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又行了一段路程,绕过高墙的巷子,来到另一处垂花门,前面跟车的婆子停住,说道:“姑娘们下车吧,这会子都去门房候着。”
她们逐一下车,四下望去,见巷里空荡荡的,竟是无人。抬头定睛看眼前的垂花门,简简单单灰青石垒起来的,不见任何的华丽装饰,料想应是一个小偏门。
庆嬷嬷站在门前台阶上,见她们来了,便说道:“时候还早些,那些裁制的新衣没到,你们自己的衣裳发髻先拾掇齐整了。唐府来的媵女都在里头,你们进去,莫要丢了咱们王府的脸面。”
媵女们都素衣素面,衣裳颜色暗淡,哭得眼睛肿成桃子一般,各人挎着一个粗布小包袱,十分柔弱寒酸。庆嬷嬷略一抬眼,脸上不悦道:“这样的衣裳也能穿出来见人?”又转头训斥两个婆子,“出来之前也不瞧仔细了,都穿成叫花子似的,当咱们王府是破落户!”
两个婆子支支吾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说也说不清楚,狠狠瞪向媵女们。一个胖婆子忍不住骂道:“让你们好好拾掇,赏了那五两金子,不置备鲜艳衣裳首饰,都去贴了狗嘴吗?”
紫宁听了有气,忍不住说道:“那五两金子是卖身钱,自然要留给父母家人,我们去给苏大人当媵女,哪要自己花钱买衣裳?听说王府拨了钱给我们做衣裳打首饰,那些钱我们一文没见着,八成都贴在狗身上了!”
婆子登时恼羞成怒,给媵女做衣裳的银钱分拨下来,内府的管事一层层克扣,每人都捞点好处,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此刻突然被一个小媵女揭发出来,顿觉老脸发红,颜面没地方搁。
庆嬷嬷脸色难看,一抬手喝道:“把这个臭丫头抓住,狠狠打板子!”立刻有两个婆子上前来,左右扭住紫宁的肩膀。
别的媵女都惊得愣住,绿环冲上去阻拦,颤声哀求:“求嬷嬷宽恕,不要打宁儿……”话没说完,被一个胖婆子抬手用力一推,绿环向后踉跄几步,被身后的香桂和蔓珠扶住。
紫宁一时忿然不服气,使劲挣脱两个婆子的手,转身将左边的婆子推了一个跟头,臂肘又撞向右边婆子的前胸,两个婆子疼得“哎呦”直叫,一群人看得目瞪口呆,谁也想不到这小媵女敢抗命不从,登时庆嬷嬷厉声道:“反了,反了,快将这小贱人拿住!”
几个粗壮婆子弯起衣袖,气势冲冲围住紫宁,骂道:“二门外有这等猖狂的小蹄子,王府没有家法了不是!”上前来挥起巴掌就打。
紫宁身形灵巧,一低头躲过去,反手将身后一个婆子推开,心想:“反正不能任由她们打骂,这样闹开了,得想法子避一避才好。”抬眼见两侧是高高的青石围墙,长长的巷子前面是一处转弯,后面则望不到边,空荡荡的没有人影,任她往哪里跑,也得被人抓住。
心里一着急,见垂花门两侧有三棵大杏树,紧挨着一片,都长成大碗口粗细,花瓣开得密密匝匝,枝杈向上伸展蔓延,比两侧的围墙还高出许多。
紫宁一咬牙,推开拦住她的婆子,提着长裙子往杏树跑去,当即双手抱紧树干,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围观的众女顿时惊呼起来,这杏树看着虽高,但枝杈都不粗壮,见她这样不顾命地爬上去,都忍不住替她捏了一把汗。
紫宁动作敏捷,不一会爬到了一人多高的地方,双脚踩在树杈上,满树的枝叶花朵都颤巍巍抖动着,顷刻落了一地的花瓣。绿环眼见她越爬越高,急得在树下跺脚道:“宁儿,树上危险,你身上有旧伤,赶快下来……”
台阶上站着的庆嬷嬷气白了脸,“腾”地火冒三丈,满是皱纹的脸抖了一抖,颤声说道:“快把……把她给我抓下来!”一个胆大的婆子立刻将长衣襟挽起来,别在裤带里,朝手心“呸”了一口,抹一抹巴掌,仰头看树上的紫宁,恨恨骂道:“小贱人,等抓到你,非揭了你的皮不可!”
这婆子动作也快,众人张开嘴仰头看去,只见紫宁离树梢越来越近,婆子也紧跟着爬上去。树杈晃动得厉害,紫宁双手抱紧一个枝杈,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众人惊慌不已,都用手捂住嘴,顷刻间垂花门前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出声,唯恐她从树上摔下来。
那爬树的婆子表情凶恶,嘴里破口大骂:“臭丫头,你给我等着,我看你往哪里逃?”很快爬到紫宁的脚边,伸出一只手去抓她的脚踝。
“啊!”众人不禁惊呼起来,仰起的脖子顿时僵住,只见紫宁一抬脚,用力踩在那婆子的手上。
“哎呦!”婆子惨叫一声,疼得直甩手,另一条胳膊紧紧抱住树干,不敢松开。两人这样一动,整棵树的花朵枝杈立刻“簌簌”摇晃起来。
庆嬷嬷仰头看得眼睛发花,一双眼皮直跳,“啪”一巴掌拍在身旁的树干上,狠声说道:“让她跌下来,摔死了倒好!”
绿环一听她这话,脸霎时就白了,跪在庆嬷嬷面前,苦苦哀求道:“宁儿还小,做事有些莽撞,但并不是故意的。求嬷嬷发一发善心,莫要伤了她。”
紫宁低头一看,见树下绿环跪着,庆嬷嬷并不理睬她,不由得替绿环担心。又见那追来的婆子就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紫宁忍不住叫道:“你这老婆子,不要上来抓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暗叫苦,万一这婆子非要跟她死磕到底,这么高的树干,跌下去非得骨头碎满地不可。
她刚才虽然踩了婆子一脚,但也是被逼急了,如果让她狠心将婆子推下树去,却也万万做不到。
绿环在树下急得哭了,给庆嬷嬷磕了几个头,见无人理她,慌忙爬起身,扬起头往树梢上看,大声喊叫道:“宁儿,你听嬷嬷的话,不要向上爬了,那上面太危险,你莫要吓我……”众女有摇头叹气的,有惊慌失措的,香桂不禁大声叫喊道:“紫宁快点下来吧,当心跌伤了。”
紫宁咬住嘴唇,抬头向远处望去,阳光照得四处一片清透。杏树的枝杈高出四周的房屋和围墙,只见高墙内是一排东西向的宽廊子,一行行身穿彩衣的丫鬟手捧着各色食盒,身上的环佩发出“叮当当”脆响,廊檐上挂的一串串的铜铃,风一吹过,声响从穿廊里飘散出来,一直传到紫宁的耳朵里。
那些奴婢丫鬟在廊子里来回穿梭忙碌,并没留意这边墙外发生了变故。突然紫宁看见长廊远处来了一行人,中间一名身穿青缎衣裳的公子,外面披了一件墨玄色的斗篷。
紫宁一见那青缎子的衣裳,顿时又惊又喜,虽然两人距离隔得远,又有密密匝匝的花枝遮挡,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她凭着直觉,认定这缓慢走来的青衣公子,就是她那日在柳林里看过的人。
顿时心里活络起来,一股希望油然而起,她不顾一切朝廊子方向挥手,嘴里大喊道:“喂,玉雕公子,你救救我!”她不知他姓甚名谁,只觉得他的样子粉妆玉砌,站在那里仿佛一座玉雕,因而心里一急,便大喊“玉雕公子”。
穿廊里来往的丫鬟们听见喊声,都抬头茫然四望,忽见高墙外一棵杏树剧烈摇晃,上面似乎有一个女子,正朝墙内猛摇胳膊。
眼见那树杈颤颤巍巍摇晃不定,巷子里的众丫鬟也惊呆了,有人停下脚步,有人奔到廊边去看,慌张地互相问道:“那树上的是谁家丫头?不要性命了吗?”转眼见一个婆子也在树上,伸手去抓紫宁的脚,众人顿时跺脚惊叫道:“不得了,这真要出人命了!”这两人若从树杈跌落下去,摔在青石板地面上,活命的机会微乎其微。
“玉雕公子,救我……”她拼劲全力叫喊着,“我是紫宁……”
青衣男子听见一阵阵呼喊声,忙走了几步,来到穿廊边抬眼向上一瞥,见远远的一名少女爬在杏树上,花枝遮住她的脸,看不清模样,但听声音正是紫宁。
他眉头微皱,这丫头当真敢闯祸,片刻也闲不住的一个人,竟然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又见树下面紧跟了一个婆子,正追赶着要抓她。
见她身处危险却全然不知的样子,他心里一震,一双如雾的眸子直直地望向树梢,缓缓蹙起眉头。
紫宁在树上双手乱挥,见他走到廊边,远远抬头看她,更是又惊又喜,心想:“这下子有救了,当着这位玉雕公子的面,嬷嬷定然不敢打我!”她身在树杈上,那公子却在墙内的廊子中,两人隔了重叠的花树和一堵高墙,树上墙内遥遥相望,却是可望不可即。
那婆子被紫宁踩了几脚,仍旧不甘心,骂道:“小贱人,看我抓到你……”用力往上一窜,抬手紧抓住紫宁一只脚踝。紫宁疼得直咧嘴,两脚乱蹬一起,树杈上剧烈摇晃起来,那婆子却不松手。
眼见树枝被巨大的力道踩得乱颤,紫宁叫道:“你再不松开,咱们都要掉下去了。”那婆子浑身抖得厉害,在树杈上来回摇晃,惊得满头冒汗,面如白纸。忽地咬牙向上一推,紫宁两脚站立不稳,“咔嚓”一声将脚下树杈踩断,身子朝高墙内跌过去。
树下是众人惊呼的喊叫声,青衣公子眼见紫宁从树梢跌下来,顷刻间就要落到墙下。他暗呼一声:“不好,这丫头……”登时飞身从廊中跃出来,身子旋转而上,脚尖在青石墙壁上蜻蜓点水般踏了两下,随手解开身上的玄色斗篷,猛地向上一抛,犹如一张大网似的朝紫宁罩去。
“呼!”斗篷将紫宁浑身紧紧裹住,青衣公子在半空中打个转,一抬脚踩上高墙,双手往她身上一推,“噗”地一声,紫宁像裹紧的粽子一般,骨碌碌从高墙边飞出去,落在一处铺满黑瓦片的屋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