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客气了。我觉得障碍在人,一方面,这事情牵涉对象主要是医生和教师,一旦实施起来,他们的既得利益将会直接面临重大冲击。医院以药养医,医生靠处方吃药品回扣,这已经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灰色利益链,全民免费医疗后,如果不打破这个利益链,势必造成医疗费用疯长,形成更加严重的医疗腐败,政府将不堪重负,而如果动手打破,必然会伤及他们的既得利益,人才的大量流失就将成为必然,这样好事就会成为坏事;教师的问题也是一样,据我了解,财政发给小学、初中老师的工资也就是每月两到三千,而我们红州一般学校的教师,实际收入都在五千左右,部分好学校更高,这些都是学校以补课费、培训费等各种名目从学生身上收取,再以补贴、福利形式给予教师;而好学校更大的收入,是利用相对优质的教育资源,以计划外招生为手段,大量收取所谓的建校费。就我所知,一中初中部去年正常摇号招生是四百人左右,而实际招生却是八百多人,保守估计单是从这部分超编的学生身上,就可以收取上千万的建校费。如此巨大的利益,牵扯到整个教育系统的上上下下,一旦动了真格,必起风波!”
欧阳天见梁天明沉思不语,自己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还有,医生不收红包,病人家属反而不放心,觉得医生就不会对病人进行尽心救治;老师不补课,家长会责怪学校不尽职,担心自己的孩子跟不上别人的进度;建校费就更不用说了,我就知道一个望子成龙心切的家长,为了把原本成绩很差的孩子弄进一中实验班,到处托关系说情,不惜付出比别人加倍的代价,这些,又形成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怪圈,这已经不是医德和师德的问题,而是体制的弊端累积下来的社会问题。要实施真正的免费医疗和义务教育,不只是减轻老百姓负担那么简单,更重要的医疗资源和教育资源的平衡,公正、透明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我担心的是,在现行的医疗和教育体制下,实施这样的计划,一个不慎,将会引发更深层次的社会矛盾。”
“唉!”梁天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掂起酒杯:“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当官难,就是因为想当个干事的官难啊!但是,我等不起,也不想等了,再难,我也要破破这个难题!”言毕一仰脖子喝干杯中的酒,像这酒就是那堵心的难题。
欧阳天伸手给空杯斟上酒,接过话头:“我说这些,不是要劝梁书记放弃这个宏伟计划,相反的,这个计划让我振奋,更会让红州百姓振奋,我自然是一万个支持。意识到难点之所在,目的便是提前拿出对策,尽量防止那些不良后果的发生,把改革的代价降到最低。”
“那老弟一定已有成竹在胸,来来来,我们干了这杯,再说说你的高招!”梁天明一扫脸上的阴霾,两眼放光。
欧阳天苦笑:“我就是一介书生,可没那种济世安邦的经国救民的大才,这种积重难返的沉珂,哪是我这草民有良方解决的。不过高招虽没有,笨招倒还是有两个的。问题的根源虽在体制,我们无力去解决,但焦点在利益上,何妨就用钱来开路?在医疗改革方面,要实行全民公费,必然需要把公立医院创收的动机完全消灭,根除医疗腐败产生的土壤,但又不能砍掉原来创收的部分,因为那样会造成大量红州以外的自费患者拥进来。我们只需要的是彻底收回医院对创收利润的支配权,这样就变成了相对纯净的公益医院。废除现行的医生工资双轨制,取消市场收入性质的来源,药品、大宗医疗器械纳入政府集中采购的范畴,杜绝处方环节的药品回扣,而现行的价格体系不作大的变更,财权上实施集权管理,业务上进行分权管理......再把所有医护人员的工资变为专项财政支出,数额上保持他们当下的现状,而用公务员更高的岗位福利来吸引、留住人才,建立新的以病员评价、投诉为基础的工资晋升和奖励机制,让他们在接受患者监督的同时,享受到丰厚而且阳光的待遇。这样做的结果,是花钱把医院净化,让医德回归,医患矛盾减弱,把医疗腐败的最大种子转移到政府采购这一块。如果这两个部分都能得到有效控制,不但医护人员的待遇提高了,还相当于把医院的钱收过来为公费医疗买了单。民营医院在生存的压力下,只能往特色、便捷、低价等方向发展,争夺医保来源的利润,与公立医院形成良性的竞争和促进。只是这样一来,医药行业的灰暗成分更集中于管理部门,有效的节制办法是分散绝对的权力,由两个以上的人轮流进行最终审批,大幅提高其间的行贿成本和审批者的暴露风险。政府方面,前期支出压力会较大,但往后会越来越轻松。”
“教育系统相对难些,因为一旦砍掉所有收费项目,整个教育系统就成了政府地地道道的烧钱单位,官员、教师们真正的清水衙门,所以更是需要拿钱开路的地方。与医生一样,要吸引并留住优秀的管理人才和教师,唯一的办法是保证他们有更好的待遇。这点在目前的大环境下没有捷径可走,只能拿钱砸!但认真一算账,这又算不了什么大问题,占大头的教师队伍我们按三千人,按保证平均每人七万的年收入,加一万的福利待遇计算,也不过才二点四亿,扣掉原本财政就需要支出的部分,也就是增加一个来亿的预算而已。这个办法在大范围内实施不易,在红州一地实施却不难,而且更能吸引到更多的优质师资力量,对现在的岗位形成竞争压力,实现师资的逐步优化。没有了灰色收入,教育资源的平衡就变得简单了,目前条件越差的学校,越是给予较高的岗位补贴,利益的驱动就可以实现基本的目的。当然,这就给管理本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还是那句话,透明、公正之下,大问题就不会出现。至于高考体制形成的一切向分数看齐,家长们宁愿花钱补课问题,我看现在是无法解决的,只能放给社会办学力量,满足这部分需求。没了高额建校费的刺激,片面追求分数就失去了经济利益上的意义,如果再能逐步完善对教学成果进行综合评估的的制度,让开发智力,积累知识,培养良好的行为习惯,培养孩子们正确的世界观成为教学的主流思想,那我们的老师们就会逐渐回到教书育人的师表境界。对那些不认同这种教育理念的家长,愿意出钱费力把孩子送到别的地方去,我觉得无需顾虑,爱走就走,正好省出资源来给条件差的孩子们。”
顿了顿,欧阳天最后补充道:“我这两个笨办法,总结起来就是,以贪治贪,曲中求直;用钱开路,以利换利。”说完,拿起筷子吃菜,等着梁天明的反应。
足足沉默了几分钟,梁天明才走出思考,缓缓开口道:“你的办法确实能解决这中间的障碍,看似简单,却切中要害,高明!但说实话,我想了半天,对你具体的想法还是感觉云里雾里,你能不能说得具体详细一些?”
欧阳天放下筷子,点头道:“我今天也是结合有限的了解临时产生的笨主意,具体细节还有待思量,如果书记觉得有可取之处,我这几天整理一份书面的东西,给你做做参考,你看如何?”
“这样最好,那就要辛苦老弟了!”
“哪里话,梁书记能够不计个人得失,冒着丢官罢爵的风险做这件事,我出点力算得了什么!”欧阳天话锋一转:“倒是书记大人,多考虑下我曲中求直的建议。”
梁天明哈哈一笑,爽朗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梁天明没那么高的政治智慧,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不会再瞻前顾后,我也没那个时间了,你说曲中求直,可能我只有以直求快了。能做好这两件事,就算是我在红州为官一任的交代了,别说丢官罢爵,粉身碎骨又有何憾?”
欧阳天两次听到梁天明说到等不起的话,不由心生疑窦,疑惑地看着他,欲问又止。梁天明欠身压下喉咙道:“我告诉你自己知道就行,原来赏识我的领导已经受到审查,他提拔的人也好些受到了牵连,没动我是因为我确实没什么辫子可抓,但一任满,去人大政协喝闲茶已成必然,时不我待啊,离开这个舞台之前干两件对得起百姓,也对得起自己的事,便是我最后的心愿了。这件事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上面的阻力,我打算这两天最后开常委会讨论一次,便向市里打报告上去,所以希望张老弟能看在我梁天明不是为了升官发财的份上,助我一臂之力!”说完伸出右手,眼含热切。
两只手有力地相握,欧阳天第一次注意到,五十多岁的梁天明,棱角分明的脸上已隐隐爬满岁月的痕迹,两鬓也已霜色浓浓。
“不管成败,全力以赴。告辞!”本来心里谨慎的话语,到欧阳天嘴上变成了坚定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