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图萨斯
阿丽娜之死宛如散不去的阴云,没有人知道该怎样才能走出悲伤。? 中?文网w?w w?.?帝国王后,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永远的离开,再无法抱持任何希冀。奥斯坦行宫里,一切都归为静寂,大姐纳岚茫然整理遗物,理着理着,眼泪就不受控制的再度成河。是啊,记忆的伤痕又何尝只是留给王一个人。这些年的朝夕与共,共同经历的生死荣辱,当一切都再也找不回来,才变得格外残忍。大姐哽咽的声音语不成句:“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去向美莎解释,为什么她再也不能见到妈妈。如果有可能,我宁愿替她去死啊……”
布赫抱着伤心欲绝的妻,想劝慰,却根本无从劝起,目光落于那一幅幅的木板素描,那都是送给他们的全家福啊,一家又一家,各自留下幸福瞬间。却为什么,她成就了那么多人,偏偏就是不能成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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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军营,裘德再一次把自己封进了兵器库,自从葬礼归来,他就不曾再说过一句话。磨箭,不停的磨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许宣泄苦闷。永远都忘不了,离开哈图萨斯时她挥手送别的微笑,那个时候怎能相信,这居然就是今生的最后一眼?
凯伊陪在身边,只是默默的看着,她知道,一步之迟,未能见到阿丽娜最后一面,注定要成他今生最难释怀的痛。随着时间,凯伊的眼中忧虑已大过疼痛,想起他曾经诉说过的,幼年时那个老太婆的预言,难道……这个令她深爱的男人,今后余生真要全部埋进痛苦吗?
终于,还是费因斯洛看不下去了,到这一天不得不出面阻止。
“我知道你心里苦,现在没有谁的心里是不痛的,但是……拜托看清楚,这是我的军营,该怎样保养兵器不需要你操心。你现在是西里西亚的总督,是时候该回去了!还有多少必须担负的使命在等着你,不能在这里继续耽搁消沉。”
裘德充耳不闻,就宛如一具湮灭了灵魂的驱壳,对身外一切无动于衷。
费因斯洛因之切齿,夺过他手中箭镞愤恨扔掉,毫不客气扯住人向外走。
裘德终于有了反应,一拳打开他的拉扯,勃然爆:“你什么意思?这是你的军营?!所以我在这里连停留都不许,做了国王军的御前大将就学会翻脸不认人了?怎么,是怕我夺你的权柄吗?”
费因斯洛被激怒了,疯一般将他扯到帐外,伸手指向带着孩子一直在此悲伤守望的凯伊,厉声怒喝:“听听你自己说的都是什么屁话?现在翻脸不认人的到底是谁?睁开眼睛看清楚,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需要疗伤!你知道她们在这里已经不眠不休陪了你多少天吗?只顾自己埋头龟缩,你到底还算不算是个男人?这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孩子!他们同样需要你!可是你呢,自从来到哈图萨斯,你有关心问过他们一句吗?阿丽娜之死谁不伤心?可是不要忘了,你的妻子!她才是一直陪在阿丽娜身边,亲眼见证这个残酷过程的人,你有没有问过她心里痛不痛?有没有安慰过她哪怕一句话?你怎么可以这样自私?如果阿丽娜还在,这会是她希望看到的样子吗?”
挚友愤怒的指责,就像一柄大锤狠狠敲击他的心,裘德受不了了,抬头正视属于他的妻子,多少时日的担忧守望,凯伊清瘦了许多,一双美目里满布血丝,看一眼,都是让人心疼的憔悴。
“阿爸……”
亚伦和苏珥扑向父亲,声音里透着瑟缩。年幼的孩子们何曾经历过这些悲伤变故,这些日子,他们显然都被吓坏了。
抱住孩子,裘德所有的苦闷都在这一刻被引爆,眼泪如洪水开闸,肩头耸动,是止不住的沉闷恸哭。凯伊走过来了,他伸手用力揽抱进怀,只能在耳边颤声说一句:“对不起……”
凯伊在摇头,合着泪水闭上眼睛。是的,或许人在脆弱时,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拥抱,她什么都不想说,只要他肯回来,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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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过后,赛里斯是第一个选择离开的人。到今天,此处已成伤心地,他几乎就是想逃离,回望记忆中最熟悉的阿丽娜神殿,因如今埋葬其中的人,竟是再多看一眼都会受不了。
对于这样匆忙离开,很多人都不能接受,鲁邦尼痛声恳求:“何必急着走,陛下现在的样子……他需要你啊,或者也只有殿下才能劝慰……”
“劝慰?”
赛里斯毫不客气打断,眼神里满是悲愤:“你想让我怎么劝?劝告王兄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往前走,所以该忘的都要忘掉,只为让生者都尽快振作起来,甚至是抱着雅莱到眼前晃,看吧,这才是你必须面对的问题,为了子嗣传承,也总要让一切重回正轨,广纳**,让别的女人来填位已是无可回避,身为一国之王,唯有甘心接受现实才能让所有人松一口气?”
赛里斯越说越激动:“这就是你想要的劝慰吗?那为什么不自己去说?你凭什么认为把这种角色扔给我是理所应当的?你们当我是什么?又当王兄是什么?在这种时候,莫非只因是王,竟至连伤心的时间和空间都不可以有,现在的样子就是错的,是不被允许的,是这个意思吗?”
鲁邦尼被噎住了,在如此激烈的质问中他也算看明白,赛里斯……他的疼痛恐怕是比王更甚,如果现在能有地方泄一场大概才是求之不得吧。对于阿丽娜之死,他非但无法去劝慰谁,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正视面对。
赛里斯走了,最后留下的声音穿击心灵:“知道吗?即便是身在地狱遭受酷刑时,我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现在,我的心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真有神明吗。如果有,那么他也是可憎的存在!我真的好恨呐,憎恨他的残酷与不公!如果有可能对神明宣战,我相信,我会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鲁邦尼听得心惊肉跳,也因此愈不安。刻骨的悲伤化成恨,这恐怕……不独是赛里斯的心声吧?随着时间,不安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没了主意的时候,人们都会不约而同的想到伊赛亚,如果他能在这里该有多好啊,最聪明的家伙,或者也只有他,才能在这种时候为人们指点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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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普鲁利节,街头巷尾却难见节日应有的欢笑。伊赛亚是随同海蒂夫人的歌舞团一同来到哈图萨斯。狄雅歌、鲁邦尼闻讯纷纷赶往歌舞艺人的篷车居所,对于他的姗姗来迟,困惑不解,却也难掩兴奋。
“你这家伙,搞什么鬼啊,这几年死哪去了?给你写信都不肯来哈图萨斯,什么意思?”
一见面,狄雅歌已是忍不住的磨牙切齿,于他而言,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一别数年,嘴上骂得凶,无非都是想念。
伊赛亚还是人们记忆中的老样子,一脸阳光笑容,标准浪荡子作风油盐不浸,耸耸肩膀脱口便说:“很简单啊,因为我不想来。王权这东西,不管抓在谁的手里……嘿嘿,都还是离得远一点比较明智。”
而在他身边,霸王花悍妻更要瞪眼:“狡辩!你还敢说,拖拖拉拉磨蹭到现在才来,连阿丽娜的葬礼都不见人影,你到底算什么意思啊?”
伊赛亚满脸不以为然:“小姐,请问出席葬礼有什么意义?人已经死了,哭得再凶能重新活过来吗?”
萨莉就是不答应,分明也是满腔的怨愤无从泄,就把自家男人当了出气筒:“那之前呢?阿丽娜病了那么久,你却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喂,不是你派给我的任务吗?如果本游侠访遍各地找来的医生都没办法,那我即便来了又有什么用?我又不会治病。”
鲁邦尼目光闪动,沉声开口:“你不喜欢接近王权,所以这些年都不肯再来哈图萨斯,但是现在却来了,为什么?”
伊赛亚笑得难看,随手一指说:“儿子在这里,不来接?岂非请等着孩子妈回去就要活吃了我?”
呸!知情莫如身边妻,萨莉才不信,冷飕飕当即反问:“真的?你不是一直都认为,生儿子就应该生得像牲畜一样,最好一落地就会蹦会跳有自理能力,不用教就知道该怎样自己找食吃,一岁就会喝酒,两岁就会赌博,三岁就能给你干坏事当帮凶了,为儿子专程跑一趟?骗鬼啊!”
毫不留情当场拆穿,衰老公开始眼皮乱跳,鲁邦尼不理会这些插科打诨,直切主题:“说吧,你究竟为何而来。”
伊赛亚挠挠头:“其实……也很简单呐,因为我觉得,现在是必须要来了。”
狄雅歌听出了意思:“在阿丽娜亡故之后却成了必须?你是怎么想的?”
伊赛亚不答反问:“帕特里奥为什么急着离开?他在害怕什么?让你们这样忧心忡忡,都不惜屈尊降贵一股脑跑来歌舞艺人的帐篷又是为什么?”
鲁邦尼问:“你是为陛下而来,你也认为现状很值得担忧对么?”
伊赛亚眉头一挑:“要说他现在的样子不糟糕,恐怕都不会有人信吧。”
狄雅歌低声叹息:“是啊,这个打击太致命了,陛下现在的样子……简直就像失去半身一样。自从葬礼结束,就是烈酒代替了饮食,几乎快成酗酒,到了夜里则根本睡不着,总是在深夜走进阿丽娜神殿的墓室,守望金棺,一坐就是一个通宵。”
萨莉忧心接口:“再这样下去,就算铁人也要垮掉呀,可是这一次……却连赛里斯亲王都没法再劝慰什么了……”
伊赛亚听着,露出一抹冷笑,毫不留情开口说:“如果只是一个男人在悼念亡妻,就算从此一蹶不振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也纯粹就是他一个人的事而已。但是现在,问题的关键却显然不在这里,对么?”
鲁邦尼欣然点头:“果然还是你最精明,汉迪拉一族的事,想必是听说了吧?”
伊赛亚撇撇嘴:“若非听说,也不至于这么着急赶过来了。对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说到这个,亲信幕僚就忍不住都要抱一声叹息,狄雅歌眉头紧锁:“当初阿丽娜病中,在床头现诅咒木偶,彻查真凶,就是由我们两个负责。”
伊赛亚知道,悠然接口:“嗯,新一代的庞库斯幽灵密探,就是你们负责组建,这种事当然也肯定要交给你们。”
鲁邦尼说:“就在葬礼前后,真凶也算是查清了。诅咒木偶藏在由克尔巴城主敬献的祈福陶俑肚子里,实际上却是阿兹望城邦的门阀大贵族汉迪拉所为,他也是希望选送女儿以博取攀王亲上位的家伙,所以才意欲嫁祸,以清除来自克尔巴的政敌竞争者。但是,正因我知道事关阿丽娜,会有多么挑动陛下的神经,才会查了这么久,务求证据确凿,直至敢对神明起誓绝没有冤枉他,才向陛下禀报复命。”
狄雅歌一声叹息:“说实话,我本以为陛下会因之暴怒,谁料到居然会是那种木然的反应,他只是听,一句话都没问,是连眼皮都没抬,就冷冷淡淡给出一个字眼:灭族!”
鲁邦尼面色沉重:“这种反应,实在比暴怒更令人害怕。王令一下,汉迪拉一族全部诛杀。亲戚连枝、妇孺老幼、甚至府第中服侍的奴仆都是一个没放过!那是把一整个家族连根拔起,足有上千人啊,就这么一夜成为历史!”
鲁邦尼越说越担忧:“我是陪伴陛下时间最久的人,从有记忆开始就是和他在一起,却还从没见过他会如此狠绝。说心里话,这件事虽由我一手负责,但眼见汉迪拉一族尽灭,着实心中难安。诅咒阿丽娜,真凶固然该死,但对此并不知情的族人却实在无辜。”
萨莉神色黯然,也是至今才倍感懊悔:“现在想起来,那时阿丽娜严令不准外传声张,我们还咽不下这口气。若早知如此……如果阿丽娜还在,她是绝对不会容许这种事生的。”
伊赛亚静静听着,眼神在沉默中变得锋利:“可惜,她已经不在了,所以现在就是一个敏感的关口,也是我必须走这一趟的理由。”
他说:“不要忘了,我和你们的区别:我是经历过暴君统治的人。正如当年的米坦尼摄政太子马库赛尼,你们要知道,包括他在内,举凡这世上的暴君,其实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暴君的,走向残暴,往往都会有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人们的脸色因之而变,萨莉坚决不能接受:“你什么意思啊?你担心我们的陛下……也会变成暴君?”
伊赛亚锋利反问:“他不会么?汉迪拉灭族还不够说明问题?这分明就已经是露出了征兆!不管他们是不是有罪,连妇孺尽灭,在之前可曾有过先例?而他一句话就可以成真,为什么?在这其中,阿兹望领主呢?既然是他治下的门阀大贵族,身为领主却为什么连个屁都不敢放?如果我的消息没错,这位领主大人与汉迪拉一家也是关系很近的,可以说汉迪拉是他利益阵营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灭除汉迪拉,一个庞大家族眨眼成灰,对阿兹望领主是多么沉重的打击还用说?而他为什么竟不能阻止?眼看从未有过的血案就在自己的营盘里生,为什么竟会这样无能为力?”
萨莉不服气:“事关阿丽娜,他有几个胆子去袒护求情?这件事早已惹怒克尔巴领主,阿兹望的老东西敢维护一句,克尔巴领主都不可能放过他。”
伊赛亚因之冷笑:“是啊,这就是凯瑟·穆尔希利最擅长的制衡游戏,让各领主之间彼此成制约,他才能坐定最大的受益者。算一算,自他继位,到现在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你还没看明白,这几年他的所作所为,其实就已经是锻造出根基。准确的说,是成为独裁暴君的条件都已经具备了!就说米坦尼这块版图吧,这几年在瓦休甘尼,你也是亲眼见证,拔除贝利拉、清算波律尼凯,而随着这个自治藩王之死,他的关系党也被尽数清缴。由赛里斯坐镇哈尔帕协助监控,原来米坦尼的旧势力贵族已经是被清算得差不多了,及至重新划分领地利益,像哈塞尔亲王之子这样的,都成了从中获益的新领主。通过大批扶植新贵,这位穆尔希里斯二世国王陛下是大大巩固了自己的权势,将米坦尼这块版图越来越牢固的抓在手中。而在另一方面呢,借由战后清算,打击保守派的分封领主更是成效显著,挖财富、控军马,几年下来多少宗亲领主都算是被他挖穷了也搞怕了,以致在元老院说话都没了底气。让整个元老院都渐渐归于王的主导之下正是他的目的,因为只有这样,他自己才不会受制于人,才可以去做一切想做的事。也就是说,这几年的积淀,就是在向着独权独大、他可以按照心意为所欲为的方向迈进!所以到今天,才可能一句话就要了汉迪拉全族的命!”
伊赛亚毫不客气质问:“当一个人手中的权力占到了绝对的支配地位,可以使他的个人意志轻易的变成国家意志,你们想过这有多么危险吗?是,这一次或者还可算有罪者死,但是下一次呢?你们怎敢保证就不会轮到真正无罪无辜的人?这个世界上不管是谁,只要获得了绝对权柄,也就获得了随心所欲的能力。他可以成为英主,也一样可以成为暴君!一切都在他个人的喜怒之间,杀伐决断,多少人的生死命运就取决于他的一句话,这才是最要命也是最危险的局面!”
鲁邦尼听得心惊肉跳:“所以你才认为,今后走向何方,现在就是最敏感的关口,这极有可能成为一个转折点?!那你认为现在应该怎么做才好?”
狄雅歌也是满眼焦急:“是啊,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劝醒陛下,让他重新振作也重新清醒,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到。”
伊赛亚哑然失笑,摇头说:“你错了,我这次来,根本没打算见他,而纯粹是来见你们。”
这下,连鲁邦尼都露出惊讶:“你不打算见陛下?为什么?”
伊赛亚反问:“你认为我见了又能怎样?能劝什么?你不妨自己说,现在的状况,任凭是谁劝什么是他能听进去的呢?”
鲁邦尼被问住了,伊赛亚说:“真正该有所作为的从来不是我,而正是你们,因为你们才是这份王权的参与者。今后赫梯王权该走向何方,也只能是由你们去影响和改变。”
狄雅歌开始愁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陛下好起来,你至少也该帮忙出出主意啊。”
伊赛亚耸耸肩头,脱口便说:“应该庆幸吧,至少阿丽娜还留下一个女儿。”
萨莉瞪大眼睛:“你是说……美莎?可是公主还那么小,能指望一个小娃娃做什么?”
不用伊赛亚回答,鲁邦尼已经听懂了,他的眼神因之而变:“公主年幼,当然不能指望小娃娃去做什么,但是,却应该以此时时提醒陛下,不管任何事,就算纯粹为了美莎,也应该认真思考究竟该怎么做才算是对的,是这个意思么?”
伊赛亚低声叹息:“如果说,阿丽娜之死是让他的心死了一半,那么至少还有一半,就是美莎。有这个女儿,就还算是有希望可以劝他清醒,去做一个理智的父亲。否则的话,如果不能把握方向,一旦让憎恨蒙蔽心灵走向暴虐,凭他的能量,只会比马库赛尼更可怕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