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外面,秦景阳确实看见了秦曦。
认出眼巴巴站在糖人摊前的孩子就是自家那个不省心的皇侄,襄王殿下简直气得肝疼。他才没去东宫几天,这小兔崽子就又拘不住性子,偷跑出来玩了。
今晚说不定要在一更天后进宫一趟,秦景阳阴沉地想。他黑着脸下了软轿,步入馥芳园,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让太子多长点记性。这一走神便直接进了正厅,等看到苏婧柔时他才回过神来,虽然记得调整好面部表情,却是行错了礼。
大概是换了个躯壳,脸皮也跟着变薄了。看着众人面面相觑的样子,饶是襄王素来自诩处变不惊,此时也觉得十分尴尬。好在苏婧柔率先回神,起身笑道:“楚姐姐说的哪里话?你能来,我已是十分高兴了。快请上座!”
其他人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纷纷上前见礼,心照不宣地将这一页揭过。一阵兵荒马乱后总算又都落座了,因为楚二姑娘年纪最长,又有准太子妃的身份,故此坐在最上首,与苏婧柔并列。
宾客既已到齐,宴会便正式开始,自有侍婢将酒水、糕点、鲜干果与蜜饯依次奉上。苏婧柔请了京畿最有名的皮影戏班登台献艺,这些大家闺秀们平日里绝少能接触到类似的娱乐,个个都全神贯注地欣赏,倒是不再怎么关注苏、楚二人了。
秦景阳当然对皮影戏毫无兴趣,他所关心的只有什么时候能去对面的八珍坊,和楚清音见面。但是两人灵魂互换一事只有程徽知晓,苏婧柔也被蒙在鼓中,所以他还不能在面上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心里烦躁,强装出来的淑女坐姿也绷不住了,趁着此时自己坐在最后面,室内昏暗,众人又专注于皮影戏,他悄悄换了个更加随意的坐姿,腿也翘了起来。
刚坐舒服了,就听见旁边传来“扑哧”一声。秦景阳扭过头去,却是苏婧柔用帕子掩着唇,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让妹妹见笑了。”秦景阳干笑。
苏婧柔摇了摇头,小声道:“姐姐不必拘束。说来也怪,我与姐姐明明是初次碰面,却觉得一见如故,亲切非常。”
秦景阳笑道:“这敢情好,我也觉得与妹妹十分投缘。”
苏婧柔向旁边看了看,似乎无人注意到她们,于是又压低了几分声音:“不瞒姐姐,我此番举办这聚会,其实是受襄王所托,为你而来。”
“为我?”秦景阳佯装惊讶。
苏婧柔颔首:“王爷想要见你一面,就在对面的八珍坊。不知姐姐可否赏光?”
秦景阳假装犹豫了一下,这才点头:“襄王此时寻我,恐怕有要事相告,岂敢不从命。请妹妹代为引见吧。”
苏婧柔见他答应,知道自己不负所托,也高兴起来:“我的侍女就在后堂门外,一会儿姐姐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离席,与她同去便好。这边我会暂且应付着,请姐姐放心。”
秦景阳道:“那便拜托了。”
“姐姐客气了。”苏婧柔道。此时恰好一幕戏到了最后,大家都喝起彩来,她向秦景阳点点头,“现在便过去吧。”
秦景阳略一颔首,站起身,绕过屏风从后堂出去了。
一出门,便看到廊下有一人候着,正是苏婧柔的婢女苹儿。见他出来,苹儿率先迎上前:“可是楚二姑娘?请随婢子来吧!”
两人顺着草木掩映的碎石小路穿过花园,来到馥芳园后方修建的一排屋舍前。这里分成了数十个小间,专供游玩到一半觉得疲倦、却又不想太早归去的客人暂时休息。有两人站在一间房外,秦景阳认出那是映玉与苏婧柔的另一个侍女,海棠。
苹儿道:“楚二姑娘,海棠会暂且扮作您的样子歇在屋里,再请映玉姐姐守在门外,不要让任何人入内打扰。婢子会带您去八珍坊,届时再送您回来。”
这本来就是自己和楚清音、程徽三人定下的计划,秦景阳当然不可能有所异议。于是叮嘱了映玉一番,又和海棠换了衣裳首饰,让她面朝里躺在床上。他本人则穿上一身更加普通的衣服,带上帷帽,跟着苹儿从角门出了馥芳园。
京师以正对皇宫南门的金明大街为中轴,左右分为两个区域,通称东县、西县。两县各有六八四十八坊,东县尽是王公贵族的宅邸,西县则以市井商集居多,其中又有九坊连成一片,乃是这帝都中最热闹的去处,称作“九市”。
馥芳园的位置几乎在这九市的正中,四面都是繁华街道,想要不引人注意地出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今日有京城贵女们在此聚会,这件事并不是秘密,两个男人进入园中难免会惹人注目。故此,也只能由秦景阳从里面出来,去八珍坊找楚清音和程徽二人。
秦景阳头戴帷帽,帽檐周边垂下的白纱帘遮住了面孔。他四处张望,发现糖人摊前已经不见了太子的踪影,心下稍安,加快脚步朝食肆行去。才到了八珍坊楼下,便见前方不远处搭了个简易的台子,有两个走江湖卖艺的汉子在上面舞枪弄棒,旁边围着一群叫好的看客。
他无意中向那边瞟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秦曦那倒霉孩子,可不就站在那台子下面!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一那卖艺的有个小失手,砸到你该怎么办!罔顾苹儿的低声催促和两边行人的好奇视线,秦景阳立定在路中央,盯着秦曦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若他此时在自己的身体里,定是要将那小子当场揪出来拎回宫去,可现在却是楚清音的模样,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正在为难,却见太子那边又有了新状况:从秦曦背后悄没声地伸出一只干瘦的手,缓慢地摸向他胸前露出一半的钱袋子。但那对东宫的主仆却毫无察觉,依旧兴高采烈地看着台上的人耍把式。
如果说刚才是火冒三丈,那么现在襄王就是怒发冲冠了。这若是一把刀子递到心口上,秦曦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眼见着那偷儿得了手便朝人群外溜,秦景阳气得再顾不得其他,向那边大步走了过去。
他还没近前,那边秦曦终于察觉到自己的钱袋不翼而飞,惊叫道:“有小偷!”
人群应声骚动起来,开始向外面扩散。小偷趁乱想跑,秦景阳刚想追上去,却见两个面熟的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将那偷儿一前一后地堵住。
这两人,便是受了程徽吩咐,暗中保护太子的王府侍卫。看客们聚拢时,秦曦和汤圆仗着身量小直接钻到了最前面,他们两个却只能站在外围干着急。直到秦曦叫喊人群散开,这才有机会冲上前去,恰巧截住了小偷。
那偷儿看上去与秦曦也差不多大,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头顶一丛枯草似的乱发,下面露出两只贼溜溜的眼睛。他见自己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拦住,眼珠转了一转,竟是懒驴似的往地上一倒,撒泼打滚起来:“这是我的钱袋子!你们血口喷人!”
秦曦正巧带着汤圆赶到这边来,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急声道:“你……你一派胡言!那明明是我的东西!”
那小偷也不含糊,说哭就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喊:“这位小公子,你身穿绫罗绸缎,带着的下人一个个也都是衣冠气派,怎么可能拿着这么个土里土气的钱袋?分明是丢了钱却来诬陷我!大家评评理啊!”
说着,便将那钱袋子高高举起。围观者齐看过去,那物巴掌大小,不知是用什么皮子所制,颜色灰秃秃的,做工也很简单粗陋,确实不像是秦曦这种富贵人家能拿着的东西。有好事者便喊道:“小公子,你莫不是看错了?这真是你的东西?”
秦曦小脸涨得通红,指着偷儿的手气得发抖:“你你你,你这刁民!我要将你打入大牢!”
偷儿应声放开嗓子嚎起来:“仗势欺人呀!没有王法啦!”
这一嗓子喊出去,便有那容易受到煽动的看客露出义愤的表情,开始转过头来指责秦曦。太子哪受过这种憋屈,又气又恨,恨不得直接亮出身份,让这群愚民们擦亮狗眼。
此时,却听见一个声音响起:“我可以作证。那钱袋,确实是这偷儿从那位小公子身前摸去的。”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那说话人走上前来,身着素色长裙,带着帷帽,看不见面容,只能通过声音判断是个年轻女子。
小偷脸上慌张一闪而逝,依旧嘴硬道:“你和他是一伙的!”
“哦?”秦景阳道,“那便换个你无从辩驳的法子。那钱袋的里侧可是绣着字呢,能说出来的一方,自然就是这袋子的所有人。”
看到小偷的脸一下子白了,众人纷纷哗然。又去看秦曦,后者骄傲地仰起头,朗声道:“是‘寒霜覆铁甲,明月照雄关’!”
即便不去验证那袋子内的字样,凭两人的态度,真相已然大白。小偷彻底慌乱起来,秦景阳语气凌厉地道:“窃人财物不说,还要反咬一口诬陷苦主,按我大周律例,应将你打上二十大板,锁在衙门口示众三日!把他抓住!”
“想抓你爷爷,早着呢!”那小偷见脱身无望,便露出了本来嘴脸,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臂高举,竟是将钱袋朝着秦景阳的面门砸了过去!
到手的鸭子飞了,小偷自然肉疼,可逃命更加重要,也只能丢车保帅。
那袋子中有几锭沉甸甸的元宝,若是被砸中只怕要头破血流。两人之间不过几步之距,秦景阳看着一团东西“呼”地飞了过来,意识中想要避开,可楚二姑娘这柔弱的身体却根本来不及反应。
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被砸中,从旁边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稳稳地抓住了那钱袋。随后,一个有些陌生、又格外熟悉的高大身影便挡在了他的前面。
与此同时,秦景阳也听见了旁边人的惊呼声——
“是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