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帝銮驾抵达建宁城外,十万朔方军已在城门外排开阵势,颇有几分下马威的意味。旌旗蔽空,列队齐整,步骑井然有序,极多的人马聚在一处,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整支军队在凝重肃穆中透出一股森然的煞气。
这支驻守在西北苦寒之地、与世仇乌兰人长久对峙的百战之师,论战力,和号称大殷最强精锐的禁卫营只在伯仲之间。更为可怕的是,禁卫营仅有一万六千人,而朔方军的将士数量却是它的十倍有余。此次随着主帅前来勤王的,只是总数的一半而已。
陈国祯不是个好人,却是个极有能力的将军。坐镇朔方十余年,他早已将这支军队运用得得心应手,如臂指使,处处打上了自己的印记;而朔方军有了这样一位统帅,也是如虎添翼,越发勇猛,两者之间堪称相得益彰。此番陈国祯胆敢如此狂妄地占据皇城,挟持太子,固然与他本身性格脱不开关系,但身后的这支军队,才是他所依仗的最大资本。
永昌帝坐在车驾中,掀开车帘,看到两旁肃立无声的军队,不禁有些胆怯,鼓起的君王气势登时便散了一半。心中只在庆幸来时听从了康王的劝告,没有一上来就和对方兵戎相见。
一行人在城门外停下。永昌帝步出车辇,自有内侍将马牵来。上了马举目四望,却不见陈国祯的身影。皇帝正在疑惑,忽听头顶响起一个肆无忌惮的声音:“陛下,臣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永昌帝一惊,抬起头来向上望去,恰看到陈国祯带着周迟与孟荷吟,自城楼上现出身影。
后面同样骑着马、跟在皇帝身后的大臣们眉毛都是狠狠一跳:这大逆不道的臣子,明知皇驾将至,竟敢不下来迎接!
永昌帝登基二十年,身为九五之尊,时时居高临下,早已忘记了仰望的滋味。此番被陈国祯逼着抬头,只觉得恼怒非常。但看到站在那逆臣身边、被军士团团围住的太子后,也只能按捺住胸中火气,语气却仍旧有些生硬:“爱卿既知朕已归来,为何还要把持着这建宁城,不肯交出?”
“圣上明鉴,臣可没有任何图谋不轨的心思。”陈国祯大喇喇站在城楼上,俯视着下面的皇帝与一干官员。虽是口称为臣,可他的语气态度,却是极度地轻慢狂妄,“只不过臣麾下的十万儿郎千里迢迢自西北赶来勤王,又为了圣上在此前赴后继,奋勇杀敌,若不替他们讨些恩典,臣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故而也只能斗胆犯上一回,还望陛下宽恕。”
听着他这一番强词夺理,永昌帝心头也不禁愠怒:朕回到建宁后,自然会封赏忠臣志士,犒劳勤王之师,何尝用得着你这般提醒?自古以来都是天子赏赐臣子,哪有臣子向天子要东西的?可是受局势所迫,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回答:“爱卿想要何物?只要是朕有的,定不会吝啬于你。”
陈国祯得意地笑了起来。
“那臣可就先谢过陛下了。臣想向陛下讨要的恩典,便是如下几项:其一,臣常年镇守西北边陲,身体积攒了诸多病痛,长途劳顿多有不便。又兼近年来乌兰人的活动越发频繁,臣需要时刻盯着他们,也脱不开身,此番已是匆忙偷了数月的时日,才得以赶来勤王救驾。还请圣上宽容,允臣今后,不必再每年进京述职。”
“朕准了。”听他的要求似乎并不过分,永昌帝稍稍放宽了心,颔首道。
李孝炎站在皇帝的身后,闻言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悄然轻叹了一声。
“其二,便是请圣上拨下西北各州县一年的税赋,以犒劳我朔方三军将士。”陈国祯慢悠悠地道出了第二个要求,“便算作是四百万两白银好了。”
此话一出,不要说永昌帝,就连站在皇帝身后的大臣们脸色也跟着不好看了起来,心中暗骂这老东西实在太过无耻。当初李敬先攻占建宁城时,他们在仓皇逃离中丢下了不少金银细软,如今陈国祯夺了城,难道还不会全盘接收?鬼才相信!都已经赚了个盆盈钵满,还在这儿狮子大开口!
况且……现在国库中怕也是被洗劫一空了吧。这四百万两白银,要如何才能拿得出来?
正当永昌帝与众位大臣一筹莫展之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朗却沉静的声音:“这四百万两白银,谢家愿担负一半。”
众人皆惊,纷纷回头望去,却见谢擎深自队伍后方行来,直至阵前。到了永昌帝面前,少年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抱拳道:“臣僭越,请陛下恕罪。”
当日死守兴芒城,谢擎深身先士卒奋不顾身,事后皇帝便封了他一个六品的游击将军头衔,只是虚职并无实务,权当嘉奖。故而他在此自称一声“臣”,也并无不妥。永昌帝正发愁要如何立刻弄来这四百万两白银,闻言已是喜出望外,哪还有怪罪的道理,忙和颜悦色道:“何罪之有?快快请起!”若非是还骑在马上,只怕是要亲自伸手去扶他起来了。
“谢陛下。”谢擎深恭谨答道。他站起来,转过身,抬眼望向城楼顶上,语气霎时间变得严肃:“不知陈将军意下如何?”
陈国祯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你是豫国公世子?”
“正是。”谢擎深沉声道,“我以谢家少主人的身份作保,两月之内,二百万两白银必定送至朔方。陈将军可还满意?”
陈国祯桀桀怪笑起来:“你谢家虽是大殷第一门阀,家底雄厚,可二百万两也不是个小数目。”他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身旁面色难看的周迟,“就这么轻飘飘扔了出去,值得吗?”
谢擎深淡笑:“能解陛下燃眉之急,使其不受小人所胁迫,如何不值得?”说罢话锋一转,神情蓦地转为森然,冷冷警告道,“陈将军最好也说话算话,否则来日谢家送去的便不是白银,而是刀枪了。”
“哈哈哈!”听他将自己斥为小人,陈国祯也不着恼,反而大笑起来,“好,好!有几分胆色,不愧是谢羽的儿子!”又看向永昌帝,“既然世子如此说了,臣若是再咄咄逼人,反倒落了下乘。臣也知道如今国库空虚,陛下囊中羞涩,不如以一年为限,明年今日之前,余下的二百万两白银送至西北边疆。陛下乃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一字千钧,想来总不会失信于人的吧?”
永昌帝被他如此抢白激将,果然中计,涨红了脸道:“朕允了你便是,自然不会自食其言!”
“那臣就再次谢过陛下了。”陈国祯草草地一拱手,“这第三个请求嘛……”
他慢慢眯起双目,视线投向皇帝身后的老者,眼中渐渐流露出凶残狠戾的光。
数里之外。
后妃以及各府家眷的马车都停在此处,周围自有军士从旁护卫。只等那边男人们将事情一办妥,便来接她们一同入城。
家门近在咫尺,众人忍不住都有些欢欣鼓舞,面上也是喜气洋洋的,似乎将过去半年多来经历的所有苦痛都已抛在了脑后。各家的马车里,不时传出轻快的说笑声。
蒋家这边,却是一片寂静。
蒋凝秋抱着弟弟坐在窗边,焦虑地望着建宁的方向。她已换了一身孝服,腰间挂着大长公主所给的、蒋府内宅主人所用的白玉小印。蒋家素来人丁稀薄,三代单传并无旁支,再向上追溯的亲戚也早就断绝了来往,因此如今竟是没有能够出来主事的男丁。伯爵之家操办丧事的礼仪繁琐众多,来日蒋定山夫妇迁入祖坟,大长公主是长辈又是皇族,有些事情不合适做,少不得还得要她这个侯府长女出面,代替弟弟履行职责。
当然,这些事情,眼下蒋凝秋是绝对没有心情去考虑的。她只恨这个时代没有现场直播,无法得知城门那里的进展如何。
其实,在冷静下来仔细推理过后,她反倒对周迟与孟荷吟的处境不那么担心了。一来陈国祯若是想要那两人性命,大可一早便杀掉,无需留到今日,当着皇帝与百官的面再下手;而他既然没有直接反了,依旧打算在大殷手底下混,当然也不会做的太过火。
二来,便还是编号的问题。虽然许愿灵那样吓唬过她,但是周迟与孟荷吟对大殷朝具有非凡意义,这件事却是毋庸置疑的。周迟的编号那么靠前,一看就是将来要当皇帝的命,九成九是跑不了了;而孟荷吟,如今她的身份在大殷还排不上号,日后肯定是会有升级的机会,不然不可能被计入此列。这样看来,两个人这一次应该都是有惊无险。
现在她最为挂念的,反倒是……
“小凝儿,在想什么?”一旁闭目养神的大长公主忽然道。未等蒋凝秋回答,她已自顾自接了一句,“是在想太子与孟家丫头的事情吧。”
蒋凝秋一怔:“阿奶,我……”
“那孟家丫头与你交好,你挂念她,也是自然。”大长公主睁开眼来看着她,叹了口气道,“她与太子的处境虽然看似危险,但却也仅仅是表象而已。他们两个只是诱饵,陈国祯的这个杀局所指向的目标,另有他人。”
“阿奶,您的意思是……”蒋凝秋脸色微微发白,心中那个不安的设想越发成型。
“我虽然从不关注政事,但些许陈年旧怨,还是略知一二的。陈国祯此人看似粗豪狂放,实则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他这杀局所指向的,便是当年将他逼离帝都之人。”
与此同时,建宁,城楼上。
“臣以为,此番三方镇抚使先后反叛,致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陛下贵为天子却险些落到朝不保夕的境地,这一切的恶果,皆因朝中有权臣把持政事,上欺下瞒,一手遮天。臣自西北勤王而来,便是要请陛下清君侧,除奸佞,诛杀太师李孝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