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你过来。”C姨喊住冬子之前,冬子有一种誓死如归的感觉。冬天的太阳虽然有明显的温暖感,但此时的冬子,却全身拨凉。
背后的商场灯火辉煌,但惨白的基调让冬子寒冷。周围的目光如同刀子,冬子更像一个无人关心的孤人,所有人等着看他的笑话,甚至,过几天,还会给他编排几个故事,这种故事消费完毕后,整个商场,就会忘记,曾经有冬子这个人。
冬子装修的柜台,曾经是这个商场的传说,它再也不会与冬子有关系了。冬子在这条街上的为人,以及别人对他的夸赞,此刻一文不值,他是外地伢,他活该送死。冬子知道,他一旦跨出这个门,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就是死在外面,也不会回来。
在这条街上,冬子作出了最大的努力,努力工作,与人为善,为老板挣钱,为友邻帮忙。但这一切,在一个貌似黑道人员的威胁面前,他什么都不是!
你知道这种在人群中孤独的悲哀吗?就像你当众跌入一个池塘,大家都看见了,你也伸出手在扑腾,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救你。即使你最后自己爬起来了,你恨的不是池塘,你恨的是这些作为看客的熟人。
我被世界抛弃,难道我也要抛弃这个世界?冬子思考着人生,那几步路在心理上变得漫长,而C姨清脆而坚定的声音,如同炸雷,响在周围每个人的心上。
“小陈,你过来。”C姨把柜台里的椅子往外移了一下:“先坐会,别慌!”
她说的是普通话,武汉人也听不出来什么唐山还是天津口音,反正,她说正经话,也显得轻柔俏皮,与那几个黑大汉的形象,形成了对比。
冬子停下了脚步,但没敢往C姨柜台走,因为,他怕连累了她。自己惹的麻烦,连自己的老板都帮不了,为什么要牵连一个外地来的女人。
C姨过来,把冬子一拉,居然还笑了一下:“未必你还请咋的?”这口音,比糖葫芦还要甜。而守在门口那三个人,突然站起来,盯着C姨,他们想不到,这个外地口音的女人,居然让他们没面子,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果今天没面子了,以后还怎么在青山混?
那两个小家伙已经扬起手中的板手,作出要砸柜台的样子,而C姨像是没看到他们一样,有条不紊地请冬子坐下,根本没把这几个人放在心上。
那两个拿板手的,好像被激怒了。混江湖的人,不怕打不怕杀,就怕别人眼中没有自己。混子的气质,就是要装出目中无人的样子。谁知道,今天这个女人,更比他们目中无人。
五哥迅速制止了两位小兄弟的冲动,他知道,大白天砸柜台,就意味着把整个商场当成了敌人。这个商场的后台是谁?这个女人,肯定背后有人,要不然,如此淡定?
一个女人有这种勇气,也是五哥从来没见过的,他也被这种情况搞懵了,他决定,先礼后兵。
“大姐,你莫惹事,你刚来,好多事,你最好莫掺和。”五哥说话时,面无表情,他的一脸横肉,莫说女生害怕,就是普通的男生,也害怕。出来混久了,五哥对自己的生猛形象,很有信心。
“和气生财嘛,兄弟,你们喝水吗?”C姨不慌不忙的样子,让五哥的横肉打在了棉花上。她给冬子倒了一杯热水,反而问了冬子一句:“我这店子没你装修得好看,你年轻人有本事些。”
冬子居然不好意思好抠了抠脑袋,忘记了危险就在身边。多年后,冬子觉得,在江湖上最有实力的人,总是温柔的。这个印象就来自于C姨,在所谓的风浪面前,依然保持着从容,依然能够有办法,让危险中的人感受到放松与快乐。
冬子居然笑了,虽然是不好意思的笑,虽然是强作礼貌的笑。但这种笑,是对五哥最大的侮辱。我们兄弟连板手都拿出来了,我们的纹身也亮出来了,狠话也说出来了。
你这个外地女人,就给我们演这个?在大庭广众之下,就给我们看这个?叔可忍,婶不能忍。
五哥准备动手了,先把冬子抓出来再说。
突然,又是一个声音传来,明显是商场外过来的。“大姐,我来晚了!”但这个声音低沉并且十分有力量,C姨向外看时,她满脸还是那从容的笑。虽然她已经发觉,五哥在向冬子靠近。
但是,五哥不可能没有察觉,他最忌讳的是这位女人的后台,抓冬子的事可以暂缓,但得判断形势。毕竟这是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一扭头,吓了一跳。
进来的是昨天晚上那个熟悉的人,军子那歌厅场子里,那个年轻人。这人是怎么来的,不太清楚,但肯定不走路过来的。此时五哥知道,这个女人惹不得了。
那年轻人看了看五哥和冬子,并没有理会他们,先跟这位外地女人打招呼:“大姐,没问题吧?”
这位大姐还是温柔地说:“这位小陈没问题,那几位兄弟,有什么问题吗?”她直视着五哥他们,依然是笑咪咪的样子,这位年轻人随即转过身来,对五哥假装看了看,说到:“原来是你们,昨天晚上的事,没解决好?”
五哥还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如果说没解决好,那是不给人面子,昨天晚上,人家处理这事,四哥已经认可了的。况且,这是军子的人,四哥都不敢得罪,何况自己。如果说解决好了,那自己为什么今天要来呢?
此时大姐却对冬子说到:“小陈啊,你还是回去吧,没事了,回哪里,你自己定。”
冬子不知道要回哪里,他既不愿意回容城,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肯定,他不会再在这个商场来了,这里的人,包括罗老板,太冷!
“我先打个电话”冬子掏出电话,先拨通了燕子的电话号码,结束一串提示音出来。“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查证后再拨。”
冬子不会拨错的,前面拨的号码还在,他只是按了一个重拨键。前面的提示音是没开机,现在的提示音是不存在。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燕子把老号码注销了,她换号了。
冬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向哪儿去了。当时的冬子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但是,在这位C姨的询问下,冬子只说了声:“我先回去吧。”
回哪里去呢,哪里是我的家呢?冬子突然感觉到,这个世界对于自己,没什么意义。
“好的,大姐,那我就先送一送他。”那位年轻人说到,C姨递给他车钥匙,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转身对五哥说到:“借过借过,兄弟,差不多行了啊。”
五哥在那里讪讪地笑,很不自然。他所带来的那两位兄弟,昨天晚上没到场,根本不知道这位年轻是谁,所以,对五哥这种表情很理解。
那年轻人前脚走,冬子后脚跟,两位年轻人看五哥的眼色,五哥居然没什么表情。当那年轻人开着车拉着冬子离开后,五哥也出来了,在商场外的另一个转角处,找到了自己的车,上了车后,那两位年轻人问五哥:“哥,啥人呐。”
“军子的人,告诉你们,那个女的,今后千万别惹。当然这个年轻人,也别惹。”
两个年轻人根本不太懂,但知道军子的名声,这个人,莫说五哥,就是四哥,也不敢惹他。甚至说化工区的秦哥,也要敬他三分。军子的人,他们惹不起。
从此以后,C姨在商场的地位,陡然上升,巴结的,说好话的,每天打招呼的,好像她是这个商场的领导一样。当然,商场的领导,对她也是客气得很。但是C姨,却依然像平时那样,对人笑盈盈的,一点都不装大。
小简是下午回来的,他还没听说冬子的故事,就已经看到这种不寻常的状况了。小简跟C姨打招呼的时候,得到了温柔的回应。他看了看罗哥的摊子,罗哥与黄姐都在,位冬子不在,他以为,冬子出去送货去了。此时因为商场刚开张,送货的运输公司还没正式进场,所以,还是沿袭着过去,老板伙计自已送自己的模式。
等他上得楼来,就被人拉到一边了,身边一个商户低声跟他问到:“小陈到哪里去了,你晓得吧?”
小简吓了一跳:“么意思?小陈,有么事?”
对方把今天上午的情况,原原本本地给小简复述了一遍。当然,他最主要的,是复述那一楼的C姨,而小简最关心的,却是冬子。
“冬子跑哪里了?”
“我以为你晓得呢,你们平时关系不是很好嘛。他走后,没给你说一声?”
小简明白,事情大了。马上拿出手机,给陈冬拨了个电话。但是,提示音来了:“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这家伙关机了?小简着急起来,连续打了好几个,但依然是这样。小简心想,你这个冬子,为什么呢?你不把我当好朋友吗?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拨通了李雯的电话。
“李雯,冬子在哪里,你晓得?”
“他上午到我店子来过,我当时在睡懒觉,没上班。等我来上班时,店员给我说,冬子来过,把那个IPAD还我了,还给了我一把钥匙,说是罗哥老店子的钥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去找黄姐,把钥匙还给她。在黄姐那里才听说,上午的事。我正要跟你打电话,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呢。”
“这就麻烦了,我打他电话,他已经关机了,那他既然没在你那里,在武汉,他会到哪里去了呢?”
“是不是,找那个女的去了?”
小简突然想到,这事得问清楚。他马上给原来唱歌时的4号打了个电话,对方把后来燕子的事,以及短信等内容,都告诉小简了。小简听完后,就明白,冬子肯定找不到燕子。那么,冬子是否回容城了呢?
但是,李雯还在等他的消息。他为了不让李雯担心,只好回到:“肯定不会找于燕,我已经打听过了,于燕已经离开了,连电话都换号了。估计是回容城了,毕竟这风头要躲过去。”
“不对,没那么简单,如果他想回容城,已经到家了。到容城就安全了,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关机呢?况且,据我的了解,容城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他回去干什么呢?”
“蚊子,这你就莫操心了,他一个大男人,也许过段时间,又回来找咱们呢?”这种自欺欺人的话,小简自己都不相信,又能安慰李雯什么呢?
一个朋友,这么好的朋友,因为自己请人家唱了回歌,居然搞成这样,小简充满了自责。但是,冬子,你无论如何,都应该给我打个招呼啊。
冬子呢,此时,已经在火车上了,向南方的火车,把冬子像一粒砂,吹到了那完全陌生的地方,此时,冬子心硬如铁。
当时,那年轻人开着C姨的好车,问冬子要上哪里,其实冬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因为,罗哥这次完全不保护自己的态度,已经让冬子心寒了,还有这条街上所谓的好邻居,自己大半年的努力,居然换不来他们的一丝同情与保护。只有这个从未交往过的C姨,居然有如此大的能量,把自己保护下来。
冬子在她身上,感受了陌生人的温暖。也许,自己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吧。本来,脑袋里的第一反应,是回容城,在容城,他是不会受欺负的,即便有廖苕货那样的挑衅,但也有爹爹与大姨妈那样能够保护他的人。
但是,就这样回去,冬子有些不甘心。冬子还有个愿望,自己要出来混个明堂,就像燕子说的,没有钱,不要说帮助别人,拥有爱情,不拖累别人就是好的。他不知道,今天C姨帮自己,是不是要被自己拖累,但如果自己回容城混不好,也是爹爹一家人的负担,自己是个男人,不能这样认怂。
当冬子回到他守了大半年的店子时,突然感觉到陌生了。他曾经在夜晚,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今天才明白,这里是罗哥的家,而罗哥与黄姐,与自己没有感情上的关系,他只是个打工的人。
整理自己的物品,不留下一丝自己的痕迹,这包括他与这间屋子、这条街道、这些人的决绝。
突然,他看到了那个IPAD,他想起了什么。对了,彭总,前几天不是强烈邀请自己去加入他的公司吗?或许,找彭总到广东,还有发展的余地。罗哥虽然无情,但他说的有道理。有一天,容城大开发,他搞个建材代理,也算一番事业的。他给彭总打了个电话。
“冬哥,是你吗?”
“对,彭总,是我。”
“不要叫我彭总,咱们私底下,你叫我军军就行。有啥事?”
“你在哪里,我想找你。”冬子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找工作的事,怕别人不答应。
但是,彭总是多么精明的人。他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即使不是,他也想试一下。“对嘛,你找我就对了。快来快来,我现在在广东厂里,你也不要在武汉等我了,你直接到佛山来,下午就有火车。我估计要春节后,才会到武汉的。”
冬子想起来了,现在已经是腊月下旬了,还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于是问到:“这腊月的天,我来你那里,方便吗?”
“嗨,你越早越好,过年也发你钱,我马上跟设计部打招呼,春节还有加班工资。况且,你来的车票,我都负责给你报。要是武汉到佛山有飞机,报机票都行!快来快来,好几个兄弟想你呢。”
冬子突然觉得,天气开始变得温暖,他想象到广东的气温,肯定强过武汉,如同他的生活,如同他的情感。
那个年轻人还有门外面等冬子出来,冬子没时间思考了,还有一件事,他必须善始善终。
他得把这个IPAD还给李雯,还得把店子钥匙还给老板。于是,他收拾完毕出来时,对那年轻人说到:“大哥,我去还个东西,你如果有时间就等一下,如果没时间,就去忙你的,谢谢你。”
那位年轻人却说到:“大姐的任务,必须超额完成。上车,在哪里,我送你去。”
没办法,到了李雯的店子,冬子连告别的话都想好了,却没说得上。李雯请假没来上班,店里是另外一个女生。
冬子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说更好,况且,到时说那么长的话,这年轻人,怎么等呢?
他此时也想起了小简,这是一个好朋友,可以说是最让冬子感到温暖的人,应该给他也打个招呼。但是,怎么说呢?人家肯定是要劝说自己留下来的。但是,自己既然得罪了黑道的人,留下来跟他们交往,又要连累别人,冬子不想成为朋友或者亲人们的负担,冬子决定,找到了下家,在无可挽回的时候,再给他俩打电话吧。
冬子决定到火车站,这位年轻人倒是很厉害,只一个电话,就在车上搞定了火车票,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手眼通天。等到了火车站时,他们来到车站广场,警察就在不远处。
年轻人对冬子说到:“兄弟,这下安全了,青山的混子,根本不敢在武昌的车站闹事,我进去拿票,你在原地等我一下。”
这家伙,直接向车站办公楼走去,冬子想到,军子的人,真是吃得开啊。
此时,就要离开武汉了,甚至离开湖北,但是,冬子的心却并没有伤感。因为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走到哪里都一样。冬子突然想起,要是自己的父母在,此时应该在办年货了吧?因为,他已经看到车站广场,已经有人在卖对联及福字,还有大串的彩色气球。
这个时候的武昌火车站,已经有春运的味道了。往来等车的人们,扛着大包小包,孩子与老人互相说话,乱成一团。还有个别票贩子,走过冬子身边,用最低沉的声音说到:“火车票、卧铺票。”
冬子还听到另外的人,说得不一样:“低价,提前进站,一百块一个人。”还有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很热心的样子,但说话仍然很低声:“去哪里?”
她的声音虽然低,但频率却很高,毕竟是女声。冬子脚边两个中年打工的男人,坐在几个巨大的包袱上,开玩笑地问到:“我们要去广东,你有票?”
这妇女骂到:“你广东打工的,春节不回家,哄鬼!”说完,继续往前走,寻找下一个目标。留下这两位民工,得意的笑声。
那年轻人出来了,他朝冬子摇了摇手,冬子拖着箱子走了过去。
“票拿到了,到时我就不送了,你在这里没问题,青山的事,放心。”
冬子要给他车票钱,他坚决不收,说是帮大姐办事,不敢拿钱。冬子不知道,C姨跟他们是什么关系,但看得出来,这年轻人,对C姨是相当尊重。
当然,他所说的青山的事,要冬子放心,冬子苦笑了一下,望着年轻人远去的影子,想到,青山已经与我无关了,没什么不放心的。
那人停车的地方,是一个街口,不能太长,时间长了,警察会管。当他启动车子离开时,冬子发现了一个邮局标志。突然,一个想法升起来了。此时离开车时间还有个把小时,他还有时间。
在这人人都想回家的广场上,冬子却要离家远行。虽然父母已经不在了,家也就不在了。自己不回容城,也是不想拖累爹爹他们一家人,但是,冬子明白,每到过年,他们肯定会想念自己,担心自己,这也是一种拖累。
男人,不应该让别人担心。冬子有了一个冲动,向那邮局跑过去。他买了一张明信片,写上了关于春节的祝福语。他要传达这两层意思。第一,他没有忘记爹爹一家人对自己的爱,他要送上晚辈的祝福。
第二层意思更明显,自己的亲趣÷阁,爹爹与大姨都认得。他们收到明信片时,可以确认,冬子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