娟,我答应永不负她,纵使身陷囹圄,天诛地灭。我还是喜欢她!”
杨九日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光瞪着他,道:“你想好!如果不想你的后辈被你的风流债拖累,最好做出权衡!”
李绝情道:“我权衡已经做出来了,我欠小城一个道歉,我把她当妹子,从来也没想过要她做我老婆。”这句话说起来的时候,斩钉截铁又云淡风轻。仿佛就像是在回答晚膳用什么一样。
李绝情这个人的优缺点也都在这儿,他有的时候很优柔寡断,有的时候又说一不二。他常常在自卑和自负间切换自如。但说到底,李绝情从小活到大,真的算是一个挺对的起别人的人了。
其实很多人都是如此,从小到大再到老,没有什么举世瞩目或惊天动地的成就。也没有干出来多么狼子野心或伤天害理的事情,这种人是你是我。
但不是李绝情,他敢想敢为,敢在临天顶上对夏逍遥的千古仇人伸出援手,敢在蓝衣帮摇摇欲坠时,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敢在千夫所指时捍道卫理,喊出:“敢为天下先!”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李绝情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肉体和内心呼唤的那个名字叫:“田小娟”,这无需隐藏,也不能隐藏。在诸多个让李绝情困惑且头疼的选择中,这是最简单的一个。李绝情只是顺着所想。自然吐露。
杨九日叹道:“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加以干涉。”然后拿起酒壶,喝了几口。向着开始的方向走去。
李绝情跟在他的背后,有些莫名的兴奋。他说不清这源自何处,或许是袒露心声而带来的畅快吧。
到了酒馆,两个女人虽然表面上融洽,但其实坐的很远,一句话也不说。田小娟见李绝情来了,兴奋的站起身迎接,道:“你俩干嘛去了?”
李绝情笑道:“没什么,一些小事儿。”然后坐下来小憩了一会儿。这期间无暇注意到杨玉城怨恨的目光,也没有注意到田小娟是如何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脖颈,眼神像猫一般魅惑,仿佛是在宣示主权。
这个盹儿,不知道在杨玉城的心里,已经死过多少次了。
一觉醒来,杨九日不知何时已经扛起了铁枪站在了门口,李绝情看着窗外笼星罩月,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睡了多时了。
杨九日道:“醒了就走吧。”该办正事了,然后大踏步走了出去,杨玉城紧随其后。田小娟在后面拉着李绝情的手,二人走得很慢。
田小娟眨巴眨巴玛瑙石一般的眼睛,勾着李绝情的下巴,妩媚的道:“你告诉我,你今天和杨前辈到底说什么了。”
李绝情心神大荡,下意识握紧了田小娟的手,道:“也没什么,就是商量了一下咱们在哪儿拜堂的事。”
“那商量好了么?”
“没呢。”
田小娟笑着低下头去,缄默不语的看着二人的影子。月光摇着树影,仿佛没有什么是片刻的,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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