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音正坐在桌前。她面色依然很差,却并未施粉脂以作遮掩,而是素净着一张脸,不曾妆饰半分。平时插着满头珠翠,眼下却只挽个类似男子的髻,简单插了根玉簪上去。她穿着鹅黄色长裙,裙边本是盖到脚面的,可现在却因为双腿交叠的坐姿而短出一截,露出雪白的罗袜,脚尖挑着的绣花鞋还在一翘一翘的。
毕竟是初作女儿身,秦景阳虽然牢记着他的新身份,行为举止上却仍不自主地由着自己从前的习惯。看见楚敬宗呆怔的表情,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副姿势对于女子来说有多么不雅,暗骂一声踩好鞋子站起身来,强迫自己扯出来一个笑:“父亲来了?请坐吧!”
“大病初愈,还是你坐吧。”楚敬宗恍神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又做出关怀的样子说道。
“哦。”秦景阳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楚敬宗:“……”
秦景阳看见他那副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心里不禁有些快意,被迫喊爹的憋屈气总算散了几分。于是装傻充愣、佯装无辜地问道:“父亲找我有事?”
面前人确实是自己的次女,但又好像不再是从前那个老实懦弱的孩子。毫无来由地,楚敬宗突然觉得心中没底,略微尴尬地轻咳一声,道:“也无甚要紧事。只是听说你终于醒了,回来看看而已。”
秦景阳当然不信他的鬼话,不冷不热地应了句:“父亲日理万机,难得还能惦记着我。”
他自觉这话没什么别的意思,但听在楚敬宗耳里,却像是在讽刺自己平日的装聋作哑。当下就有点不快,也打消了笼络一下父女感情的念头,直入主题:“你这番受苦了。为父已处置了那两个刁仆,也将你四妹狠狠训斥了一顿,罚她半年月钱,外加禁足一个月。她年纪最小,平日被宠得有些骄纵,手底下不知轻重。你是姐姐,若和她斤斤计较,传出去难免会被笑话小家子气。依为父看,这件事便就此揭过吧。”
秦景阳听着,气得几乎要笑出声来。为了自己,也为这可怜的楚二姑娘。倘若听见这些的是楚清音原主,只怕再委曲求全的一颗心,也要被生生冻成寒冰了。
半年零花外加禁足一个月,你亲生女儿的一条性命,便只值这点分量。楚敬宗啊楚敬宗,你这心都偏到漠北去了,堂堂太子妃,竟也能这般作践!你是太爱你那不成器的小女儿了,还是太不将本王与大周皇族放在眼里了?
“父亲此言,倒像是在警告我莫要得理不饶人,借机生事。”双眉一轩,秦景阳毫不畏惧地对上楚敬宗的目光,“我被四妹害得险些丧命,难道连讨些补偿的权利都没有?”
作为小辈,这话说得堪称刺耳,楚敬宗不禁皱眉,板起脸来训斥:“怎么和为父说话呢?从前你是最乖巧省心的,怎么现在也学会了胡搅蛮缠!”
秦景阳轻笑了声,低头摸了摸抱在怀里的小手炉,慢悠悠道:“不错,你从来都对我不闻不问,自然觉得我最是省心。可我死里逃生后却明白了一个理,越是这样省心,你就越是不把我放在心上。我要求的也不多,就让楚沅音自己也跳进池塘里尝尝冰水的滋味,随后到祠堂跪上个五天五夜,不许吃东西也不许睡觉。等熬得那骄傲心气儿都没了,再来我这拈花楼,做小伏低地请求原谅,若是我心情好,便大慈大悲地放她一马。”他抬起头,笑靥如花地对上楚敬宗难看至极的脸色,“父亲觉得如何?”
“你!你这个逆女!”楚敬宗听他字字如刀,觉得这不肖女儿对自己毫无尊敬,对妹妹也是满心恶毒,恼怒之下忍不住高高扬起手来,作势要打。
“您可看准,往死里打,千万别偏了!”好像是嫌他被气得还不够,秦景阳也站起身,侧着脸凑到跟前,“十五日后纳征之礼,若是这巴掌印还在,咱们楚家成了京师笑柄不提,连带着天家也要狠狠地丢面子!”
楚清音生得细皮嫩肉,若是挨上一耳光,这印子说不定还真能留个十天半月。这句话一阵见血,直直戳中了楚敬宗的死穴,当下手臂僵在那儿,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气势瞬间就矮了一截。
要这巴掌真就不管不顾地打下去了,本王倒还敬你是条汉子。秦景阳心下轻藐,罔顾楚敬宗窘迫的神情,如胜利者一般昂首挺胸地转过身去,回到桌边坐下。“父亲有时间大发雷霆,不如考虑一下刚才的提议。我如今已二十岁,过了可退婚的年纪,除非我死,不然是坐定了这太子妃的位置。若父亲执意要袒护小妹,哪怕将我囚禁或杀掉、放弃这桩婚事也在所不惜,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楚敬宗慢慢放下手,素来意气风发的大周丞相,此时竟是有些委顿颓丧。许久他才出声,口气又放软几分,居然低声下气了起来:“为父知道你心中委屈。但沅儿与你是同气连枝的姐妹,不过是受了奸人蛊惑,才险些酿成祸事,难道你就真的忍心吗?”
“父亲莫非忘了,我和小妹可不是一母同胞。”秦景阳挑着嘴角,眼中却不见任何温度。
楚敬宗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咬牙切齿了半晌,终于恨恨地一甩袖子:“罢罢罢,就依你!可你也要与我约定好了,只要沅儿照你所说的去做,今后你便不能再以此事为难她半分!”
“女儿自然说话算话。”看来楚沅音在你心里,也是比不过富贵权势嘛。秦景阳嘲讽地想,却因楚敬宗低头而心情大好,连“女儿”的自称都毫不介意地顺口跑了出来。
楚敬宗憋着一肚子火,不想再看她半眼,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屋子里便只剩下了秦景阳。听着楚敬宗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远处,他这才开口道:“人都走了还听什么壁角?进来!”
映玉与冯妈应声推门而入。两人脸上都满是敬畏神色,看着秦景阳的目光中带着十二分的小心。方才在外面她们可是听得分明,连四姑娘都不敢和相爷面对面地顶嘴,二姑娘做到了不说,还成功地将相爷气跑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废话我也不多说,自己掂量着办。”楚清音的身体毕竟虚弱,秦景阳撑着桌沿费力地支起身来,映玉此时变得特有眼力价,连忙过去搀扶着他朝床边走。“现在我要歇息了,给我在外面守好,任谁来了都不许放进门。听懂了?”
映玉和冯妈连声应着退出去了。秦景阳躺在床上,盯着纱帘上的镂空小花出神,半晌,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哪怕如今看清了楚敬宗私德不佳,秦景阳却也还没有忘记,对方毕竟是文臣之首,朝堂上为数不多的、敢与自己争论一二的重臣之一。今天能占上风,大半是因为打了楚敬宗一个措手不及,令其自乱阵脚。他现在的身份毕竟是人家的女儿,孝之一字大过天,以左相的狡猾程度,要是当时能冷静下来,未必不能倒打一耙,反败为胜。还好木已成舟,楚敬宗再溺爱楚沅音,总是要自恃身份,不能食言而肥。
楚敬宗特地扔下朝中的大把事情跑回来,究竟为了什么,秦景阳心知肚明。无非就是耳提面命一番,堵住楚清音的嘴,让这场纠纷就此停息,别传到襄王或是皇帝那里。说到底,他所看重的,也只不过是绑在楚清音身上的政治利益罢了。
而这,也恰是秦景阳目前手中,唯一能令楚敬宗投鼠忌器之物。楚清音和秦曦的婚事,秦景阳把思绪朝这上面挪一瞬间都觉得糟心,若非逼不得已,他才懒得一遍又一遍重申自己将要嫁人的事实。
而十五日后的纳征之礼……想到这一茬,秦景阳不禁又感到头疼起来。
当年高皇帝立国,有感前朝太后垂帘听政、外戚专权跋扈之乱,在严禁后宫干政的同时,又留下了一条让世人匪夷所思的制度:中宫皇后,至少要比皇帝的年龄大上七岁。这样的话,等皇帝驾崩,储君登基时,太后也垂垂老矣,无法再操纵儿孙几年了。
且不管高皇帝究竟是不是异想天开,也不管这条祖制究竟有没有用,至少大周帝位相传十几代,历任至尊都老老实实地遵守了这项制度。也正因为如此,每一任太子年纪尚幼便要开始挑选适龄女子作为准太子妃,令其待嫁数年,等到十六岁了,这才正式举行大婚,将对方娶进皇家。
而此时,太子妃自然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为此,附加的规矩很快出炉,准太子妃一旦年过二十,除非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不然皇家绝不可退婚。若太子早亡导致婚事夭折,皇帝也要负责为耽误了青春的姑娘家指一桩美满姻缘。
婚事的流程遵照古时六礼,纳采、问名、纳吉是最初挑人时的步骤,请期与亲迎自然要等到大婚将近,唯有这第四项纳征,却是在太子十二岁时举行的。直至纳征之礼时,皇室才会公开下聘,并向天下昭告太子妃的人选。礼成即宣告婚约正式缔结,太子妃的名字会被载入宗室玉牒,虽然还未出嫁,却已是有了名义上的身份,并可出入宫禁,以儿媳、孙媳之礼拜见皇后、太后。
换句话说,到了那个时候,他秦景阳就真的成了自己的侄媳妇了。
一想到这个事实,襄王殿下便觉得嘴里好像吃进了苍蝇一样,恶心得不行。可这太子妃的名头却是他唯一的护身符,不能不要。
心烦意乱,辗转反侧之间,秦景阳就这样慢慢进入了梦乡。
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已是日头偏西,抬眼看了看沙漏,戊时将近。怕是再过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更夫就要敲响梆子了。
身体倦怠,神思还有些迷糊。秦景阳对于成为楚清音这件事有成千上万个不满,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很享受这种慵懒惬意的感觉。不必处处自制,谨小慎微,随时提防着那些在明在暗、虎视眈眈的敌人们,提防着被他们抓住破绽,将自己从这摇摇欲坠的高台之上狠狠扯下。
这是他身为秦景阳,身为大周朝的摄政亲王时,永远都无法奢求的轻松自在。
他正寻思着再多躺一会儿,突然听见外面猛然响起一声怒喝:“楚清音,你给我滚出来!”
——与此同时,襄王府。
楚清音坐在床头,腿上还摊开着一封奏折。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宝剑,剑尖正点在她的咽喉处。
握着那把剑的手,五指修长到甚至有些枯瘦,却是稳得不能再稳,不见半分晃动。而那利刃,也就这样和楚清音的喉咙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说。”持剑的王府长史目光锐利森冷,从气势上看根本不像是个身体孱弱的病人,“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