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道修建成石阶的式样，宽长而平坦，流水哗啦，顺道而下，最终会在地势最低处汇聚成一池深水。
天幕中月明星淡，显得有几分寂寥。
夜渐渐深了，可我心里却十分烦躁，一直执拗地坐在水池冰冷的大理石上不肯回去。
其实我的听觉还是非常不错的，也幸得这一点，才能通过虚空中的微响觉察到水道下游还有人走动。
为什么当时连想都没有多想，就觉得那一定是路西法呢？事后我自己回忆了一下，发现根本就说不清原因……大概，是因为我始终在期待着他的未离开吧。
作为圣皇之位的继承人，我从小就开始接受最严苛的礼法教育，其中有一条就是说，为人之君，风范是一等一的大事，无论境况如何紧急，都必须趋步而往，遇大事，也不过脚步稍显匆匆……我觉得很对不起我的礼法老师拉文那夫人，因为我竟然破天荒地在月光底下、沿着水道跑了起来，直到看见了深水旁站着的美丽青年：“路西法！”
路西法侧身站在水边，看样子，应该是正打算离开，我的失态行为一定让他感到意外，因为他转头朝我看过来，蓦然间愣在了那儿。
那个小小的时间段，已足够我扬眉走到他跟前，并且环起双臂，用倨傲的语气说出设想之外的话来：“你好大的胆子，见到我竟然不行礼的么！”
路西法眯了眯眼睛，似乎是蹙了一下眉，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就见他低头往后退了一步，俯下身，单膝跪在地上，于这更深露重的夜晚、四下无人的境地里，行了个郑重得十分过分的的问安礼，“灵犀殿下圣安——”他的声音照旧非常动听，也许是此刻衬着清冷月色的缘故，又不免觉得比白天时多了几分肃冷，他十分自知，也不抬头，只继续说了一句，“小臣无礼，望殿下海涵”。
我反倒心虚，只好平了情绪，降下语调对他说道：“以你显贵的身家，也未必就要行这样的大礼。行了，起来说话吧。”
路西法瘦削俊美，身姿修长，总给旁人很大压力。
美丽的男人谁都喜欢，但美丽的男人总很难亲近。
“为什么你会一个人在这里？”我很不喜欢身高所制造出来的压迫感，所以故意选择在说话的时候偷偷往旁边走动了一步，借机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看风景么？我觉得这里没有什么好看的。”
“难道独自待在这个地方是不被允许的么？”
“不，没有这个规矩。”
“那就好。”
我一时无言，只好背对着路西法，静静看了一会儿水道中的流水。
“你怎么独自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我回头问道，“是连自己的随从都信不过了么？”
“殿下说的是时雨？”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
“殿下的皇宫，十分安全，我只是信步走走，看看风景，散散心，时雨没有必要时时跟在我身边。”
“哦？”我笑了一下，转身面对着沉静的青年，怒意散得很迅速，渐渐地，只剩下一副好奇的心思，好奇他的真正想法，“皇宫里安不安全我是不知道的，不过我知道，你一定是不安全的——你的那个随从，他是赫桑人吧？贵为纯血神脉的你，竟然收纳一个赫桑人在身边，难道……你不怕他吃了你？”
路西法的反应异常平静，他面无表情，谨遵着做臣子的本分，脸稍稍侧向水池的方向，目光落在别处，并没有正视我：“殿下多虑了，时雨从小就生活在兰底斯城，他不会吸食人血。”
“自欺欺人。”我冷哼了一声，忍不住告诫道，“路西法，你不妨承认一个事实，如果赫桑人不嗜血，那么他们早就已经饿死在鲸之屿了。”
“这是殿下，以及世人的偏见。”
我皱了皱眉头，心中气恼，想说一句铿锵有力而又能反驳他的话语，却左右寻思不得。
温柔皎洁的月光下，俊美的青年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息，这种气息十分诱人，竟使得我心意迷乱，不去介意他一切无礼的言行：“路西法，过来，把你的手伸出来。”
“为什么？”
“难道你想抗旨？”
“不，当然不，”路西法走上前，他抬起了自己的手，“如果这算是殿下您的旨意，那么我便是无法……”
哗——
路西法小爵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我沉入水中时，甚至还能听见那一道溅起的水花声。
哗。巨大的响动。于这静谧的夜色里听来，它是如此响亮，如此动人心魄。
我抓紧路西法的手，因为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能够在坠入池底的过程中保持镇静，但是路西法不行，他想不到我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来，所以他在挣扎，他试图从我手心里逃脱……
我只是想让水将他浑身浸透，仅此而已——当觉得时间足够完成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借着水的浮力，纵身向上，又很不客气地拽着路西法冲破了水面。
这个时节，夜里的水是很凉的，我出水的那一刹那，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所幸脑子没被凉傻，仍旧牢记着自己要做什么。
路西法的头发是浅金色的，尽管已经湿透，却依然在月光底下呈现出柔软好看的色泽，我看着从他发尖上落下的透明水滴，不觉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难道是我弄错了么？
我自然是很不甘心的，于是不知不觉，很下意识地伸手去揉他湿淋淋的头发——
“咳、咳咳……”路西法呛水了，他拧起眉，侧过头咳嗽着，不但撇开我的手，并且还很用力地推了我一下，“你……咳……你、你离我远点儿！”
“嗯？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
“走开！”路西法往回游了一些，他攀住水池边缘，闭上眼睛低头喘息，即便是极为愤怒，却因为呼吸急促，声音变得低沉而颤抖，丝毫不具备震慑的力量，“你最好离我远点儿，否则我不保证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即便你是高高在上的殿下！”
这样一个柔弱的贵族青年，我真是很难把他和任何“不好的事情”联系起来，再说了，像丹尼那样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是绝不会崇尚用暴力来解决问题的。
“路西法，你知不知道……”
我游近那个青年，笑眯眯地想告诉他，屡次用这样的语气来和我说话是非常不对的，我随时可以降以责罚，让他……
“知道什么？”
深海蓝的双瞳。
当路西法抬起头，用那双纯净美丽的眼睛凝视着我的时候，我毫无抵御能力，像陷进虚空里一样，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的眼睛拥有美到极致的蓝色，但这并不是关键……没有哪个时刻，我与他的距离是那样贴切的，贴切到我能看见他深色的瞳孔、颤动的眼睫……以及，如血樱般嫣红的嘴唇……
俊美的青年静静浮在水中，眼里疑惑更深，那样无辜等待的神色，真是……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怦然跳动了一下，刹那间有了一种情难自禁的感觉，我忍不住更加靠近一些，伸手轻轻抚上了路西法的脸颊：“路西法，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呢？你的嘴唇……很诱人啊……”
那一刻，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感知对方的呼吸。
路西法表情一僵，愣住了。
当我意识到我自己说过什么的时候，我也愣住了。
那一个尴尬的瞬间，维持的时间很短很短，大概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吧，但是我却觉得很漫长，相信路西法也是这样觉得的，我能从他脸上看出这相同的感觉来。
不等我想到补救的法子，路西法已飞快格开了我的手，他回转身，利落地爬上了岸，并且一句话不说就想走。
我急忙生气地叫嚷道：“喂，你不应该把我拉上去么！”
修长的身影转过身立在池边，他背着月光，也看不见什么表情，声音听起来冷冷的：“你自己不会爬上来？”
“你都已经爬上去了，拉我一下会怎么样！”
“我看殿下的神思不是很清醒，那不如就在水里多待一会儿好了。”
“路西法！我命令你……”
“殿下静思，小臣不便相扰，先告退了。”
路西法行礼告退的样子很优雅，如果他不曾落水，那一定会显得更加优雅的。
我盯着路西法离开时湿漉漉的背影，直恨得牙齿发痒，但恨归恨，在水里待了一段时间，最后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自己爬上岸。
真是的……刚才差一点点就吻上去了……
可、可……那是个男人啊！
我狼狈地坐在岸上，脑子里乱哄哄的，纠结羞愧不过，忍不住抬手甩了自己一耳光：“够了，灵汐，清醒些……”
“殿下。”
背脊一凉……这是瑞尔的声音。
这个冰块脸什么时候来的？伟大的真神在上，但愿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殿下真是顽皮，”见我不动也不回应，身后的人就走上前来，只听见一阵悉索的微响，一件外袍已覆上了我的肩头，“这样的凉夜，怎好将自己长久浸泡在池水中玩耍。”
我侧过头，瑞尔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低垂眉目，我不觉悄悄捏紧了拳头，问他道：“你来了多久？”
“也没多久，一来就看见殿下在水里发呆，我知道殿下想事情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所以就没有出声。”
我暗暗松了口气，但转念一想，又委屈从心而生，像个任性的孩童一样，毫无商量地扬手给了瑞尔一记响亮的耳光：“混蛋！你也知道是‘这样的凉夜’，为什么不早些出声？为什么不来拉我一把？”
我以为瑞尔会生气的，即便不会，他也应该皱着眉对我说些成长的大道理，我吸了吸鼻子，等待着他的反应，但是他没有生气，没有皱眉，也没有和我说起成长的大道理，他只是平静地将脸转过来：“殿下，夜很深了，我们回去吧。”
我感到很愧疚，看着他微微泛红肿的脸颊，盛气凌人的语气就完全低了下来：“你为什么不骂我幼稚？为什么不说我可笑？难道你不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么？”
“不，这的确是我的过错。”
“瑞尔，你在纵容我？为……”
“殿下，回去吧，您需要休息了。”
……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夜晚，瑞尔会表现得那样沉默，直到很多年后，他亲口告诉我原因，而那个原因，竟令我整整一个月没睡上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