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清音的印象中,闻冲这个人就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典型。司隶校尉的职责就是这个男人生命中的全部,而家室妻儿对于他来说则是可有可无。因此,在看到一个疑似闻冲妻子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着实有些惊讶。然而惊讶归惊讶,对方毕竟是因为自己才和别人吵起来的,总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对于这位王夫人是何方神圣,楚清音此时心中也大概有了数,先端起茶盏来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才出声道:“两位说话归说话,莫要伤了和气。”说着顿了一顿,又看向王夫人,“还要请教一下,所谓的‘闻校尉倒了台’是哪一出?又是谁说给夫人听的?这前朝的事儿,在座各位一概不知,唯有夫人,耳目倒是灵通得很呐。”“这……”王夫人顿时慌张起来。不得干政,这是北周后宅的第一条铁律,楚清音的言下之意,便是影射她在私下里打听朝堂上的事情。根本不用再去细辩闻冲失势这件事是真是假,单单就这一条,就能把她压得死死的。“我只是……”园中此时已是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不出声地看着这一桌。眼瞧着王夫人的额头上都见了薄汗,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楚清音却又在此时开了口,和颜悦色地道:“当然,闻校尉的事情,原本便不是我们能够随意知晓的。王夫人大概也只是一时气不过,嘴上图个痛快,才这样讲了一句。我说的,是也不是?”这句话一说,王夫人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说是,就是承认了自己心胸狭窄气量小,明明被人戳中了痛处还要死鸭子嘴硬,大大地丢面子;说不是,就是坐实了自己确实向别人打探过前朝的动向,那可就不仅仅是丢面子这么简单的事情了。众目睽睽之下,她选也不是,不选也不是,当下看着楚清音的目光中就又多了些怨愤,压低声音恨恨道:“你……你下套给我钻!”看这撩闲不成被反杀的智商,没跑了,绝对是王太后她姐姐。楚清音不禁在心中感慨,那鹿阳侯她也曾以秦景阳的身份打过交道,说不上是人精却也绝对是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的明白人,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两个不省心的女儿。“王夫人说笑了,我哪里下过套?”她摆出一副无辜的姿态来,“一字一句都是您亲口所说,可不是我逼着您讲的,在座各位都是见证。”毕竟是太后的姐姐,也不是寻常人能得罪得起的。因此,楚清音说过话后,倒没有人来紧跟着附和。楚清音也不在意,不再理会她,转而看向那绿衣女子:“还没请教,这位是……?”“是我怠慢了,没有和王妃报上名姓。”绿衣女子笑道,“敝姓聂,是闻冲的妻子。”“原来是聂夫人。”还真是闻冲的内室。楚清音心里悄悄泛起了嘀咕,那闻校尉在朝上从来都是个独行侠,别说交好的官员,连相熟的都没有半个,就是为了避嫌;可又怎么在自家夫人的人际交往方面限制得如此宽松?别不是另有什么猫腻吧,打入我方内部的特务之类的……这么一想,顿时聂氏在楚清音眼中就变得不一般了,刚刚拆王夫人的台、为自己说话这个行为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难不成说闻冲要通过自己这条路子向秦景阳示好?但是不应该啊,他是秦煜阳的纯臣,理应力挺秦曦到底才对,要是先帝去世不过半年就倒戈了,这画风也未免变得太快了点。还是说王夫人当真不是随口说个痛快,她真的从太后或者其他什么人那里得到了消息,知道小皇帝要向闻冲动手了?想起最近莫名安分了许多的徐檀知,楚清音越发觉得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那位野心勃勃的老乡这么长时间没动静,八成就是在暗地里憋大招呢。秦曦本来就没有像他的父亲那样,与闻冲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君臣纽带,虽说司隶校尉的权利待遇一如从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皇帝并没有收其为心腹的意愿,甚至还对闻冲隐隐然有些抵触。简直是坐拥宝山而不用,暴殄天物啊。楚清音在心中叹息一声,如果秦景阳真的打算做点什么的话,闻冲必定是最大的阻碍之一。但凡小皇帝目光长远一点,厚黑一点,就算真的不喜欢闻冲,忌惮他权力过大,也该在表面上好好拉拢,放他去和秦景阳硬碰硬,自己在后面坐收渔利,这才是帝王的制衡之道。不过也罢,左右她不是秦曦,闻冲和小皇帝疏远也正中襄王府下怀,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静观其变就是了。她正自顾自地走神,忽然听见有人喊道:“皇后驾到!”正主来了。楚清音连忙收敛心神,顺着众人的目光一同看向园子入口。一队宫人先行,在门口分成两排,垂首侍立;随后才是楚沅音,在侍女们的簇拥下缓步而入。她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从头到脚典雅又得体,既突出了中宫之主的高贵身份,又不至于老气沉沉,掩盖住自己本身的姿色。就算楚清音再不喜欢这个妹妹,她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楚家四个女儿当中生得最好的那个。或许大姐楚汐音还有与之一较高下的可能性,自己是别想了。再看穿着,为了照顾秦景阳她近两年做的衣裳款式都比较简单,颜色也偏向冷色,和楚沅音一比就显得素净了。不过这也无所谓,需要靠穿衣打扮来炫耀威风、也只能靠穿衣打扮来炫耀威风的人是楚沅音,又不是她。这面上功夫虽然学了个七八分,可内里还是修炼不到家啊。楚清音一面目送楚沅音走近,一面在心里毫无压力地对着当今皇后品头论足。看见我眼神一下子就露馅了,都不知道收敛几分,还有那帕子,手劲儿收收吧,都快攥成咸菜干了。怎么不学学你娘,同样是恨我恨得要死,人家就能做到不动声色……等等,你娘?跟在楚沅音身后、落后她半步的,确是庄氏无疑。自郑之栋告老还乡之后,右相之职暂时挑不出合适的人选担任,楚敬宗就成了文官系统的一头独大,风光更胜以往。既是皇后之母,又是丞相之妻,庄氏出席桃花宴自然无可厚非,但她明摆着是和楚沅音一起过来的,难道这母女俩事先在容成殿密谋了一上午,商量好要怎么坑我了不成?不对。楚清音又分析了一下,觉得这庄夫人多半是她那便宜老爹搬来的救兵,来替自己看着楚沅音别做傻事的。庄氏总归不像她女儿那样糊涂,该知道如今局势今非昔比,自己已不是说动就能动的了。况且当年秦景阳单骑闯宫的英勇事迹还在广为流传着呢,那还是先帝和太后都在世的时候,现在皇宫里这些人,就更挡不住大权在手的摄政王了。这么一看,咱们这襄王府还真像是欺凌老幼的典型反派啊。楚清音在心里啧啧了几声,就现在这个人设,说是要规规矩矩做臣子恐怕都没人会信。楚沅音是皇后,要单独坐在最上首,而庄氏则理所当然地来到了离上首最近的这一桌,恰好在楚清音对面坐下。在她落座的那一瞬间,楚清音切实地感觉到了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带着浓厚八卦意味的目光。敢情这帮人都是等着来瞧热闹的,她暗想。不过这也怪不得旁人,被她横插了一杠子之后,楚家和皇家的关系的确变成了贵圈太乱的状态,如果自己是局外人,怕是也要津津有味地在一旁看好戏。楚沅音受了母亲的一番耳提面命,发出请柬后花了几天绞尽脑汁、想出来刁难二姐的招数全部被迫作废,心情不甚晴朗。原本还想向楚清音显摆一下自己的国母威仪,却发现对方对此无动于衷,当下脸色就有些阴沉。好在这两年她总算也有了些长进,没有当着满座长辈的面耍小脾气,按部就班地说了几句干巴巴的客套话、便吩咐宫人开宴。没看到预想中的戏码,围观群众纷纷在心中表示失望,转而又将期望值转投到了庄氏身上。然而作为这场年度伦理大戏的重要配角之一,庄氏的道行显然要比楚沅音和王夫人都高深得多。尽管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楚清音就是对外宣称病死的那位前太子妃,她也依旧按照编造出来的那个身份,客气而疏远地和楚清音打了招呼。得到回应后,便也不再与她多说半句话,而是拉着王夫人谈起了日常的琐事来,只是时不时还要向上首递眼色,告诫楚沅音不要主动招惹是非。不作死就不会死,简直是活生生的写照。楚清音绷住表情,一本正经地拿了块桃花糕往嘴里送,终究还是忍不住暗暗翘起了嘴角。这母女俩,心中其实一个赛一个的意难平,却偏偏都得捏着鼻子忍住了憋住了,不能生出半点事端来;把我叫过来明明是想玩手段耍阴招,结果自己却成了笑话,这个结果还真是……大快人心呐。不过这样也好,总比真正冲突起来的强。要是这桃花宴真的闹出点不愉快,丢的是皇家和楚家的两份脸面,就算自己是防守反击,也会落下牙尖齿利、不好相与的名声。虽说宴会无聊了点,但总归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就当做出来开个小灶好了。在这种和平到有些诡异的气氛当中,桃花宴无波无澜地继续下去。心知皇后和襄王妃八成是吵不起来了,众人也就放弃了看戏的念头,转而与邻座相识的人闲聊起来。楚清音乐得清静,将每一样端上来的小点心都细品了一番,渐渐觉得这一趟其实也不算白来。只不过——要是说还有什么其他的人或事能吸引到她的注意力的话,那便是坐在身旁的聂夫人了。起先帮着自己拦了王夫人的话,楚清音还以为对方是铁定要和自己产生进一步交流的,却没想到自从宴会开始后,聂夫人竟是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是我想多了,她就是随口帮个忙?还是顾忌着同桌的其他两人,所以不便开口?楚清音正思忖着要不要自己主动挑个话头,不然两人并排坐在这儿闷头吃吃吃也太奇怪了,却看到银杏面色焦急地走了过来,在她身旁弯下腰来,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同桌的人听见:“王妃,府上传话过来,说小郡主不太舒服,想请您回去看看。”“绵绵?”楚清音一怔,随即便焦急起来。秦绵绵在漠北出生,乍一来到京师还有些水土不服,之前有一段时间夜里常常哭闹,乳母都哄不过来,只有自己和秦景阳轮流抱着才能慢慢安静下去。她身子骨弱,寻常幼儿的小病在她这儿要更加凶险数倍,由不得半点轻忽。听说女儿生病了,楚清音顿时就坐不住了。站起来向楚沅音欠身道:“皇后,臣妾之女身体有恙,失陪了。”“本宫哪敢拦着皇婶?”楚沅音阴阳怪气地回道,“来人,还不恭送襄王妃!”对于她的尖酸语气,楚清音也没心情计较了,反正礼数已做到,转身便走。刚一迈步,却突然觉得脚下似是踢到了什么东西,险些绊倒;身体刚要前倾,旁边突然伸出一双手来,将自己稳稳扶住。“王妃小心。”聂氏含笑道,松开了手,站到一旁。“多谢聂夫人。”楚清音深深看了她一眼,带着银杏离开了。火急火燎回到王府,楚清音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主院。刚一进门,便看到秦景阳抱着女儿坐在桌案后面,握着特制的小毛笔教她写自己的名字;父女俩也不知在这儿玩了多久,弄得满头满身都是墨点。听见脚步响,一大一小两张花猫脸同时抬起头来,齐刷刷地看过来,大的那个还用一种极其欠揍的、若无其事的口气说:“回来了?”“……秦景阳,再和我开这样的玩笑,罚你白天做一个月的女人。”楚清音按着额头,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就不能找个别的借口?吓得我心惊肉跳了好吗!”“连自己都骗不过的谎言,又怎么能骗得住别人?”秦景阳老神在在地反驳,“若是说些无关痛痒的,只怕楚沅音还要找借口不放你回来。”见楚清音一眼瞪过来,他连忙赔笑,“是我不对,不该拿绵绵说事。下次就说我病重需要你回来好不好?”“我看你真病的不轻。”“好了,不说笑了。”喊了乳母进来带绵绵下去,秦景阳起身去屋角的铜盆旁洗手,一面问道,“她可是难为你了?”“还真没有,至少没来得及。”楚清音道,“看来你敲打左相还是挺有用的。”“楚敬宗是个明白人,庄氏是半个明白人。”秦景阳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他们两个在,至少能对楚沅音产生些影响。至于秦曦那边,就只能我们自己出力了。”“不过,这回出门的最大收获还不是这个。”楚清音说,将有关聂氏的事情讲了一遍。末了道,“要离开的时候,肯定是她绊的我,后来扶住我的那个力道,也不像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所能拥有的。回来的路上我翻了翻周身,果然发现怀里多了个小东西,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蜡丸来。“哦?”提及闻冲,秦景阳神情严肃了起来,“赶紧打开看看。”楚清音依言行事。将那蜡丸捏碎,从中掉出一张小纸条来。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明日戌时,馥芳园。“你怎么看?”楚清音看向秦景阳,“该不会是钓鱼吧。”“钓鱼?”“……就是下套让我们往里面钻。不过我觉得闻冲这人挺正直的,应该不会这么做吧?”“那你可就看走眼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景阳摇头,“能将手下那一帮不法之徒管教得服服帖帖,不有点手段怎么能行。你说闻冲正直,的确不假,但那正直却只是对着自己所效忠的君主;为了完成对方所派下的任务,他可以称得上是无所不用其极。不然的话,他又怎么会在朝堂中树敌甚众,我又何必如此忌惮他。”“……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楚清音感慨。“那你的意思就是不可信了?”“倒也未必。”秦景阳道,“我太了解秦曦了。对于闻冲这种一板一眼、恪守规矩的人,他心中绝对是排斥远远大于接纳,做太子时便是如此,现在当了皇帝也丝毫未变。如今政事由我接手,私事又由徐檀知全权包办,他正乐得每日轻松自在,才不会去找个事事都要劝谏的人放在身边。”在其位不谋其政,还当什么皇帝啊,做个清闲王爷岂不是更舒服。楚清音在心中叹息,虽说秦景阳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对秦曦频繁耳提面命,督促他学着理政,却也绝对没有故意将一切大包大揽,把侄子与朝堂完全割裂开来。秦曦如果想要上进,有的是路子去发展,但他自己主观不想去做的话,那就谁都没招了。“再说回闻冲。”秦景阳又道,“他毕竟出身还是低了点,虽说办事的能力足够优秀,但在交际往来、人情世故上面可就差得多了。对同僚是如此,对君上亦是如此,从前还有皇兄包容着他,但现在秦曦既然是那个态度,他又做不到主动凑上前去表忠心,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只能僵在这里。再加上徐檀知有意垄断秦曦身边的一切,让自己成为天子身边的唯一近臣,闻冲自然就成了徐家进一步发达的阻碍。在这种情势之下,只要略施手段,就可以将昔日如日中天的司隶校尉拉下马来,而文武百官之中,是绝对不会有人去出手帮他的。”“你不会……”楚清音怀疑地看着他。“老实说,之前我真的考虑过自己动手。”秦景阳倒是十分坦然地承认了,“但是这种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况且闻冲手下能人众多,他若是有心去查,绝对能摸清楚是谁害的自己。我要是想除掉他,那自然不怕他反扑,但若能将他拉拢到襄王府一方的阵营中来,却是要比单纯抹去这个人划算岂止百倍。”“所以说明天我是要去了?”“不是你去,是我去。”秦景阳站起身来,“对方的立场没有完全明朗之前,你还是不要轻易涉险的好。虽说料他们也没有那个胆子来挟持襄王妃,但谨慎点总是没有错的。”“你去我去有区别吗?”楚清音疑惑地看着他,“反正用的都是一个身体。”“……至少我身手比你好。”次日晚上,秦景阳如约前往馥芳园。聂氏早已先来一步,备下茶水点心在此等候。然而令景王有些意外的是,她竟是穿了一身服丧的素服,神情严肃中带着悲戚。直到看见秦景阳来了,女子才总算挤出点笑容,福身行礼道:“见过王妃。昨日唐突,实属无奈,还望王妃见谅。”她这副样子,和昨天又是大大不同。难道这短短一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秦景阳心下狐疑,试探着道:“不必。桃花宴上眼多口杂,你也是情非得已。不过……聂夫人这副打扮,难不成闻校尉出了什么事?”聂氏摇头:“小人与校尉仅仅是名义上的夫妻,当不起夫人二字。王妃若不嫌弃,唤小人聂一便是。校尉并无大碍,出事的是我的弟弟,聂三。”原来还真是一对假夫妻,秦景阳心道。顶着这样的名头,恐怕便是如楚清音所料那样,为了从后宅刺探各家的动向。看她昨日的表现,许是有过目不忘之能,身为女子又能让人放松警惕心,用来搜集情报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能将这件事吐露给自己,这倒是摆出了合作的诚意。“原来是这样。”他点了点头,“敢问令弟……”“他被人杀了,就在三日前。”提起此事,聂一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带着痛苦的恨意,“凶手……是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