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论争
一个月后,由史督军、房正庆和戚家军三方共二十万大军分别对天佑山、笔架山两块根据地形成合围之势。史督军亲率十万人马包围笔架山,封锁交通要道,围得如铁桶一般。郝诸葛则率四万兵力会同房正庆、戚家军共十万之众堵住进出天佑山的一切通道,断绝天佑山革命军与外界的联系。
郝诸葛的司令部设在柳林镇。他的计划是围困三个月后,预计天佑山军民将会出现粮食恐慌,届时再由特遣组里应外合,鼓动百姓骚乱,配合大军进剿。
郝诸葛志在必得,跟杨时中十多年的争斗该是了结的时候,他希望杨时中能够活到围剿结束,以阶下囚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若是他愿意合作,郝诸葛会亲自替他松绑,给他安排一个军职,在当今枪杆子夺天下的乱世,杨先生这种文武双全的人才不可多得。郝诸葛想象着自己以胜利者姿态见到杨先生时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神态,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与郝诸葛相隔一条街的房正庆司令部内,房正庆与陆翘楚谈笑风生,江多娇在一旁手持一串念珠、双目微合、来回埝掐,口中默默地诵咏经文。
陆翘楚说:“姐夫率军亲征,天佑国灭顶之灾就在眼前。小弟有个不情之请,望能成全。”
房正庆说:“兄弟之间无需客气,但说无妨。”
陆翘楚说:“天佑山是我陆氏祖居之地,陆家村兴旺更是家父数十年辛勤劳作之功。小弟希望姐夫约束部下,勿使扰民。若能爱护百姓,秋毫无犯,小弟为你立生祠、烧高香!”
房正庆大笑。“善哉!愚兄来此之前早已承诺岳丈:决不滋事惹祸、败坏陆家名声,陆家如何处置与他人的恩怨,悉听尊便。”
陆翘楚说:“如此甚好。我们陆家为忠良之后,积善人家。革命军进驻天佑山后,陆家始终跟他们相敬如宾,并无半点龃龉。若不是奸诈之徒欺人太甚,小弟决不愿与他们刀兵相见,实是被逼无奈哪!”
房正庆笑容可掬:“内弟有此念头,修炼有为矣!人生无常,从娘肚子里出来就得吃苦、受难。‘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你争我斗无趣得很。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陆翘楚哂笑:“内兄既有菩萨心肠,何日放下屠刀?”
房正庆正经八百说:“正有此意,若进得天佑山,愚兄欲结庐于千佛寺旁,晨钟暮鼓度此余生!”
两人正在说笑,见戚培义喜滋滋地走进来。
陆翘楚笑问:“戚副司令因何事乐不可支?”
戚培义说:“报仇雪恨指日可待,岂有不乐之理?”
陆翘楚说:“天佑山百姓皆乡里乡亲的,副司令还得多担待些,别让他们遭受池鱼之殃。”
戚培义说:“陆少爷不必多虑,冤有头债有主,戚某只想惩处奸佞邪恶之徒,决不会滥杀无故。老东家一生节俭,从无害人之心,如今更不能在他老人家脸上抹黑。”
房正庆笑着说:“若人人都有此体恤之心,离消弭刀兵、天下太平不远矣!”
戚培义呵呵地笑:“今日戚某大长见识,陆氏一族前有东床一心向佛,后有陆少奶奶虔诚诵经,听说陆老爷也常与天竺寺住持谈经论禅。戚某听说佛教经典《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声称“五蕴皆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既然如此,二位又何苦为那区区薄田兴师动众,给天佑山带去血光之灾?”
房正庆说:“戚老弟知其一不知其二。本座之所以与史无前合作进军天佑山,意在支持国民政府统一大业,消除国家分裂隐患。
鉴于杨时中先生创建天佑国之本意在黎民百姓,不同于一般占山为王独霸一方的土匪、山大王,本座与郝军师商定对杨先生先礼后兵。倘若他能以天下苍生为念,顺应潮流,听命于国民政府,那么双方即可握手言和,使天佑山区免去刀兵之祸,此乃佛家劝善规过之举。若是继续执迷不悟,定要置国家统一大业于不顾,与国民政府为敌,我二十万大军师出有名,亦不违佛家普度众生宗旨。”
陆翅楚说:“若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则天佑山百姓大幸焉!”
房正庆说:“郝军师已派出信使赴天佑山,约定谈判事项。”
几天以后,在柳林镇和三关之间的一个村子里,郝诸葛、房正庆、戚培义为一方,杨时中、蒋天禄、王涧之为另一方的谈判正式开始。双方一见面,便是例行寒喧,各自打量对方。
郝诸葛故作惊讶说:“十多年未见,原以为杨兄乃一国之君,理应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却为何苍颜白发、憔悴如此?”
杨时中朗朗有声、中气十足。“郝兄肠肥脑满、油光可鉴,定然享受人间荣华富贵,故此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郝诸葛略显尴尬。“杨兄见笑了,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前日信使已向贵方传达我方诚意,未知贵方意下如何?”
杨时中说:“贵方大军压境,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气势,我天佑国区区几万人马,岂能与堂堂虎狼之师抗衡?只是愚弟尚有一事不明,百思不得其解。我小小天佑国偏安一隅,人不足十万,地不过百里,与国民政府‘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风马牛不相及。史督军何以处心积虑,非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房正庆说:“杨先生所言有失偏颇。国父孙中山先生遗言:‘帷愿诸君将振兴中华之责任,置于自身之肩上。’今国民政府秉承国父遗训,兴兵北伐,以摧枯拉朽之势消灭北洋政权,终止了十多年的军阀混战乱局,中华大地出现难得的振兴曙光。
然而杨先生依然抱住‘有枪便是王’的陈腔滥调,盘踞险隘自成‘国中之国’,与国民政府分庭抗礼。孙中山先生说:‘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杨先生以‘追求自由平等、造福黎民百姓’为名,行一己私利之实,置中华民族统一大业于不顾,岂非逆历史潮流而动?”
杨时中说:“自侯先生率军在此扎根至今已十载有余,天佑山民众安居乐业、时和年丰,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有饭吃,户户有田种;天佑国长治久安、欣欣向荣;河清海宴、安如磐石。此为孙中山先生振兴中华宏伟兰图之初现。杨某深信只要假以时日,总理遗愿定能在天佑国率先成为现实。反观山外依旧杂乱一团:各路英雄豪杰我行我素,视国民政府而不见。即便史督军口中对国民政府诺诺连声,其实仍是阳奉阴违,另搞一套。
长期战乱导致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而达官贵人依然灯红酒绿、骄奢淫逸。‘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便是史督军辖区的真实写照。两相对照,明眼人一望可知孰是孰非、孰优孰劣!诸位先生言必称‘总理遗言’,却对有目共睹的事实置若罔闻,偏要恃强凌弱,消灭异己,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这才是以统一中华为名,行一己私利之实!”
房正庆说:“杨先生津津乐道于天佑国造福百姓之政绩,房某以为言过其实。据房某所知,天佑国有两大祸害百姓、人神共愤之事:一是以锄奸为名,冤杀无辜百姓;二是借口所谓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鼓动无良村民、地痞无赖明火执仗抢夺大户人家田产,逼死人命。天佑山区的士绅在你们的强权统治下竟然如同一只蚂蚁,被轻轻一碾就成了肉泥!
别的不论,单说房某老泰山陆鼎新先生乃所谓天佑国政府参事、开明士绅,待人厚道,乡间口碑极好。且屡有忠言进谏于政府。想必杨先生不会否认吧!对于此等好好先生,居然有人以极其卑鄙无耻、阴险毒辣之手段逼迫老先生就范,拱手交出陆氏祖祖辈辈辛勤劳动积累之田地家产,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涧之接口说:“房先生所言恕王某不能苟同。古往今来,凡以刀光剑影改朝换代者,无不血流河、冤魂遍地。即以孙中山先生推翻满清政府的伟大革命为例,双方死亡者不计其数。其中该死之人几何,不该死之人又几何?史督军统领大军数十万,转战南北,将士死伤更是数不胜数,又岂是个个皆为该死之人?人之最宝贵者,命也!命且不保,何况区区田产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古今一揆。
如今天佑国处于强敌压境的非常时期,以非常手段实现为黎民百姓谋利的目标,绝大多数百姓是拥护的。可是房先生以为陆鼎新老先生受了委屈,联合他人劳师动众、不远千里向备受百姓拥戴的天佑国兴师问罪,必然造成双方血流成河,难道就不怕双手沾上更多的冤死者鲜血吗?田产与人命,孰轻孰重?”
郝诸葛不耐烦了。“杨兄尚未回复国民政府的招安条件,何必在旁枝末节啧有烦言?”
杨时中含笑说:“郝先生送来招安文书,所提条件跟以前相比并无新鲜之处。天佑国非土匪、山大王,乃代表十多万军民的革命政府,唯一的要求是承认天佑国为地方自治政权,政府、军队仍保留原状。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以商量。”
郝诸葛面有愠色。“杨兄何必如此固执?国民政府招安各路英雄豪杰的原则唯有一条:不容许地方自治、划地称王,更何况明目张胆打出国中之国旗号!”
杨时中哂笑说:“史无前多疑善变、出尔反尔、奸诈凶残、恶名昭著,不得不防。东狱山邵天真轻信史无前诺言,率部下山进城,未至半路便遭伏击,八千兄弟全军覆没,此乃郝先生之杰作吧!南陵邬本旦因史无前信誓旦旦许以副军长之职而,率队归顺,一周后便中毒毙命,一万部下顿作鸟兽散;北江吴幼士狡兔三窟,精明过人。归顺史无前后不足三月,便被派往前线与段祺瑞残部作战。他前脚刚走,郝兄便直捣‘三窟’,断了吴幼士后路,逼得他挂冠归隐。前车之鉴不谓不多,我杨时中肩负天下为公、护佑民众重任,岂可掉以轻心?”
郝诸葛陡然变色。“本军师虽兵临城下,仍念同僚之情,不厌其烦劝说杨兄识大体、懂进退,何以固执己见、不识时务至此!‘覆巢之下无完卵’,杨先生不肯体恤天佑山数万生灵,执意对国民政府顽抗到底,乃千古罪人也!”
杨时中不悦。“人称郝先生惯于本末倒置,颠倒是非,果不其然。郝先生率军千里奔袭,意欲加害百姓,生灵涂炭。众目睽睽之下,人人嗤之以鼻。然郝先生巧舌如簧,倒打一耙,莫非天下竟无公理么?”
蒋天禄按捺不住说:“郝先生屡以大言相骇,竟然忘却三番五次损兵折将、丢盔弃甲窘态。今日依仗人多势众,再次掀起波澜,难道蒋某人是三岁小孩,经受不起吓唬吗?”
房正庆忙打圆场。“二位不必动气,我等皆饱读圣贤诗书之人,深谙礼仪之道:‘礼让一寸,得礼一尺。’此所谓‘礼之用,和为贵。’也!今两军交战,礼让在先。此刻虽洽谈无果,或许冷静数日后仍有转圜余地。房某以为双方各让一步,五日后再议,倘若到时依然如故,被迫兵戎相见,则双方皆不必以‘言之不预’为虑,或成或败各凭天意,如何?”
郝诸葛点点头,杨时中含笑起立。双方拱手作揖,掉头而去。
这当儿,忽然天昏地暗,一股劲风拔地而起,沿着山路疾驰,扫荡着落叶衰草。两边山林不断发出巨大的声响,仿佛古代两军交战,鸣锣击鼓、杀声震天、惊心动魄。一团团黑云在狂风中翻滚着,犹如发怒的长龙,向西呼啸而去。随着一道道耀眼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骤然炸响后,便渐渐向天佑山方向滑去,余声拖得很长很长。
杨时中久久伫立于山道,瘦削的身躯在狂风之中屹然不动。他凝神远眺天佑山上空的滚滚黑云,坦然自若地自言自语:“又一次生死较量终于来临,这一回到底鹿死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