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1 / 1)

且说司马茂英离开青园寺后,并未直接回宫,而是让车夫驾车到了乌衣巷尾一处普通的宅院前。司马茂英下了马车,来到门前,轻轻叩响了院门。

未几,一个身穿乌色樱枝联纹大袖长衫年轻俊秀的公子打开院门,一见司马茂英,便笑道:“我便猜是德音来了,外祖母还偏偏不信。”

司马茂英笑着跨入院门,“恩平如何猜到就是我?”

“往年我和外祖母皆是中秋前回建康城,德音一向是在我们落脚后次日过来,我便是用脚趾头也猜到了。外祖母还偏说是她母家给她送东西来的。”

司马茂英笑笑,将小茹和小惠留在院外,自己则同这位年轻公子边聊边往里而去。司马茂英问道:“老师身体可还安康?”

“尚可,只是食欲不佳,昨夜至今晨只进了一碗清粥。”

“老师年岁已高,既是食欲不佳,可用些山楂、酸角为她提味。”

年轻公子笑道:“我自用了,她午间多吃了些淡菜药粥,你且放心。这些年外祖母的身体皆是我在调理,我的医术,你还信不过么?”

司马茂英笑言道:“我纵是信不过宫中御医,也不能信不过恩平呐!”

这二人一边聊着,很快便来到了后院的主屋前。

进屋之前,年轻公子已经朗声道:“外祖母,是德音来了。”

屋内传出一位老妪低哑的声音:“果然是德音呀!快快进来。”

司马茂英进得屋内,便见卧榻上倚着一名银发苍老的妇人,穿得朴素简洁,纵然年岁已老,精神倒还不错。这老妇眼睛略显浑浊,眼珠发白,朦朦胧胧瞧见有人进来,便伸了手道:“我眼睛不好使了,德音站得近些。”

司马茂英来到老妇身边,瞧着老妇浑浊的眼睛,关切道:“老师的眼睛去年还没这么严重,已经治不好了么?”

老妇握住司马茂英双手,轻拍她的手背,和蔼一笑,“我岁数大了,治不治得好也不要紧了,你不用替我担心。”

司马茂英转头去看那位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道:“外祖母的青盲眼确实不好医治,我一直都在为她施针,只能稍稍遏制视力减退吧!”

司马茂英听罢心中却是一沉,青盲眼发展到最后便是失明了,年纪大的人常患此病,且难于医治。

老妇摆摆手,“好了好了,德音既来看我,便不提这些扫兴之事了。”当下携了司马茂英双手,令她在自己身侧坐下,询问了她许多事情。

司马茂英也都一一作答了。

这位老妇人不仅是司马茂英的老师,年轻时还曾是建康城中名声响亮的才女,她叫做谢道韫,亦是出身于陈郡谢家,乃是谢安的亲侄女,著名书法大家王羲之的儿媳妇。论起辈分,她还是那位被打入天牢的谢驸马的堂姑母,是当朝右卫将军谢晦的姑奶奶。在王家那边,她亦是江州刺史王弘和王昙首的同族从伯之妻,他们皆要叫她一声从伯母。

瞧瞧,关系就是这么复杂。

谢道韫年轻时嫁给王羲之次子王凝之,随夫居于会稽郡,生有四男一女。而后孙恩之乱爆发,她的夫婿子女皆在此乱中殒身,只得她与三岁的外孙活了下来,往后她便带着外孙在会稽郡府宅中过着清寡的生活,只有每年中秋前回一趟建康,见一见族中亲人。

这位年轻公子便是谢道韫唯一的外孙,名叫刘涛,字恩平。

因谢道韫素有才情,司马茂英年幼时曾被其父司马德文送至谢道韫身边学习,与刘涛便有几年同窗情谊。那时司马茂英还不是公主,只是一个郡主,她的父亲司马德文也只是一个琅琊王,居皇帝位之人乃是她的伯父司马德宗,此为外话。

不多时,院门又被人敲响了,刘涛便留下司马茂英陪伴谢道韫,独去开门。

这一回来的人就是谢道韫母家派来的人了,一群下人捧着各类日常用品鱼贯而入,领头之人是一位身着深灰木棉联枝纹大袖长衫年轻秀雅的公子,名叫谢公义,字灵运。

东西安置好后,谢灵运站在一旁,对着谢道韫恭敬道:“姑奶奶倘若无事,孙儿便先回去了。”这谢灵运的祖父是谢道韫的同胞兄长,他们之间的血缘较近,不似谢混谢晦那般隔得较远,因而每次谢道韫回京,均是谢灵运负责她的起居饮食。

谢道韫道:“怎地这般着急?也不坐下吃口茶,陪我这个老妪说几句话?”

谢灵运面有豫色,似有什么心思,便道:“姑奶奶一年才回来一趟,孙儿理应留下来陪姑奶奶吃顿饭,只是如今家中诸事繁杂,孙儿还得回府去处理相关事宜,多有不周之处,还请姑奶奶勿怪。”

谢道韫幽幽一叹,道:“你这般繁忙,我也不怪你,不过再忙也得多多保重身体,切莫如你父亲那般,年纪轻轻便身染重病不治而亡。”

“喏,孙儿遵命。”谢灵运颔首,他的父亲谢瑍是谢道韫的亲侄儿,二十六岁时便英年早逝,是以谢灵运才能早早袭了康乐县公的爵位。

如今谢家年轻一辈的男子中,拥有公爵的统共不过谢灵运一人,纵然是他那位宗兄弟谢晦,也未得公爵之位。当朝沿用汉制,王爵非皇子不封,当然刘裕除外。非皇族子弟者最高的爵位不过公爵,一等郡公,二等县公,而后则是候爵,一等郡候,二等县候,再后是伯爵、子爵及男爵。

谢灵运这般着急回去,自然不是因为家中真的诸事繁杂,还是因为那位从叔谢混得罪了刘裕,被投入监牢的事情。谢家子孙在朝中为官者人数众多,身居高位者却并不多,但不管怎样,既然均是出自谢家,便难免有些荣辱与共的牵连在其中。

谢混之事,谢灵运不便告知谢道韫,只得以别的理由搪塞过去。

谢道韫不好再留谢灵运,只得抬手道:“那你回去吧!恩平,去送送你表兄。”

“孙儿告退。”谢灵运作揖,引身而退。

送走了谢灵运,司马茂英眼见时候不早,便辞了谢道韫回宫。谢道韫本欲留她用晚饭,但被她推却了。

刘涛送司马茂英行至院外,见她正要上马车,一时有些不舍,便问:“德音下次何时再来看望外祖母?”

司马茂英笑道:“老师回会稽之时我定然会来的。”

“就来一次了?”

司马茂英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对车外的刘涛道:“我近日要排中秋筵席上所跳的舞了,没有多少时间,方才我也和老师说过了,她不会怪我的。”

刘涛听罢轻声一叹,他家族地位不够高,父母都早亡,中秋佳节是没有资格入宫参筵的,每年都无缘看到司马茂英在筵席上表演的舞蹈。

“你叹什么气?”

“我叹无缘见到你的舞姿。”

司马茂英抿嘴一笑,说道:“你那位表兄谢灵运才被提为中书侍郎,你去央他带你一同入宫参筵呐!”

“这、这可以吗?”

“当然!”司马茂英偏头想了想,又道:“对了,中秋过后在栖霞山中有一场金秋诗会,倘若你们那时不着急回会稽,你也可以去参加呢!”

刘涛一听便很是心动,暗想一定要央求外祖母在京城多留一段时间,晚一些再回会稽。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司马茂英才让车夫驾车而去。

刘涛一直愣愣站在院外,直至看不见马车了,才稍显失落地回了院中。

司马茂英回了台城,并未先回自己的徽音殿,直接去了太极殿。原是想去向她父皇请安,可却扑了个空。司马德文并不在太极殿里,究竟去了哪里,内侍们亦是一问三不知。司马茂英心想,她父皇或许是去显阳殿看望母后及两个弟弟了,于是又去往显阳殿。

刚行至显阳殿外,便听到一阵吵闹声。

司马茂英心中惊奇不已,与同行的小茹和小惠对视一眼,加快脚步向里行去。

方进得前殿,便瞧见一名身着绯色百褶杂裾裙的女子指着褚灵媛大骂道:“皇后,你莫要欺人太甚!”

褚灵媛端坐于正前方案几之后,表情平静道:“赵夫人,本宫从未欺你,何来欺人太甚之说?”

在这大殿之中,除了赵夫人和褚皇后,还有那位二皇子司马元青并几名内侍宫女。

赵夫人愤然道:“若非是你跟元青说了那些话,他怎会不认我这个生母?”

褚灵媛很是费解,“本宫从未跟元青说过,让他不认你这生母。”她转向司马元青,问道:“元青,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马元青面上表情十分尴尬,涨红了一张小脸,半晌也解释不出一句话。

司马茂英骤然出声道:“母后,儿臣知道是怎么回事。”

殿上之人俱是一惊,回首之时,正见司马茂英跨入大殿之中。

司马茂英将那日之事简要叙述一番,末了,又道:“赵夫人,你不过是父皇的嫔妃,虽封了夫人,可说到底还是个妾,竟敢不将正宫皇后放在眼里,还跑到显阳殿来质问母后,当真以为母后好欺负吗?”

赵夫人冷笑道:“妾又如何?元青是从我肚子里出去的,他是我的亲生骨肉,可你们却教唆他不认我这个母亲,如此恶毒之心,我为何还要对你们客气?”

褚灵媛不紧不慢道:“本宫从未教唆他不认你,你定是弄错了。”

“弄错?”赵夫人仍是冷笑,“那日元青亲口所说,我只是他父皇的妾室,而你才是嫡母。他自幼就由你抚养,小小年纪能说出这种话,不是你教的,还能是谁教的?”

褚灵媛看了司马元青一眼,淡淡道:“本宫确实从未对他说过这些,你若是不信,本宫也没有办法。”

司马茂英见这赵夫人态度实在恶劣,忍不住道:“赵夫人,休要得寸进尺了,母后让你三分,你当真以为可以在显阳殿中撒野吗?”她行至赵夫人身边,缓缓道:“元青所说难道错了吗?母后是父皇嫡妻,依照礼制,只有嫡妻才配称作母亲,你一个妾室,本就没有资格自称元青母亲,你居然还胆敢在这里叫嚣,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你!”赵夫人怒瞪司马茂英,却见司马茂英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仿佛根本不将她这长辈放在眼中。她连说了三个“好”,接着又道:“你们母女连心,我斗不过你们。”继而转向司马元青,含泪问道:“元青,我且问你,你到底认不认我这生母?我派丫头请你去昭阳殿用一顿晚膳就那么困难吗?在你心中,难道一点也没有我这生母吗?”

赵夫人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声音几乎沙哑,却没有得到司马元青的同情。

那九岁的男童只是抬了抬眼,望向上首褚灵媛,又望了司马茂英一眼,重新低下头,幽幽道:“赵夫人,你还是回去吧!是你不尊敬母后在先,元青才会那样说的。况且,母后本就是嫡母,你只是妾室,元青没有说错。”

赵夫人脸上血色顿失,往后踉跄两步,极受打击地说道:“好,当着是我生的好儿子。”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也不行礼,径直掉头就走。

待赵夫人走后,司马元青才向着褚灵媛屈膝跪下,匍匐一拜,道:“母后,赵夫人她不懂规矩,您别和她一般见识。”

褚灵媛淡淡一笑,抬手道:“快快起来,母后不会和她一般见识。那赵夫人以为你心中无她,不肯认她,其实你是她亲生儿子,你若不关心她,也不会为她求情了。唉,她还是太过驽钝,也不懂你对她的孝顺。”

司马元青起身道:“她虽是我生母,可只有母后才是儿臣的母亲。一直以来都是母后在抚养儿臣,儿臣往后也一样会孝顺母后的。”

褚灵媛和蔼道:“元青果真是个好孩子。”随之,她又转向司马茂英,问道:“德音,你突然来我这里,可有什么事情?”

“哦,儿臣之前去太极殿没见到父皇,以为他在这里,便过来了,没想到他也不此处。”

褚灵媛一奇,“你父皇不在太极殿吗?他平日极少离开太极殿的。”

“是啊,所以儿臣才觉得奇怪,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言毕,司马茂英无奈地笑了一笑。

司马元青跑到司马茂英身边,握住她的手,“大皇姐,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用晚膳吧!元贞早前还说好几日没见到大皇姐了呢!”

“好。”司马茂英微笑着摸摸弟弟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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