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到,耶律希亮本名武长山,是武敦儒与耶律燕次子,耶律齐四十无子,乃过继于耶律齐。武敦儒,耶律燕两人情愿将次子过继耶律齐,除了同情大哥年届不惑,膝下无子之外,另有一番算计。
武敦儒在武林青年一辈弟子中,虽属上流,但根骨资质,并不出众,心中有数,纵然功夫练到老死,也难望师父郭靖项背。故国大理,业已沦陷,曾经君臣,今非昔比,如今跟在郭靖门下,有师父荫庇,声望不差,逢人都称呼武大侠武二侠,却终究不是个出身,更没个进项。弟弟武修文娶妻完颜萍,虽是金国没落贵族,倒是金银不愁,自己娶了耶律燕,却是白身出逃,有道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家中经济实在拮据已久。大舅哥有意过继长山,对儒燕夫妇倒是正中下怀。大舅哥耶律齐是丐帮帮主,这丐帮虽是乞丐团伙,却是弟子遍布天下,更是生财有道,正是“三年乞丐,皇帝不做”,大舅哥既然膝下无子,过继了长山,将来顺理成章,继任帮主,也是大大一条出路。何况郭芙是师父长女,宠爱一身,将来师父师母仙去,桃花岛莫大产业,郭芙自然有大大一份。将长山过继给了齐芙,自己夫妻自然老后无忧,大舅哥身为丐帮帮主,天下多少大事繁忙,自己夫妻代为镇守桃花岛,也是勉为其难,为兄分忧,武岛主何乐不为?故而儒燕夫妻对此事自是满心欢喜,大力襄助。
但行过继之礼时,长山年方六岁,如今时隔半年,将满七岁。于人伦情义之事,正是启蒙之时,对父母之情最重,听闻父母要将自己过继给舅父,只道是父母不要自己了,万分不愿,寻死觅活,连哭数日。儒燕夫妻两人好说歹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连说带吓,总算勉强令长山就范,行了过继交接之礼。之后半年,齐芙两人军务帮事繁忙,也多是儒燕两人与希亮相处,实则希亮内心深处,依然并不真以耶律齐为父。
谁料这祸起萧墙,晴天霹雳,亲爹武敦儒,亲哥武长峰突然横死,母亲情绪失控,几至疯癫,于希亮而言,简直便如天塌一般,如今再看寄父耶律齐,便大不一样——若是你肯给我爹我哥报仇,我便真给你当儿子。
耶律齐为人豁达,胸有大志,平时在家中言语不多,却心细如发,希亮那点小情绪,又如何瞒得了他?如今这个当口说出来,耶律齐心中洞若观火,再也明白不过。倘若自己此时不能立言如山,自然父子之契就此撕毁,而妹妹与自己也必生嫌隙。昨夜武敦儒死于乱军之际,耶律齐便忖度妹妹心情,她外柔内刚,假以时间,自可接受现实。今日亲见妹夫和外甥遗骸惨状,妹妹怒发如狂,原本也在情理之中,让她将怒气发作出来,也是疗愈心灵创伤之法。他兄妹两人身居襄阳十七年,深受岳父郭靖大恩,但若要复仇,必然要报复宋朝君臣,岳父既为宋廷屏障,终究是对立之势。父亲耶律楚材天下大儒,齐燕兄妹自小出身相府,苦读圣贤文章,深知受人滴水之恩,必以涌泉相报之道,何况郭靖一家对自己恩同再造,若是反目相向,自己还是人么?
想到生身父亲,同胞大哥,小妹妹,耶律齐忽然胸口一酸,自己何尝不是父亲大哥被害,带着妹妹仓皇出逃,到宋境寄人篱下,十几年来含辛茹苦,哪知到头来竟落到这步田地,一时间悲从中来,泪如雨下,正应那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蹲下身,伸手抚着希亮的头道:“你放心,爹就算粉身碎骨,也必报此仇。”希亮抱住耶律齐头颈大哭,耶律燕也弃了刀,跪在地上,抱着希亮和哥哥,痛哭流涕。
杨过见状,略一沉吟,走至耶律齐身侧跪坐,抓住耶律齐右手道:“耶律兄,咱们多年莫逆,情同手足,今日不想遇到这等变故。武兄弟这血仇,我怎能坐视?兄弟虽然本事低微,却还自负有三分义气,必不肯让耶律兄轻看了。那贾似道不是想见耶律兄吗?索性咱们也不走了,这就去临安,登门拜访这姓贾的!何况,朝中宰相史嵩之,憎恨这奸相已久,有心杀贼,恨力不逮。咱们去杀了贾贼,割了首级祭奠武兄弟,我再请史相与皇上好生分说,只要此贼一死,自不会再与耶律兄为难。”
耶律齐一听杨过之言,便明其意,沉吟不语。耶律燕却站起大声道:“我们不回襄阳了!我要回蒙古!”
这一言既出,众人都是大惊,郭芙急忙过来挽住耶律燕的手臂,劝道:“妹子,你这是怎么了?今天之事,说到底都是蒙古人害的,怎能又回蒙古?咱们一起回去,我爹我娘,自然会想辙给大武哥哥报仇!”
不料耶律燕却将手重重一甩,推得郭芙一个趔趄,大声道:“我不回襄阳!不去找你爹你娘!这都是你爹娘害的!害死我儿子!害死了我丈夫!”
郭芙一时目瞪口呆,杏眼圆睁,怀疑自己认错了人,用力眨了眨眼,再看了看耶律燕,又环视周围诸人,只见耶律齐脸色尴尬,杨过,郭破虏两人更是和自己面面相觑。郭芙心中气苦,嘴一扁,鼻子呼了口气,大声责问道:“妹子咱们好话好说,怎能血口喷人?莫说齐哥了,我爹娘可曾对你有过一句不好?大武哥哥自小便在我家长大,犯了错,连责打都没有,怎能说我爹娘害死他?他今天被奸人害死,咱们大家一样的心中难过,你怎地好赖不分,颠倒黑白?”
耶律齐靠上来,抓住郭芙手腕,柔声道:“芙妹且莫多心,燕这是急怒攻心,说话糙了点,并没恶意。”
郭芙正要点头,却见耶律燕两眼冒火,大声喊道:“我说话不糙!就是你爹妈的错!”
郭芙气急,脸蛋涨得通红,正要反驳,却听耶律燕连珠箭般说出这一番话:
“你爹娘想搏个名声,死守襄阳,原本也还罢了。却死也不肯接受朝廷封赏,好好的高官厚禄不做,名正言顺不要,偏要做个布衣客卿!你爹娘年岁已大,又衣食不愁,却叫门下弟子如何出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丈夫这么多年为了襄阳,身经百战,背创数处,每逢阴雨,创处便要隐痛,这等功劳苦劳,左右也能封个四品都统制,授个游击将军,纵然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如今师父清高,徒儿也只能跟着受屈,月月跟你爹娘处领份体几,我丈夫好歹也是名臣宿将之后,七尺男儿,三十而立,你可知道有多憋屈?
你爹娘若是受了朝廷委任,就算不肯屈身事奸,只消做点面子活,虚与委蛇一下,又有多难?大好的例子,吕大人便摆在面前,既给贾似道当侄子,又把你爹娘笼络得好!偏要沽名钓誉,又要掌着襄阳兵权,有点头脑之人,都知道这是官场大忌,寻死之道!若非如此,岂有今日?”
郭芙一时语塞,强辩道:“那你们又不和我爹说?”
耶律燕目光如炬,大声道:“当今天下,谁还能给你爹娘提意见?”顿了一顿,道:“你敢跟你爹面前说一个不字吗?我哥敢吗?你爹两个不成器的徒弟敢放一个屁吗?”
她平日里端庄贤淑,纵有不满,也都独自抑制,今日怒火冲天,既然说出了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吐了真言,一泻十数年积怨。
“哥!你倒说说!你这经天纬地之才,眼看人过四十,就当个傀儡丐帮帮主,甘心吗?!你及冠时跟爹怎么说的?”
注:
及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又称加冠,弱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