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康微微蹙眉。
他本意是认为既然有嫌隙,就不应该躲着。希望面见白知府,打消他对自己的恨意,如今却遭来更多的嫌弃。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饶是他文章锦绣,可他这个人,被府台大人如此厌恶,这场考试也就算是泡汤了,倒真应了早上对魏无败说的那句打趣话。
赢了包养嫩模,输了回家种田。
哎。
他还没收拾完,就已经被皂吏一股脑的将文房四宝揽到提篮里,慌乱之中斗篷也没顾上拿,便被推到了门外。
举目四望考场,龙门紧闭,看看时辰,还得有一个时辰才能结束第三场。
早上披着斗篷还不觉得,这时候站在这,倒觉得春寒料峭。他抱抱肩膀,浑身打了个哆嗦。将提篮放在地上,伸伸腰腿,做着暖身运动。
沈康第三场的文章被送进帷幕里去,白知府毫不在意的将它散落在众多考卷里,众人还在为那篇妙不可言的杂文而讨论着。
“我说此文便就是表面之意,在于教导世人放弃功名利禄,凡事懂得取舍,才是大智慧。”
另一人争辩道:“否。作文之人是将自身比作虚华真人,以七日七悟之言,阐明自身为国尽忠而不求功名之心。”
又有一人摇头,道:“二位所言还是浅了。在下愚见,以为此文意在讽刺碌碌无为却心比天高之人,凡事理应先从自身掘原溯根。”
白知府满意的看着他们的表现,一边捻着胡须,一边笑道:“诸位莫吵,是非对错,便将作文之人唤入门来,一问便知。”
众人相视而笑,纷纷拱手作揖,道:“是,府尊大人。”
文章到了这时候,正被汪俊握在手中。白知府笑着问:“作文之人,是谁啊?”
汪俊面露难色,不敢开口说,就是被您无端赶去污脏号舍考一场试的西平县案首,就是方才被您赶出门去罚站的第一位完成府试三连考的沈康啊。
“汪先生?”白知府又问一遍,
汪俊自诩八面玲珑,这时候却被自家幕主逼得退无可退,他双手奉上文卷,弯下腰恭敬的行礼,道:“西平县案首,沈康。”
白知府微微一怔,复又问道:“何人?”
汪俊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提高一分:“西平县案首,鹿鸣书院,沈康。”
“啊,就是方才自请面试的学生?”刘山长问道。
一旁观瞧这一幕的常教谕不禁双唇微微上扬,同时低下了头,暗自发笑。
这个小子,无心插柳柳成荫,竟被他报了白知府一箭之仇,哈。
白知府怔忡着,然后忽然在书案上翻找起来,那小子第三场的试卷,去哪儿了?
看着白知府翻找,众人纷纷无言,只是瞧着。白知府寻了半晌,却没能找到沈康的试卷,不由抬眸看向众山长道:“沈康第三场试卷,本府要看看其所作时文如何。”
众人微怔,然后答道:“是。”说着,埋头去寻找。
场面一时间混乱起来,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在这儿!”
“呈上来。”白知府重新坐回长靠椅上,抿了一口茶,缓解了自己的口干舌燥以及两颊发热。
他接过了递上来的文章,迅速的打开,垂眸看去。
立意精准。
用词精辟。
小而明润。
当年张阁老曾立言,科举取士,务要平实尔雅,裁约就正。当朝夏阁老立言取纯正典雅,温柔敦厚之风。
若说方才那篇杂文夸丽风骇,是飞在天上的。那么这篇时文,就是平实敦厚,走在地上的。
一虚一实,相映成辉。
好个沈康!
他默默的点点头,将文卷递给汪俊道:“给诸位山长传阅一番,瞧瞧可能找到甚的剿袭之嫌。”
“是。”汪俊将文章奉给近前的山长。
诸位评卷先生一个接着一个的传阅着,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的先是诧异诧异沈康文风多变,紧接着是中肯的点头,行文如同流水,有理有据,确实出类拔萃。
“如何?”白知府慢慢的端起茶杯,问道。
一名山长拱手回道:“此子当属此次府试的魁首。”
白知府又转向其他人,问道:“不必再看看了?”
众人拿不定白知府的意图,纷纷垂首,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知府笑了笑,垂首抿茶。
沈康的才学,的确实至名归这府试案首,饶是他再不想承认,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在他治下,能够出这么一位出类拔萃的少年,也是美谈。
他缓缓放下茶杯,汪俊将沈康的试卷再次放回到白知府面前,白知府站起身来,缓缓的揽袖提笔,在沈康的名字上,划了一个圈,写上“取”字。
汪俊意料之中的暗自笑笑,拱手问道:“府尊大人可要传见沈康?”
白知府哪里会见沈康呢?他摆摆手,道:“少年轻狂,便让其沐浴春光,吹吹寒风,权当磨砺筋骨了。”
“哈哈哈。”
一众山长与学官们都笑了,称赞道:“府台大人当真善谑啊。”
“哈哈哈。”
常教谕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起身拱手道:“下官多谢府台大人取西平县学子,为府试案首。”
白知府由衷的笑了,道:“沈康实至名归,常教谕治学有功,无须自谦。”他略微顿了顿,嘱咐道:“发案之前,莫要告知外人,本府要磨磨这小子。”
早说晚说这名次都已经定下来了,常教谕自然不会多嘴,从善如流的拱手笑道:“是。”
一旁别县学官纷纷上前:“恭喜常教谕。”
“恭喜西平县再出才子。”
“常兄往素便治学严谨,西平县风教不俗,恭喜啊!”
“过奖了,过奖了。”常教谕谦虚的拱手回答,心里却想着:还是我治学有方,实至名归啊,哈哈!
梆子声又响,一张张承载着理想与热情的试卷,如雪花般的源源不断的被送入内堂,龙门开栏,学子们形成人潮,鱼贯而出。
意气风发,失魂落魄,悔不当初,自怨自艾,一切的情绪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