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鱼(三)(1 / 1)

出了凝香闺房,小乞一路低头疾步,可不管她走多快,难受与不适都死黏在心上,甩掉又来。

小乞干脆迈腿小跑,蹬蹬冲下楼去,冷不丁地与阿奎撞了个满怀,差点人仰马翻。

“哎呀。”

阿奎扯开嗓门惊呼,手里的鸡腿飞出一丈开外。

小乞撞得眼冒金星,她定晴看清来人,原来是阿奎,也就毫不客气地骂咧道:“死阿奎,走路不长眼。”

明明不长眼是她,自己倒被骂。阿奎不服气,凶巴巴地回敬她:“你才不长眼,今天吃爆竹啦,一开口就骂人。”

小乞被他的唾沫星子喷清醒了,她自觉有错在身,就不声不响地捡起地上那只鸡腿,吹去上面沙灰,然后还给了他。

见她这番动作,阿奎嗅到一丝异样,他低头瞅瞅小乞的脸,哟,这小嘴嘟得真高,定是出事了。

接着,阿奎伸手拿过鸡腿,啃上一大口,吧唧着嘴关切问道:“怎么了?又挨公子骂了?”

小乞摇头:“没有。”

这下难住了阿奎,他想除了被柳后卿骂,很少见她这般低落。念此,阿奎扔到鸡骨头,把油手往裤上蹭几下,然后拉来小乞一起坐下。

“什么事,跟我说说,兴许能帮上忙。”

阿奎咧嘴一笑,又亮出虎牙,随后拍拍胸脯再加上句:“保证牢靠。”

小乞抬眸看看他,心想这人是傻了点,不过心肠挺好,同他说或许有些用处。

想着,小乞便开口道:“刚才我去找凝香姐算命了,她说我活不过十岁,但我现在已经十五了……”

“什么?十五?”

阿奎不信,反复打量了她好几回。

“我以为你只有十三。”

小乞没心思与他吵,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手抵下巴哀叹道:“其实我五岁时掉到水里过,命大没有淹死,不过自从那时我就和别人不一样了。”说着,小乞指指自己的眼。“我能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阿奎听得入了迷,再拿出另一个鸡腿边啃边盯着她,等着下半句话,而小乞却在故事最精彩的部分沉默了。

起先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了阴阳眼,多年之后,她住到了嬷嬷家,嬷嬷想让她当自己的儿媳妇,没想只过了半年,她的肺痨子未婚夫就病死了。在他头七晚上,小乞见他哭哭啼啼地被人押着回来了,她这才明白自己眼老花的原因。

那时,肺痨子还哭着拍她肩膀,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若是娶你能多活两年,我就闭上眼娶了算了。”

小乞听完这话,脸黑成锅底。这是什么话呀!接着,她看到肺痨大哥被拉走了,而拉他走的两个鬼卒像是看不到她,一个劲地在问肺痨子:“你在和谁说话呢?”

小乞陷入往昔,阿奎拿鸡骨头在她发愣的眼前乱挥一器。

“说呀,接着说呀……”

小乞缓过神,一把拍去他的手,然后严声命道:“快,让我看看你的手。”

阿奎乖乖地把手伸出来。小乞一把抓过,手心手背反覆看,再拿自己的掌与他比较。

阿奎盯着,好奇问道:“看出名堂了吗?”

小乞快把眼睛贴上去了,还是没看出所以然,她摇摇头,哀叹了一声,说:“你和我的手不是差不多。”

“怎么会呢?”阿奎浓眉一挑,鄙夷地瞥去。“这大小就不一样。”

话落,他将手掌覆在小乞手上,这手比她大了一圈还不止。

这时,柳后卿从凝香房里出来,下了楼就见他们二人紧挨着,脸都快贴到一块儿去了。

小乞半靠阿奎,探头看着,而阿奎抓着她的手摆在掌上,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小乞羞赧,伸手打他,阿奎往后一缩,呵呵直笑。

他们就好似一对戏水鸳鸯,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知有人正朝这里过来。

没多久,头顶光线突然昏暗,小乞与阿奎察觉后,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柳后卿站在跟前,板着个死人脸,以冷眼相视。

小乞有些莫名,她嘿嘿扯起个笑,眼神纯洁且无辜;阿奎也咧开嘴,一口白牙闪耀,比小乞笑得还纯洁。

柳后卿半字未说,瞥他俩一个冷眼,转身走了,没走几步,他像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朝阿奎说道:“阿奎,你很空是吗?空就帮忙做事去。”

阿奎不禁抖擞,他不敢说不,连忙起身跑过去。

小乞看到柳后卿又拿扇子砸人家脑袋,不由咂嘴摇头,心想:这人怎么又飘忽了?好了不过没几天。

经过这般小闹,小乞慢慢地把算命的事给忘了。晌午过后,柳后卿来找,说是晚上会有一位白员外携其公子赴宴,到时得请小乞端茶送水。

小乞心里生疑,不知柳后卿干嘛非要她去,这华楼里伺候人的小厮婢女多了,哪个不比她长得好?虽说不怎么情愿,但最后小乞还是点头应下了,顺便问了下这位白员外的来头,柳后卿如实告知。

“白员外是做绸布生意,家底厚实,前几年捐了个官做了员外,在杭州府挺有名气。白员外的公子叫白起轩,二十有五尚未娶妻,不过他有位爱妾,唤作珍珠,已为他育有两子。但是这位珍珠姑娘身份卑微,以前是在茅家埠打渔为生,白员外嫌弃人家身份低,不肯让其做正式,白公子来了脾气索性就不娶了,如今真是急煞二老。”

小乞听后不太明白,既然两情相悦,为何白员外不成人所美。她问柳后卿,柳后卿轻声哼笑,似乎觉得她提出的问题有点傻。

“两情相悦又如何,婚姻大事自当以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为重,这不是千百年来的规矩吗?”

他的话听来冷情,但不无道理,小乞想起儿时在家中,爹爹见祖父、祖母总是低声下气,她的兄弟姐妹都能欺负她,就是因为她爹是庶出的,身价比嫡出低。

这也算规矩,和婚姻大事一样,在规矩面前没人情可讲,小乞恨死这样的规矩了。

申时一到,华楼内就点起五色灯笼,竹屏后乐伎轻弹《春江月》,悠扬琴乐遮掩住了细碎脚步声,小厮与婢奴正紧而有序地将器物送至二楼牡丹阁。

牡丹阁临水而建,远眺可赏西湖美景,近观能见艺台献伎,华楼最好的雅座当属此处。

今夜有贵客来,牡丹阁内设了桌酒席,六小碟冷盘,三荤三素,桂花糖藕、红枣百合、八宝鸭、富贵鱼等皆是讨喜吉利菜。

人还没到,碗箸羹勺皆已经摆放妥当。两名美婢候在阁外,凝香亲自下楼迎贵客。

申时三刻,两顶蓝顶小轿来到华楼下。听到动静,柳后卿望向门处,不一会儿,只见一富贵人物跨门而入,其后紧随一位素衣男子,他就是白员外的公子,长得俊雅至极,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真不太像从土豪堆里出来的人。

凝香见客到,殷勤迎上且笑着道:“白员外,白公子,多谢二位赏脸。快,二楼请。”

“呵呵,老板娘,客气啦。没想你亲自来迎,我们这面子大啊。”

白员外开口大笑,然后大摇折扇,挺腹入了华楼。这时,小乞就在楼梯口候着,她先是看到穿得花团锦簇的白员外,心想:这人真俗,接着,她又看到随其身后的白起轩,顿时惊诧:这个不是亲生的吧?

白起轩上楼时正好也看到小乞,他眼波流转,从她头顶一溜到底,随后颔首浅笑,看来平易近人。

小乞顿时对他有了好感,眼睛一路追过去,目送他至二楼,就在这时,小乞察觉到异样,她把目光往旁移了几分,就见柳后卿扶栏站在那处,一双眸子像针,冷冷地往她身上刺。小乞见后赶忙低头,作目不斜视状。

今天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小乞心里忐忑啊,怕柳后卿一不高兴,再想把她赶走,到时她又没着落了,向谁哭去?

正当么想着,头顶忽然传来一阵笑,是白员外的声音,他说:“柳公子幸会、幸会,您能看得上我们绸庄,是我白某人的福气啊。哈哈哈哈……”

唉……小乞哀叹,这次柳后卿又玩命了,装人家有钱大爷呢。每次他找个什么人,接下来总有霉事发生,就像事先安排好的,真是防不胜防!

接下来上面谈什么,小乞听不见,她看好时辰,按柳后卿地吩咐端了盘西湖醋鱼上去。

走到牡丹阁门前,小乞不由往内张望,看这样子像是在谈生意,凝香坐在柳后卿身侧替他斟酒,偶尔侧首与之耳语,这模样实在亲昵至极。小乞不由垂眸,却见凝香的手搭在他腿上,再看看柳后卿神色如常,一点脸红面羞也没有。

小乞撇下嘴角,再咬起嘴唇,然后若无其事地进门,将西湖醋鱼端上。

这醋鱼就放在白起轩面前,白起轩见之皱起眉头,随后彬彬有礼地说道:“麻烦把这条鱼往旁边挪挪。”

小乞听后觉得有些奇怪,就按他意思挪了个位置。

白员外抿了口小酒,笑着说:“我这犬子不爱吃鱼,也不知道怎么了,前两年顿顿得有鱼虾,如今连看都看不得了。”

听他这番所言,小乞心里嘀咕:挑食不是很正常,像阿奎就是不肯吃素。她边想边瞥向白公子,只见他面色苍白,略微病态,喝了口茶之后,稍稍转好,但总的看来仍是奇怪。

白起轩侧首,有意无意地看向小乞,小乞正好对上他的眼睛,突然她觉得他的眼就像死鱼珠子,木木的,没有半点神采。

小乞心里咯噔,怕又是一件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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