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新年反思
欧阳溶泉和梅蔷的新居跟匡世东一样,都是抽签分到的三开间平房,当中一间为客堂,东厢房是两人的洞房,西厢房是欧阳小菁的闺房,另外有一间附房作厨房和堆放杂物等。这是大生产运动以来的第一项成就:“广厦千万间,寒士俱欢颜。”无房户按一对夫妻一套房、未婚子女随父母的原则,不论职位、不分官民、人人平等、抽签为准。梅仲元夫妻俩和小女儿梅兰的新居离欧阳溶泉不足十米,再往东就是范翰林家。
欧阳家的客堂正面墙上,挂着欧阳昭的全身画像。这幅画是姚其昌根据欧阳溶泉提供的照片画的。画中的欧阳昭神态飘逸,气度不凡。欧阳溶泉称赞画得维妙维肖、栩栩如生,只是过于夸张,父亲晚年并不称心如意,少有闲情逸致。姚其昌哈哈大笑说,能养育如欧阳贤侄者决非寻常之辈,其磅礴气势和大家风范必为与生俱来,非枝枝节节所能掩盖。
在欧阳昭画像两旁贴有对联:“做官当守官箴,便留十分神,也怕我忙中错了;保民须求民隐,偶试三尺法,要替他堂下想来。”
画像下一张长条案几上面放着红烛一对,火光熠熠;铜炉一尊,香烟缭绕。还有三个盘子,分别装有柑桔、山果、糕点。客堂正中一张八仙桌上摆了八碗菜肴,八只酒杯、八双筷子。
欧阳溶泉见时辰已到,便带着梅蔷、欧阳小菁在父亲遗像前恭恭敬敬叩头,接着便给酒杯斟上酒,然后在一旁默默地等候。此刻,正是先祖们的在天之灵在冥冥之中赴下界享用的时候,子孙们必须寂静肃立,以免打扰先祖。
欧阳溶泉专心致志看着父亲遗容,默想父亲的谆谆教诲和养育之恩。想到他为官清廉,谨守“清、慎、勤”三字官箴,处处为子民排忧解难。可是他自己却未能颐养天年,未满花甲便被宠爱的齐姨算计死于非命!可恨世间总有许多强横霸道的歹毒之人,利用乱世打出为黎民百姓旗号,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态,你争我夺,祸害大众,以致战云密布、尸横遍野!
欧阳溶泉又想起自己常常扪心自问的问题:和梅蔷一起投奔革命军的举动到底是对是错,至今未有园满的答案。时至今日,他如愿以偿和梅蔷喜结良缘,达到了婚姻自主的目标。可是其它方面呢?
欧阳溶泉是冲着杨先生的宏图大业而来。他至今还记得杨时中邀请他们几个枫林才子共赴天佑山根据地的一段话:“当今天下群雄四起、纷争不止,致华夏战乱不断、民不聊生。吾综观乱局,唯我天佑山革命军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寻求自由平等捷径,给百姓以民主、安定生活。其余皆欺世盗名之辈也!”
来到天佑山根据地后,果然见到杨先生一切以天佑山百姓为重,克己奉公、艰苦拼搏,革命力量迅猛发展,百姓生活逐步提高。然而,锄奸行动时的草菅人命、分田分地中的过激行为让欧阳溶泉目瞪口呆,疑窦丛生。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不问青红皂白,无视法律法规,单凭酷刑逼出的口供就致人以死地,岂是为黎民百姓的应有之举?
追求幸福,想过好日子是平民百姓的人之常情。
盖房置地,更是千百年来普通百姓勤劳致富的梦想。倘若有钱有地就要成为革命对象,就要被劫富济贫,那么谁还敢发家致富?真正靠欺压百姓发家的地主恶霸毕竟为数极少,就算枫林镇富甲一方的王半镇也不够土豪劣绅资格。天佑山的所谓地主更不用说了。三磊村的顾啸天若不是为争地殴斗打死了人,又有什么理由随意夺去他的田地?
欧阳溶泉觉得这种“革命”变了味。二哥王涧之是具体执行者,更有许多借题发挥、行为偏激、滥杀无辜的粗暴举动,可偏偏是他在民间享有“青天大老爷”的美名,被人称颂为“恩人”!
在欧阳溶泉看来,韩大哥和范三哥比王二哥要稳重可靠得多!他俩的才能有目共睹,是政府工作人员一致公认的。可惜跟他们难得见面,聚少离多,尤其是韩一粟,他在笔架山根据地忙得不亦乐乎,忙得颇有成效,一个月也回不来一次。范人鹤的房子就在旁边不远处,可是为他跟欧阳小菁的事一直处于不尴不尬的境况,两家人见面点点头打个招呼就算完了,双方都不肯进一步交流,怕说出不好听的话坏了两家数十年的交情。
欧阳溶泉看到小菁若无其事的模样,心中暗暗叹息。小妹真的是太单纯,毫无心机。不少人替她操心,让她也该主动一点,不能老对人家冷若冰霜,范人鹤也是个大老爷们,总得给他个台阶下。可小妹倒好,大大咧咧地说什么随他去,我又不是少了他活不成。唉,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愁死人!
在欧阳溶泉眼中,小菁还是个幼稚的小姑娘,意气用事、不知高低。其实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在枫林镇,欧阳小菁受到父亲和兄长的宠爱,除了在学校上课外,便是夏日团扇扑彩蝶,冬时雪天堆雪人;清晨闻鸡起舞,数庭院花开又几朵;晚上秉烛夜游,吟月宫嫦娥太寂寞。过的是无忧无虑的日子。
后来哥哥出走,父亲欲让她嫁给郝彦斌,逼得她逃之夭夭。不多久又惊悉父亲突遇不测,欧阳家产悉数被人侵占。这一系列的变故在欧阳小菁心里留下很大阴影,她开始意识到世间险恶、人心难测。
紧接着又见到强敌压境,她所钦佩的人陆续死在敌人枪下。更匪夷所思的是锄内奸杀了那么多官兵,分田地又把大户人家整得惨不忍睹。她越来越感到迷茫:跟敌人打仗要死人,自己家里人也要争斗,杀自己人。到底哪里才是朗朗乾坤、清平世界?莫非唯有侯光煜、梁正清他们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极乐世界?
欧阳小菁对王涧之浮名虚誉、草菅人命的所作所为越来越反感,她鄙视他对结发妻子翠环的薄情,更讨厌他时不时对自己大献殷勤。她想早一点找到归宿,免得王涧之纠缠不清。在梅蔷的撮合之下,她跟范人鹤谈起了恋爱。起初还很顺利,欧阳小菁感觉他的人不错,有德有才,谈吐得体,待人真诚,就象一股清新的气息吹散她心头的阴霾,让她对人生充满了新的期待。
谁知道风波陡起,继风言风语之后又有李芳菲跳出来指责她和王涧之暧昧不清,而范人鹤偏偏起了疑心,任凭欧阳小菁百般辩解也不肯相信她的清白。欧阳小菁一气之下再也不愿搭理他,两人的关系就这么僵持着,竟然看不到有一线转圜的迹象。在小菁的心里,对王涧之和李芳菲更加充满恨意。
欧阳溶泉面对父亲的画像,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觉得欧阳府的变故与自己的出走有很大的关系:为人之子的责任未曾尽到,在父亲面临危机的时候又不能在他身边;如今对小菁的事同样无能为力,作为一个男子汉,他欧阳溶泉愧对父亲,愧对列祖列宗!
梅蔷见他的神情落寞,紧盯遗像的眼睛湿湿的,知道他又在为他俩的出走所造成的后果追悔莫及,她的心头也是酸酸的。这些日子,她的父亲梅仲元、妹妹梅兰也常和她探讨他们千里迢迢投奔天佑国到底值不值得。他们见到许多在别的地方所见不到的光明、自由和平等,但也见到一些不愿见到的黑暗、残暴和不公正。种种事件纠结一起,使他们迷茫、惘然,理不出一个头绪,看不清前面的方向。
这一顿年夜饭吃得很沉闷,三个人各自闷头想自己的心思,这状况在近几年从未出现过。
转眼就到了年初三。欧阳溶泉一家三口都去拜访杨时中。
杨时中的家跟他们一样是这次才分配到的。杨时中住东厢房,房内陈设很简单:一张单人木床、一张书桌、两张椅子,另有一个衣柜。此外什么都没有,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西厢房是于蕙真的卧室,跟杨时中一样的摆设。
杨时中的气色比平日好得多,说话的中气也很足。他们寒喧了几句恭喜发财之类喜庆话,便在客堂的方桌就坐。于蕙真闻声走了出来,给他们倒茶。
欧阳小菁看到古大运也从她的卧室走出来,便故作惊讶地说:“于姐姐好意思啊,怪不得好几天连你的人影子都见不到,却原来跟他粘在一起了!”
于蕙真脸色微红说:“别胡说八道!他才到了五分钟,跟你们是前后脚。”
欧阳小菁笑嘻嘻说:“都快成亲了,别说粘在一起,就算住在一起又何妨?你没看到人家李芳菲才结婚几天,肚子就显了形,怕是有三、四个月了吧!”
于蕙真面红耳赤。“人家是人家,我是我,你还敢把我和别人扯在一起,我撕烂你的嘴!”
欧阳小菁伸一下舌头。“那我得当心一点,你的枪法比我准,力气比我大,我只有一张嘴,被你撕烂了,吃饭该怎么办?又没人肯喂我吃!”
于蕙真脸色更红,心里却甜丝丝的。前些日子她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休息。古大运硬要喂她吃饭,恰巧被欧阳小菁一头撞见,取笑了好几天。于蕙真假装未听见她的话,乐滋滋地看了古大运一眼,便坐在舅舅旁边。
杨时中含笑说:“小八哥也有闭嘴的时候?”
于蕙真佯怒。“舅舅胳膊肘儿朝外拐,不理你了!”
欧阳溶泉暗笑。“于小妹理屈词穷,倒是难得一见。”
于蕙真大声嚷嚷。“好啊,你们兄妹两个合伙欺侮我。梅姐姐你来评评理,你是帮我还是帮他俩?你要站在公正的立场,否则我天天咯吱你!”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当儿,上官红袖急匆匆走进门,她的神情十分严肃。“内线送来情报说史督军自去年兵败后,一直在筹划再次围攻天佑国,誓言踏平天佑山,彻底消灭我革命军。靠山村的土豪戚家驹老婆潜逃后,找到其外甥房正庆诉苦,房正庆即陆鼎新的女婿,是南方一个小军阀,号称有五万兵马。陆鼎新离开天佑山后,投靠了史督军。在他俩的撮合下,房正庆和史督军决定合力于五、六月间进犯我革命根据地。”
欧阳溶泉说:“想不到陆鼎新因几亩田地和天佑国为敌,全然忘记了政府对他的厚望和同僚们的情谊。”
古大运说:“我看也难怪陆参事翻脸不认人,或许我们的工作确有疏失之处,把朋友推到敌人那边去了。”
上官红袖说:“大运说的有道理,前段时期的工作卓有成效,但确有偏激的地方,造成了后患。”
于蕙真说:“上官姐说得对,全是那王二哥搞砸的,工作浮燥、好大喜功,他那点儿墨水比韩大哥差远了。”
欧阳小菁说:“我看也是。王二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杨时中沉思良久,说出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这段时期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这一生过得值不值?我自幼聆听家父教诲“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是《论语》中的话。是说每个人都应心胸宽广,意志坚定,因为我们都有与生俱来的责任,必须承担,而且责任重大,路途遥远。责任使我们活得有意义,活得值。否则便如同行尸走肉。
《孟子》有言:“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意思是说国家是天下的根本,家庭是国家的根本,而个人又是家庭的根本,所以个人自身的修养是基础。俗话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志在家,则应承担家庭的责任:“以慈孝之心,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志在国,理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我当初应千总侯吉水之邀,出任天佑革命军军师之职,意在“一寸丹心惟报国。”是认同侯吉水乃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认定他率领革命军独树一帜的宗旨为天下苍生,并非官府所指控的“流寇”、“土匪”、“山大王”。时至今日,历经官府进剿,侯千总夫妇、侯光煜、梁正清英勇捐躯等多次挫折,革命事业得到长足进步,根据地百姓生活有所改善,似乎正在一步步朝“人人平等”的理想社会前进。
然而,自开展锄奸、均田运动以来,众说纷纭,人心浮动,有愈演愈烈之势。郁阳明、廖晨星两位参事出走,名为个人原因,实对天佑政府心存疑虑;姚其昌的退隐,更是蕴涵“道不同不相为谋”含义。接着又有陆鼎新反水,化友为敌的难堪情事。一系列反常现象提醒我,天佑国政府出了差错!
错在何处?错在政府自食其言,背离了自己倡导的“人人平等”原则。以均田运动为例,我们制定政策的出发点是让广大佃户人人有田种,但我们忽略了造成田地不均的历史原因,忽视了强取豪夺的土豪劣绅仅仅占极少数的基本事实,以强迫方式剥夺了一部分人以诚实、辛勤劳动换来的合法权益,造成了新的不平等。尽管这一部分人属于少数,但这少数人恰好代表了我们提倡的“勤劳致富”方向。
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偏差,是因为我们对“人人平等”原则的理解有误解。所谓人人平等并非平均分配,人人有份。更不是不论好歹,劫富济贫。唯有在人人都付出了劳动,为国家创造了财富之后才有资格分得自己的一份,而且这应得的一份也不该人人均分,而是付出多的多得,付出少的少得。唯有如此才能促使勤劳者更勤奋,懒惰者变勤劳,社会也就会变得更进步。
这个道理,是我最近才悟出来的。以前产生的所有偏差,责任全部由我承担,我不会追究。不过,教训还得吸取,例如以居高临下的气势对待部下、子民,不加分析就轻易定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等等错误行为,都是我们政府官员应该摒弃的。
孟子云:“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倘若政府官员个个都能亡羊补牢,“以仁义为友,道德为师。”则天佑国振兴有望,我这一生也就过得值了。
56新年新计
杨时中的一番话,解开了欧阳溶泉部分疑惑,他从心底里钦佩启蒙老师的宽宏大度,把原本应由王二哥承担的责任揽到自己头上。然而,欧阳溶泉并未听到杨主席的进一步阐述:既然“绝对平均”并非“人人平等”的本意,那么如何才能实现“为天下苍生”目标,让老百姓真正享受平等自由的权利?欧阳溶泉猜测其实杨先生自己都没有想出实实在在的好办法。
自古以来,众多立志改朝换代为天下苍生揭竿而起的英雄豪杰,从黄巢“天补均平”、李自成“均田免赋”到太平天国“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无处不均匀”等等无不以“平等”大旗号令天下,风起云涌,成就一时大业。但无一不是“水过无痕”,并没有真正实施,使老百姓受到实惠。直至辛亥年推翻满清皇帝,各路军阀你争我夺,闹烘烘登上乱世舞台,到底有几人真正为广大民众谋利益?想到这些,欧阳溶泉更加佩服杨先生勤政为民、光明磊落的无私品格。正如先生所言,综观当世乱局,唯有天佑国政府以百姓利益为己任,寻求平等自由捷径,给民众以实实在在的安定生活!
这当儿,余雁兴冲冲前来报告说,政府门前聚集了许多拜年的百姓,送来猪、羊、鱼、蛋、菜等慰问品,值班的王涧之部长正在接待,特派他前来向主席请示。
杨时中含笑说:“好,我们都去看看!”
政府门前果然热闹非凡,聚集了大佛、三磊、靠山、陆家村等十多个村的老百姓,见到杨主席向他们走去,立刻群情鼎沸,锣鼓敲、鞭炮响,秧歌队也扭起来,“咪里吗啦”的唢呐吹起喜气洋洋的乐曲,仿佛象娶亲似的融融乐乐。各村的代表纷纷上前和杨主席、上官红袖、欧阳溶泉、梅蔷、于蕙真等政府长官握手寒暄,作揖道喜。“恭喜发财”、“新年快乐”、“四季如意”等新春贺辞不绝于耳。
郑老汉代表村民感谢政府给农民分田分地、建新房,如今家家户户有肉有鱼有白面馒头,过了个好年。今日带来猪羊,是村民的一点心意,政府一定要收下。别的村民也一一感谢,要给政府送鱼送肉。三磊村民还送来一方匾额,上书“天下归心”四个大字。
杨时中坚辞不受。说政府为大伙办事是份内的事,办得不好请大伙批评,办好了是理所应当。收受礼物这个头开不得。
村民们不答应,非要政府收下不可。杨时中无奈之下只得提出双方都退后一步,东西收下,但政府当场按市价付钱,否则决不接受。还说革命军政府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事,不是搜刮百姓的军阀。村民见杨主席诚心诚意,只得按他说的办。
各村的村民们分别和杨时中、上官红袖、王涧之、欧阳溶泉、古大运、于蕙真等政府官员有说有笑,谈得十分融洽,个个都喜气洋洋、笑逐颜开。
郑红梅悄悄对梅蔷说:“我们大佛村有个赵寡妇常年多病,从未下地干过活。年前死了丈夫,留下一对不足十岁的儿女。她正犯愁,地里的活没人干,一家三口怎么活?她想雇人种她分得的四亩地,又怕别人说她不劳而获,跟地主一样。她想把地卖了再改稼,但村里没人敢买。这件事如何处理,真是挠头。
另外,靠山村的二赖子分到地后从未正儿八劲伺弄过农活,地里长的草比稻子还高。前几天听说他正在找人想卖地,可是谁敢接手?恐怕今年他的地又该撂荒了,可惜了那块好地!”
梅蔷说:“赵寡妇的事好处理,她家没劳力,找人代耕没问题。不过她若要嫁人,那块地就有点麻烦。至于那个二赖子,真的没救了。他祖上的地就是他好吃懒做卖给戚家的。如今把地分给他,仍不肯好好种,又要走上回头路。”
余雁在一旁插话说:“我听说另外几个村也有这种情况。劳力强的人家不够种,劳力弱的人家种不好,白白把地荒废了。连一家人的口粮都困难,更不用说交政府的税捐。”
梅蔷沉思说:“杨主席说得不错,平均分田的办法确实不妥。现在木已成舟,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余雁悄声对她俩说:“前天收到江多娇托人捎来的信,说陆家的女婿房正庆已经和史无前谈妥,准备联合起来围攻天佑国。这一次他们的兵力要比上一回多一倍。她要我们早作打算。”
梅蔷叹息说:“这消息是确实的,杨主席也得到了情报。可惜啊,原本是我们的朋友,由于工作失误,把他们推向敌人一边。江多娇现在还没忘记我们这些朋友,下次再会面时,恐怕就是兵戎相见。听说她已和陆翘楚成亲了?”
余雁点头说:“江多娇是个重情义的痴情女子,以前她对某人痴迷不悟,把姑娘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他,谁知他脚踏两只船,骗了她的感情。让她伤心欲绝的是李芳菲为逼迫陆家“自愿”交出田地,居然设下圈套使她出乖露丑,再无颜面在天佑国待下去。人心险恶到如此地步,江多娇已经心如死灰,只能死心塌地跟着陆翘楚走了。”
梅蔷知道她说的一切都是江多娇离开天佑山时告诉她的,并无半点虚假。梅蔷不屑于王二哥的所作所为,但她明白这二人算得上一对“宝贝”,决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忏悔,更不用说有一星半点羞耻之心。她看着王涧之对村民们侃侃而谈、意气风发的神态,不由得摇头叹息。
在回家的路上,梅蔷对欧阳溶泉说起江多娇的事情,欧阳溶泉叹了口气说:“红颜薄命,可惜了。昨天还是同一战壕的同志,明天就将变成敌人!王二哥的老毛病越发重了,野心加上好色,只怕会害了天佑国,也害了他自己。要是韩大哥在此地还能多提醒他一点,我们几个的话,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梅蔷说:“李芳菲做的事也太过分了,恶意中伤小菁不算,又设下圈套让江多娇钻,她把天佑国的女人都当成她的情敌!”
两人边走边谈,不多一会就到了家,看见匡世东和顾巧珍二人在门口徘徊。梅蔷忙把他俩请到屋里。
匡世东恭恭敬敬说:“少爷、少奶奶,小的恭祝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欧阳溶泉皱眉说:“我早跟你说过,革命军不兴这个,还是以同志相称为好。”
匡世东说:“小的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小的没把老爷保护好,至今心中有愧!这两年小的每次想起老爷的好处,总是一个晚上都睡不着,小的是愧对老爷、少爷啊。”
欧阳溶泉说:“家父的不幸非你之过,你不必耿耿于怀。”
匡亚东连连点头说:“是。全怪郝家那两个畜牲!老畜牲仗着手中几条破枪,在枫林镇耀武扬威、欺压百姓。小畜牲狗仗人势,谋财害命、天理不容。有朝一日小的一定要跟他们拚个你死我活,替老爷报仇,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小的生是欧阳家的人,死是欧阳家的鬼。只要少爷少奶奶一声令下,小的一定冲锋陷阵,勇往直前!”
欧阳溶泉摆摆手说:“你是革命队伍的人,要处处维护天佑国的利益。要明辨是非,正大光明,多做有利于百姓的事。倘若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不仅会损害天佑国的根本利益,也会给你自己带来祸害。”
匡世东低声下气说:“少爷说得千真万确。是小的不争气,觉悟低,眼不明心不亮,竟把一个懒惰成性的小人当作宝贝。如今那个懒惰虫居然想卖地换钱买喝酒,把我们工作队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欧阳溶泉“哼”了一声:“眼睛是该睁大点,一切都要凭良心办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设身处地,多为别人着想,才不会犯错。”
匡世东唯唯诺诺,欲言又止。
欧阳溶泉说:“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匡世东苦着脸说:“有些话我知道不该说,可是不说出来又实在冤枉。我也知道在靠山村把那个二赖子弄出来确有不妥,可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完不成任务,王部长放不过我!”
欧阳溶泉冷冷地说:“你自己没脑子吗?出了事都怪别人!”
匡世东低头耷脑说:“是,是小的没头脑,以为长官的话就是圣旨,小的只有执行,不能违抗。王长官说了要把戚家当土豪劣绅打,小的就不问青红皂白,变着法子把戚家往死里整。没想到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事,都怪我水平低,分不清好坏。
不过,小的对少爷从来都是忠心耿耿的。就说前些时候的事吧,外面许多人都在传言,说什么小菁小姐跟王长官这样那样的,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小的气不过,挺身而出替小菁小姐澄清。我早知道其实是王长官跟李长官还有那个江美人有些不清不楚。我们家的小姐才是一清二白的。”
欧阳溶泉脸色稍霁。“长官之间的事,你以后少掺和,陷到里面没好处。你在少年师工作,就专心致志带好少年兵,他们是天佑国希望所在,切勿轻忽、怠慢。”
匡世东诺诺连声。欧阳溶泉和匡世东说话时,梅蔷在一边拉着巧珍的手聊他们女人之间的私房话。
匡世东夫妻走后,梅蔷说:“匡世东这个人我越看越不地道,目光游移不定,说话闪烁其词,不知他有几句话是真的。另外,他们两人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看巧珍过得并不开心,问她为什么事,她吞吞吐吐不肯说,只是抹眼泪。你说蹊跷不蹊跷?”
欧阳溶泉说:“我也有同感。对这个人要小心一点,我对他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离开欧阳家,匡世东见巧珍闷闷不乐的样子,不高兴地说:“新年该有个新气象,你哭丧个脸算啥?”
顾巧珍白了他一眼。“有什么事值得开心的?你方才在欧阳家不也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在我面前倒做出人模狗样来!”
匡世东不屑说:“你懂个屁,那是做给别人看的!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老子寄人篱下,只能委曲求全,到处装孙子,有朝一日得了势,不把他们一个个都收拾了,老子就不姓匡!”
顾巧珍撇嘴说:“在人背后说得倒是硬梆梆的,玩起真的来,却要女人打头阵,亏你还说得出口!”
匡世东涎着脸说:“这个怪不了我。人家是男人,美人计才管用。倘若是对付女人,老子义不容辞!再说了,报杀父之仇你当女儿的不出手谁出手?”
顾巧珍恨声说:“我宁愿用刀一下子捅死他,也不愿意送上门让他风流快活!”
匡世东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以为你的杀父仇人就只姓王的一个?大错特错,天佑国政府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你杀了姓王的,还有姓张的、姓李的、姓赵的等等你杀得完吗?为今之计唯有把姓王的控制在手为我所用,才能跟史督军里应外合,一举捣毁天佑国。到那时才能为所欲为,把那几个工作队和夺走你家田地的泥腿子一个个抓起来,要打要杀任你挑!”
顾巧珍说:“你说得再好听,也是要我去出乖露丑,你到底还是不是男子汉?”
匡世东叫起屈来。“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去干这种丢脸的事?每当我想起自己的老婆将会被别人享用,心里象刀割一般痛不欲生,狠不得把那狗日的一枪打死!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那你父亲的仇还报不报?”
顾巧珍说:“按你的意思,我是不干不行了,再要推三阻四,倒显得我不孝,连父仇都不肯报。那好,既然你硬要把你老婆送到别人床上,那我跟你丑话说在前头:我要是把他勾搭上了,你别倒打一耙,又要说三道四,骂我贱,不守妇道!”
匡世东赔着笑脸说:“你只要办成了就是大功一件,其他的事由我来干,我不信他王涧之能逃出我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