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胜孰负
“山里的天,孩儿的面。”天佑山区连续数天滂沱大雨,这一日突然雨收云散,朝阳普照。暖暖的天空蕴涵蒸腾的水气,轻烟袅袅上升,微风不时掀动着杨柳的枝条,挟带的花香愈加浓郁袭人。翠屏峰顶的积云慢慢散开,整座山都显露出来。湍急的水流挟着喧嚣声直泻而下,远远看去似无数条白练,把翠屏峰切割成条条块块。
郑老汉慢悠悠地踱到村口,不远处,有许多人正忙忙碌碌地在粮库四周疏通水流。他望着面目全非的翠屏峰深深叹了口气。天公不作美,开荒造田费尽心血,竟被一场大雨糟蹋了。
这时候,欧阳溶泉和梅蔷扛着锄头一前一后走来,欧阳溶泉老远就给郑老汉打招呼。郑老汉说,两位长官一大早就去忙活儿哪!欧阳溶泉说,今日天气好,正巧轮到我值班,去粮仓看看。郑老汉说,东风吹得紧,说不定还有一场大雨,梅长官小心身子!梅蔷说,没事。连下了几天雨,把人都憋出病了,出来散散心也好!郑老汉笑眯眯地点点头,见他俩有说有笑地往粮仓去,喃喃自语:两个好人哪!
郑老汉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圈,见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有的人家还忙着晒被、晾谷子,要抢个好日头驱赶潮气。农户们个个喜气洋洋的。回到自己的新屋时,老伴已把鸡舍的小门打开,大小二十多只肥嘟嘟的鸡仔一个劲地撒着欢,“咯咯咯”叫着在门前场院满地乱钻。郑大娘开心地撒着一把一把谷粒,鸡仔们争先恐后啄着、叫着。
郑大娘对着郑老汉说:“老头子,等一会抓两只鸡给王长官送去,他媳妇李长官快要生了吧!还有梅长官,听说她也跟红梅差不多日子怀上了孩子,也该补补身子。”
郑老汉说:“还用你说吗?我早已算计好,这几十只母鸡给李长官、梅长官加上红梅三个,够她们吃上一阵子了。”
到了中午时分,郑老汉见到场院的槐树叶轻轻摇摆起来,好象是起风了。过了一会,树叶摇晃得更加厉害,簌簌地响个不停,连枝干都剧烈地晃动,阵阵狂风吹过,天色骤然暗了下来。郑老汉忙走出门,见到浓重的云团结成黑压压一片,在翠屏峰顶翻滚,天地之间顿时混沌不分、昏暗异常。惊慌之中,村子里大呼小叫、鸡鸣狗吠,乱成一团。
突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在人们头顶炸响,闪电在半空中乱舞,紧接着瓢泼大雨兜头浇来,大佛村笼罩在惊雷、闪电和暴雨混合而成的阴森、恐怖的黑暗之中。人们惊恐万状地颤栗着,蜷缩成一团,无助地望着外面,似乎老天马上就会坍塌似的。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雷声拖着长长尾音渐渐远去,暴雨嘎然而止,乌云渐渐散去,翠屏峰露出了影踪。
郑老汉心里嘀咕,这老天爷邪乎至极,莫非将有大祸临头?正想着,从翠屏峰方向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郑老汉抬眼望去,惊恐地见到翠屏峰整个山体正在崩塌,山石泥沙急泻而下,汇合成滚滚洪流,须臾之间便淹没了千佛寺、粮仓和相邻的房舍,紧接着又沿着沟渠、溪涧汹涌而来,仿佛千百头恶狼张牙舞爪地吞噬一切生命。郑老汉心胆俱裂,脑子一片空白,在他视网膜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扑面而来的泥石流窜上自己一家人早出晚归、伐木烧砖建成的两幢崭新的青砖瓦房。
雨过天晴,一切归于平静。闻讯而来的天佑国政府全体工作人员神情凝重地注视着眼前一幅惨烈景象:翠屏峰倒塌了半边,象只被劈开的巨大南瓜,露出斑驳陆离的残破山体,泥石还在不断地滚落下来。大佛村已沦为一片泥塘,千佛寺被掩埋,只剩下大雄宝殿的飞檐翘角孤零零地矗立在泥地;十几座粮仓和大佛村所有农舍已杳无踪迹,唯有数条混浊的泥水依旧纵横交错,肆意乱窜。
杨时中悲痛欲绝,双目微红,眼眶湿润。许久才缓缓叹息:“‘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万物的生成和发展都是自然界本身的职能,岂是人所随心所欲者?人定胜天,此话失之偏颇,误人非浅!‘人无所不至,唯天不容伪。’史无前未能动摇天佑国根基,天佑国却擅违天道,自乱阵脚,自取其咎,我杨时中愧对天佑国父老乡亲!愧对大佛村、欧阳夫妇、少年师、千佛寺僧人等数百英灵!”
话毕,杨时中热泪纵横,唏嘘不已。
欧阳小菁喊着欧阳溶泉和梅蔷的名字,哭得死去活来;于蕙真搀扶小菁,泪如雨下。
王涧之强抑悲痛,劝慰说:“天意如此,先生切勿过于哀伤。当务之急须处理善后事务,倘若拖延,恐怕会动摇国之根本。”
杨时中痛心疾首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如今储备粮尽毁于天灾,从根子上说是毁于人祸。当初姚其昌多次力谏,不可在翠屏峰毁林造田,以免动了龙脉。我杨时中居然嗤之以鼻,妄言天下万物皆可为我所用,何况区区山林乎?‘人定胜天’误我也!如今天佑国根基已经松动,数万军民面临断粮困境,岂有不败之理?天佑山已待不住了,当务之急在于尽快组织军民撤离,与笔架山鹰师会合,决不能让侯老先生创立的事业毁于一旦!”
粮仓被毁,大佛村遭受灭顶之灾,天佑山百姓人心惶惶。
匡世东奉三先生指令,暗中布置复仇会员四处散布谣言:翠屏峰龙脉被伤,惊动玉皇大帝,派了雷公雷婆前来惩罚大佛村;天佑国革命军倒行逆施,遭到天遣,离亡国之日已经不远;史无前不久就将攻占天佑山,天佑山马上要变天,拿过别人财产、田地的人要遭殃了。
匡世东还让复仇会员抓紧时机上山寻找密道,一定要赶在革命军撤离之前把它炸毁,配合史无前大军一举灭了天佑国。四兄白玉堂约了九兄陈栋梁和三姐顾秀英没日没夜在山坡转悠。
白玉堂疑惑地说,这么多兄弟找了许多天,居然找不到半点痕迹,奇怪!陈栋梁说,三姐、四兄,我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钻,恐怕事倍功半,不如坐下来想一想有没有别的线索。顾秀英说,我倒想起一件事,不知靠不靠谱。那年我堂兄顾啸天被天佑国政府枪毙后,我发誓要为堂兄报仇,暗中监视王涧之好多次,发现他常和女学生溜到东山坡约会,我在他后面跟踪,总是在同一地方跟丢了,会不会那地方真的有秘密通道?
白玉堂眼睛一亮,那地方你还记得?顾秀英说,那儿有颗千年古松,很好找的。陈栋梁说,太好了,我们马上去东山坡!
第二天,匡世东接到三先生命令,今天晚上炸毁密道!
半夜时分,匡世东和白玉堂、陈栋梁、顾秀英在少年师武器库门前看见两名岗哨歪歪斜斜躺倒地上。匡世东心想还是三先生厉害,替我们除去了障碍!他们四人进入武器库,拿了炸药和枪支弹药,匆匆赶到东山坡。
白玉堂他们已是熟门熟路,领着匡世东很快就找到古松树,拨开树后隐密的草丛,露出黑黝黝的洞口。匡世东点燃火把,抢先进入山洞,曲曲弯弯走了十几步,匡世***然停下,轻声对后面说,小心,里面有人!
他们四人看到里面隐隐约约有光亮透出,便蹑手蹑脚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到拐角处,见里面果然有两个人并肩躺在草铺上,草铺旁有盏油灯,火焰跳动、闪烁,透过灯光,匡世东认出这二人竟是自己的老婆顾巧珍和王涧之!
从唆使巧珍勾搭上王涧之后不久,匡世东很快就发现自己干了件世上最蠢的蠢事:白白把老婆送给别人享用,却未得到半点回报。他原本想借此事作为把柄,在关键时刻让巧珍出头指控王涧之强奸,要挟王涧之乖乖就范。没想到巧珍承受了王涧之的阳光雨露后动了真情,竟然欲罢不能,主动找他求欢,把杀父之仇抛到九宵云外。巧珍不肯出头指控,王涧之跟她的关系就成为一般男女私情,完全失去了杀伤力。更何况在世人眼中,王涧之是天佑国高官,三妻四妾不足为奇,哪在乎跟下属送货上门的老婆私通呢?匡世东这顶绿帽子算是白戴了!
匡世东怒不可遏地冲到他俩面前大吼大叫,能够想到的污言秽语全都从他嘴里崩了出来。他原本以为王涧之和巧珍会惊慌失措,甚至会吓得跪在他面前叩头求饶。
不料王涧之从铺上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怒吼:“姓匡的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在我面前如此无理?”
匡世东被他气势汹汹的样子镇住了,反倒变得矮人半截似的,吞吞吐吐说:“你,你偷我的老婆,居然还振振有词?”
王涧之冷笑说:“从前天开始,顾巧珍就已经跟你脱离关系,她的一切行动都与你无关!”
匡世东一愣。“你胡说!她明明白白是我的老婆,怎么会跟我无关?”
顾巧珍撇嘴说:“你都干了些什么缺德事,自己还不知道?还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前些日子就提出跟你一刀两断,你说随我的便。如今政府已批准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匡世东这才想起前天自己收到一封信,还没来得及拆开就急匆匆去见三先生,后来事情一忙就忘了。想必那封信里说的就是这件事。匡世东尴尬万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白玉堂有些耐不住了。“别跟他们罗唆了,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不要也罢,还是办我们的正事吧!”
顾秀英恶狠狠说:“把这个姓王的抓起来,就是他杀了我的堂兄!巧珍你这小贱人竟跟杀父仇人勾勾搭搭,看我怎么收拾你!”
匡世东猛地醒悟,忙用枪指着王涧之的头说:“王长官,匡某要委屈你了,快闪一边去!四兄、九兄,快快动手!”
白玉堂和陈栋梁快步走过王涧之身边,在洞壁搬开几块石头,露出洞口:天佑国通往山外的密道就在此处!白玉堂把炸药放在洞口,拿出火柴想点燃导火索,只听得王涧之一声断喝:
“谁敢动?我马上让他见阎王!”
匡世东看见王涧之不知什么时候已掏出两支手枪,左手一支对准白玉堂和陈栋梁,右手一支竟然顶到自己脑门。
匡世东慌乱地说:“别、别,大家都别乱动,走了火可了不得!”
山洞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匡世东和王涧之相互用枪顶着对方脑袋,谁的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白玉堂和陈栋梁在王涧之的枪口下更是僵立原地,不敢有所动作。
突然,顾巧珍惊叫一声“涧之小心!”她的身体挡到王涧之面前,紧接着听到一声枪响,顾巧珍胸口血流如注,缓缓倒下。
王涧之一眼瞥见山洞拐弯处站着一个用黑布蒙面、黑衣黑帽裹住全身的人正用枪对着自己,那枪口还在冒烟。他不加思索地开了一枪,黑衣人应声倒下。
匡世东转脸望去,心中吃惊:是三先生!惊魂未定时,他又见到一个惊悚的景象:胡长贵面目狰狞地用枪瞄准自己,尚未等他反应过来,匡世东见到胡长贵的枪口一动,与此同时,自己的头部象被什么东西击打一下,然后,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十秒种,他看到胡长贵的诡异笑容,看到接踵而来的杨时中、范人鹤、古大运、游先勇、于蕙真;听到他们急促的对话:“这黑衣人到底是谁?是不是三先生?”“啊!怎么会是她,上官红袖?难道她就是三先生?”“还有这个匡世东,必定就是‘钦差’了。”
在上官红袖的尸体前,杨时中不无惋惜地说:“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你跟革命军到底有何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甘愿深藏不露,受这许多苦?若不是你聪明过了头,摆出天下第一完美、贞洁之人的样子,放着气宇轩昂的男人不嫁,非要死心塌地跟着我这半老头子,我杨时中怎会对你起了疑心?‘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可惜谷守备对你过于宠爱,没教你学会这个道理。看来这个‘三先生’便是郝诸葛最后一个锦囊妙计。这出戏演到今日,该谢幕了。”
于蕙真恍然大悟:“难怪舅舅自始至终都拒绝她,原来早就对他起了疑心!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舅舅以前几次要她担当重任,这一次为何愿意去少年师?”
范人鹤若有所思。“想不到这个女人居然是隐藏在天佑国的特务头子!我总算弄明白了:她为何死皮赖脸缠住杨主席不肯离开,是因为我们天佑国的要害部门是军队,杨主席希望她挑重担,并不是让她掌握军权,其它工作都不如在杨主席身边更能掌控天佑国核心机密。她三番五次表示要兑现对杨夫人的临终嘱托,其实居心叵测。幸亏杨主席高风亮节,不为女色所惑,倘若换了别人,早就中了圈套!”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有意无意地扫了王涧之一眼。“这一次派她到少年师,她以为能利用这支准军事力量与史无前里应外合,一举消灭革命军。她怎会料到这是杨主席彻底清除内奸的欲擒故纵之计,她的身世根底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她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古大运和游先勇的监视之中!”
杨时中说:“从明天起,范人鹤和古大运二人负责清算复仇会,王涧之和游先勇负责动员老百姓撤退,虎师留一个团掩护,其余部队从密道出发赶往笔架山,与鹰师夹击史无前!”
王涧之见到突如其来的种种变故,仿佛堕入五里迷雾之中,茫然不知所措;惯有的随机应变和善辩本能竟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顾巧珍逐渐冷却的的身体,热泪夺眶而出。突然,他抑止不住内心的剧痛号啕大哭起来,在场的人都听得出他的哭声充满出自内心的哀伤、凄切和缠绵悱恻。
于蕙真愣住了,她吃惊地盯住王涧之,疑惑不解地想起面前的这个结义二哥,既没在翠环嫂子殉节时痛哭,又没在欧阳四哥、梅蔷五姐的追悼会上落泪,却在此时此刻如此失态,他到底算是什么样的人?
三天以后,郝诸葛和房正庆骑着高头大马,一路畅通无阻,轻轻松松地进入天佑山。
房正庆越想越不对劲。“我们不费一枪一弹就灭了天佑国,这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事?”
郝诸葛呵呵大笑:“不战而屈人之兵,上策也!史督军历来以保存实力为宗旨,今挟二十万大军之威,吓得敌人望风而逃,何乐而不为?”
房正庆疑惑地说:“一路走来,天佑山乡间十室九空,百姓大多已随杨时中离去。从各种迹象看,他们走得从容不迫,毫无惊慌失措征兆,完全不象败走麦城的样子,这到底是何原因?”
郝诸葛也有些生疑。“言之有理。本座也觉奇怪,三先生他们几个特遣组成员为何无一人前来报告?”
这时候,有个马弁报告说:“前面已是大佛村,还进不进?”
郝诸葛生气说:“为何不进?我要去千佛寺烧香叩头!”
郝诸葛话未说完就停住了,眼前的翠屏峰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大佛村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浊流横行的泥地。郝诸葛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房正庆若有所思。“我明白杨时中为何不战而退了!是老天爷帮了我们的忙,毁了他们的粮仓。他们饭都吃不上,还打什么仗?”
郝诸葛愣了许久,突然醒悟。“我们上当了!杨时中留给我们一座空城,让我们空欢喜一场。他却率领虎师前去笔架山与鹰师会合!这个老狐狸,我又输给他了!快,传令部队,后队变前队,驰援笔架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