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我带回营后，我便开始仔细算起时辰，静待十日后的大雾天。事实上我也没能预料错，十日后，的确是雾霾笼罩，天边黑了一片，远处的景色全都是一片迷蒙。那日趁着雾天，营里的许多女子结伴去了湖边洗身子，这些日子算是安宁，没有什么战要打，见女子成群出去，男兵们在底下窃窃私语，笑了一阵后勾搭着出去了。我想他们是去偷看女子洗澡了，如此一来，只留下些零零星星的人看在营里，本来守着我的那两个也随着大流去了，我连日的虚弱表现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都听闻顾九朝狠戾果决，对底下兵士更是丝毫不手软。擅离职守被抓到惩罚不小，那些士兵怎么敢……”
“那时顾九朝在主营同梁宫中来的秘史商讨军事，没有个把时辰是出不来的，且那些军中女子们洗澡的湖隔得不太远，往返也就半刻钟的事。你知道，往往有时人的欲望……”她顿了顿，继续道。“会冲昏理智。不过也因为他们这一闹，更方便了我趁着雾天出逃，和与接到了信息来营救我的一小队南朝士兵会合。”
“后来，你回了南朝？”
“没有。我只是与前来营救我的人在梁营附近的树林里碰了面，可还没等我们走出树林，就碰上了九朝，准确来说，是九朝带领着的一大批梁国军士……”
南奉这个盘算已久的计划，不过三个时辰就流了产。
那一日火把攒动，一圈人将出逃未遂的她及前来营救的南朝兵士团团围着，估摸着扫过大概有五六百人。梁国这个流动营帐的士兵统共一千六，为了寻她一个脱逃的战俘，出动了约三分之一的兵力搜林。
顾九朝站在最前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顾九朝没穿戎甲的模样，一身月皎白的衣衫，头发散在肩，眼神比月色还清冷。他垂眼向她，银枪划过地面。“你们，是南鹤的下属，还是南朝宫里的人？”
“南将军的下属又怎地？南朝宫里的人又怎地？”南朝兵士啐了一口，大抵是预见到自己落入敌人手，如何都逃不开惨死的结局，平时在战场上看到就胆颤的人就在面前，还敢说出这样不知轻重的话。
“张启。”他轻轻抬眼，吩咐下属。“左一，断指。”马上有人绕到站在最左的南朝兵士旁边，下一刻，指节被强硬扭断碎裂的声音响在夜空里。
“左二，斩臂，第三个，斩掉一双手。”顾九朝话里有冰，冷冷刺过每一个人心头。“要没有人出来说清楚情况，我便这么一层一层地砍下去。”
死亡并不可怕，面对死亡才最可怕。眼看着前头的同伴一个一个被卸了胳膊卸了腿的惨状，后头的一些南朝士兵有些开始抖了，一队人中到底还是有觉悟不够的人，颤抖着跪下身子，将情况全盘托出。
“我们是南朝宫里派来的人，求救的讯息没有传到将军那里，而是上传到了陛下那，陛下吩咐我们按着讯息上留下的指示，趁着夜色偷偷潜入梁营，营救南将军的妹妹。”
听到有人主动出来招供，那对南朝士兵行刑的梁军停了手。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血腥味，南奉双手被人架着，嘴里塞了毛巾，只能眼睁睁地站在一旁看梁军对她的同族人行刑，眼泪干涸在脸上，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很好。”他伸手一勾将银枪握在手中。
“你们不是问我，南鹤的下属又怎地？南朝宫里的人又怎地？”顾九朝银枪腾飞入手，再一使力，便刺穿了离他最近的南朝兵士的喉咙。“我现在告诉你们，这就是南朝宫里人的结局。”
此枪一出，原本站在那五个南朝兵士后头的梁军都纷纷掏出了手中利刃，一剑贯穿了压着的人的胸膛。
抽出的枪刃及剑刃上及尸体伤口喷溅出的血，滴在林中青草上，汇成一股小小的红色泉流。他走过来扛起她，月皎白的衣衫上早已沾满南朝人的血迹，南奉鼻间闻见，眼里所见的皆是自己同胞人的血，有耻辱的泪落下来，顺着顾九朝的松开的后襟滑到他的脖子里。
那一晚，南奉躺在梁营冰冷的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五日后，前线捷报，南朝被打退回了大梁边境外，听闻折兵三万，损失惨重。南朝，这次败了，怕是永远败了，没有复还的机会。
捷报传来的那日夜晚，顾九朝到了安置伤者的营帐，到了她的跟前。南奉跪坐在地上，脸上漾出一抹笑，若墨子安在场，他定要说一句，这样的笑，他在那些被打入冷宫心如死灰的女子脸上，见得多了。
“南朝败了，你给的屈辱也够了，该是时候将我了结了吧。”
顾九朝没理她，蹲下身的同时衣角摩挲过她的脸颊，柔软而刺痛。“军队明日班师回朝，你做个准备，随我一同回去。”
她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你既不让我自己寻死，又不将我了结，顾九朝，我和你素无仇怨，你何以对我残忍至此？”
心狠这话顾九朝听得太多，他若不心狠，便不会有如今这样让人闻风就丧胆的修罗将军的名号，性命在他眼里说是草芥都太过分，若真要形容，尘灰还比较恰当。
“你可以试着寻死，我过去说过的话，永远都作数。死一个人和多死十个人对我而言毫无区别，当初防守坚韧的南朝都城我也能叫人去把你虏出来，更别提它如今风吹墙倒的样子。”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顾九朝，失神的目光有了些焦距。
“不是我不想杀你，是有人想让你活着。”顾九朝起身朝外走，掀开帷帐的手顿了顿，淡淡道：“听闻你从小与南鹤相依为命长大，他现在重伤在修养，估计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若还想留着命见到你哥哥，就不要反抗我，乖乖顺从。”
第二日出发回朝的号角吹响，顾九朝等来了南奉，打扮齐整的南奉。她穿过众多表情复杂的梁军上前，拽住了他们将军的衣角。“我和你回去，你以后说什么，我都听。”
长长的军队行了整整三夜才回到梁国，南奉坐在装杂物的马车上，旁边大大小小的铁箱硌得她生疼，但是至少，这车里比梁营的地板要温暖得多。
顾九朝出师三月，便一举灭了盘踞在梁国边境多年的一些敌对分散势力。平日里冷清的城墙，如今都聚满了百姓，几乎将城墙附近的街道围得不透风，红色镶黄边的大梁旗帜高扬，宰执大臣亲自在城外相迎，破了从前在离京师三十里外接胜军的老规矩。
临了城下，顾九朝翻身下马，接了宰执大臣递过来的第一杯接风酒。第二杯抬起，还未递到嘴边，城墙下突然冲出来一人，风风火火地跪倒在军队面前。
“将军，听闻军队这次班师回朝，还……还带了一个南朝的……南朝将军的……”
顾九朝垂眼看那跪着满脸泪花的人，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酒饮尽。军中这些事，让人知道也并不难，想来又是哪个碎嘴的把这事夹在家书中说了，审查家书的人也许认为不是太大的事，就允发了。
那边的人已经开始哭诉。“将军，小民晓得这样是大不敬，但小民一家的男丁都在战场上牺牲了性命，家里的顶梁柱垮了，整个家已经溃散不成样子，小民，小民实在是难消心头的恨……”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顿然一阵喧嚣起。
南奉坐在马车里抱着包袱，外面的话她其实听得很清楚。南朝与梁国长期积怨，几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在这乱世里，要想安生立命太难，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国，自己的利益去伤害他人。南朝人手刃了梁国人，可梁国人的手上同时也沾染了许多南朝人的鲜血。其实，孰是孰非，正义与否，又怎么说得清呢？
她弯下身，双臂圈得更紧一些。耳边断断续续传进来的是对南朝的辱骂，她把耳朵遮住，却遮不住外头的流言蜚语。她很清楚明白，她必须要顺从顾九朝的话，其中第一条便是要进到梁国里，只有熬过去了，她才能有见到哥哥的机会。
载着她的马车突然停了。马车夫掀开帷帐，探进头来，车夫是个西域人，也是营中鲜少肯和南奉说话的，他的手保持着掀开帷帐的姿势，脸色有些为难。“南奉姑娘，将军让你下马车。”
南奉最终还是下了马车，走到了城墙前，人群中。其实不是她自己走的，而是她甫一下马便被人扭了双手押到了队伍最前头。她一路低着头，周围人凌厉的视线快将她刺穿，就像是个虚弱的小羊被扔到了老虎群里，那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国恨的意义。
她被押到了顾九朝面前。顾九朝的跟前跪着一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她，眼神几乎想要把她吞掉。顾九朝也回头来，冷冷淡淡的眼，不带一丝感情波澜。
他低头问那跪在地上的人。“你认为，对妇人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那人一愣。“自……自然是容貌，妇德，和名誉。”
顾九朝弯下身，捞起地上地一块尖石捏在手中，朝着南奉的左脸颊划去，他这一下刻得狠，少女脸颊上的肉细嫩，轻易就被划出了一道深痕。她捂着脸痛弯下腰，他将沾了血迹的石子朝地上一扔，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城墙上围在前头的人听得清楚。“这容貌毁了。”
“将她送去城中青楼关几日。”他扭头吩咐下属，又转眼去看那跪在地上的人。“在那待几天，这妇德和名誉怕是也毁了，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么？”
那人已经被吓得哆嗦不出话来。周围的人也都噤了声，没人敢再多说一句。如此一番波折，他们军队总算是入了城，只不过顾九朝回了他的将军府，南奉则被人扔进了城中最大的青楼。
“被送进了青楼？你在那……可有发生什么事？”听她讲述，我的心里咯噔一跳。听到现在，我已觉得那顾九朝顾将军就是个没心没感情的人，不仅没心没肺，恐怕上头还蒙了一层厚厚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