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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分裂的晋国再度统一,这就是主君的打算。”
定于一!?孔丘被这豪言惊得怔住了,身为晋卿之子,却扬言要一统晋国,赵无恤,好大的雄心,比早先的宰执鲁国大多了。
听上去很狂妄,但孔子却没有发笑,而是认真了起来,因为他知道,此子若下定此决心,必然会这么去做。
“你回去告诉他,他的方法错了,赵氏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这只会让诸卿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这只会让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不能保其性命;这只会让晋国道德绝丧,彻底国将不国!”
子贡亦不退让:“主君有言,晋国与鲁国的情况一样,积弊太深,已经到了不破则不立的地步!短短两年,鲁国没了肉食者掣肘,大小事务都由士人来做,已经走出了庸碌,开始兴旺,这一切夫子都看在眼中。所以赐相信,等战争结束后,主君一样能建立起全新的晋国!到时候还望夫子能去一观,消除对主君的误会!”
孔子长叹:“误会?不,我与他不是误会,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破而后立,若真让赵氏得逞,那这周制天下,恐怕真的要苍茫世变了吧?
“也罢,多说无益,既然他窃鲁,叛晋,构乱天下,也改变不了你圜护的心意,那便随你去吧。”
“至于入晋……老朽一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不去也罢!”
说完,就别过头去,生气地不理子贡。
子贡稽首三次,诚挚地说道:“既然夫子不愿去赵氏领地,那郑国的大当国和七穆已经同意夫子留在新郑,还请夫子在此安歇。不要再奔波劳碌了……”
孔子虽然有些失望,却也知道子贡对他的关切是发自内心的,他不回头,用有些苍老的声音说道:“赐啊。你让我不要远行,可我看你的情状,却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子贡含泪:“然,赐尚有使命在身,得立刻离开郑国。不能侍奉夫子了。”
“你要去往何处?”
子贡面上露出了一丝迟疑,最后咬了咬牙,垂首道:“事关机密,赐暂不能说,还望夫子宽恕!”
“这世上,没有不能原谅学生的老师,何况我的道义不能行于天下,还剩下的,也就是忠、恕二字了。”孔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子贡扶起来。弹去他衣上的灰尘,郑重说道:
“等你结束使命后,替我给赵子泰带一句话,算是我对他最后的告诫,晋国谁能一之?敬君尊礼者能一之!不嗜杀人者方能一之!”
……
十月底的北方草木枯荣,寒风凛冽,再过不久就要降雪了,位于河阳的大河之畔却摆开了几个案几,屏风挡着寒风,两位披挂大氅的贵族在此对饮。正是赵无恤和赵广德兄弟。赵广德是伯鲁堂弟,赵无恤是伯鲁亲弟,丧期不同,故而无恤喝的是水。而广德饮的是温酒。
这河阳顾名思义,正是大河之阳,当年周襄王被王子带所逼,避难于此,史官讳言,书曰“天王狩于河阳”。后来这片土地被周室赠予晋国。晋文公又把这里连带温县给了赵氏,传承至今。
河阳对岸就是成周孟津渡口,当年周武王就是从这里挥师北上,白鱼跃舟的。
在温县奔丧期间,赵无恤也没闲着,让赵广德带着一师之众,就把位于河阳西面的单邑围了,公输班造了几架投石机猛攻一阵,吓得城内不到一千的单公守卒胆破,但赵兵却没有久攻,耀武扬威够就撤走。
随后又来到了这河阳与赵无恤的兵卒汇合,大张旗鼓,南望孟津,颇有觊觎之意。孟津是攻王城洛阳的必经之地,周室听闻后,也立刻派人来这里,如临大敌,甚至还有使者坐小船携礼物过来“”,一问才知,是单公派来的。
赵无恤板着脸将那使者吓唬一通,然后又表明赵氏尊周的态度不会改变,希望天子和单公能收回成命,休要卷入晋国内战,便让他带着给单公的赠礼回去了。
“单公肯定满心冤枉,天子号召伐赵,明明是刘公和苌弘搞的鬼,结果却是他的私邑被攻。”
赵广德笑呵呵地说道,他们温县一系过去也没少和单公争田土阡陌,但每次都被对方以身份所压,什么时候这样威风过?
无恤眯着眼看着河景道:“需要害怕的不止是单公,等降雪后,大河就会开始结冰,到来年二三月才会完全融化,虽然孟津的河面宽广,所以无法完全冻上。但当地人说,天特别寒时,人马甚至可以在上面走动,遣一支轻骑渡河,并非难事……”
赵广德笑道:“赵氏轻骑天下闻名,随便几队人马在王城旁边出现,便足以让周室胆战心惊了。堂兄先收了周室卿大夫田宅,又围单邑而不破,再到孟津耀兵,这是在告诉对岸的周王和二卿,只要赵氏愿意,随时可以调转攻击方向,打到王城脚下。”
“不错,周室的兵卒太羸弱了,天子和二公除了一个号召诸侯的名义外,对赵氏并无实际的威胁,吓唬吓唬即可,不必太过在意。不过温县与周郑隔河相望,确实是个容易受到攻击的点,要是知氏聪明,冬天也有可能派兵绕道过来袭扰,不可不防。我过几日便要去朝歌,这里便交给你来守备,须得看好大河沿线及王屋山险要。”
“唯,弟一定会守好赵氏宗庙,守好伯父和家眷。”
他又微微抬头:“周室虽没威胁,可郑国却不一样,不知那边处理得如何了?”
“正要将此事告诉你。”
赵无恤扬了扬手里的书信,“子贡已经说服郑国,这是他叙述的过程,其精彩程度,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好一个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若是郑国执政,见了如此切合郑国的策略,也会心动。”
赵广德接过书信读了几段,便慨叹不已了。
“子贡的言辞真是了得,居然能将狡诈的郑人骗得团团转,每句话看上去都是在替郑国人着想。”
无恤颔首道:“最初遇到子贡时,我见他不单擅长货殖,且能言善辩,便从魏氏处将魏相写的绝秦书寻来,抄了副本赠予,希望他能早日实现行人之志。谁想今时今日,他的辩才更胜过绝秦书数倍,自说自话与说服敌人,难度可不是一个级别的。”
“堂兄有识人之明,子贡也有国士之忠!既然子贡成功让七穆调头,郑国暂时不会全力东进,而与赵氏亲善的士蔑大夫也能背靠郑人,在阴地立足,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不,是三鸟,甚至是四鸟!赵无恤暗暗想道,这块地方,是历史上韩氏三家分晋后瓜分到的,韩虎收戎人为编户齐民,在此建立了宜阳,新城等人口数万户的大城池。并以此为据点,东进灭郑,造就了七雄之一的劲韩基业,也打破了三晋一强二弱的平衡,大家最后林鸟各自飞。到了战国后期,更依靠这块地盘向南前进,把楚国的宛地吞了。
然而如今郑国先一步西进,势必会造成一系列连锁反应,韩氏未来崛起的机遇,很可能就这样成泡影了。
在堵死队友单干可能性方面,赵无恤也是不遗余力的……不过就连韩虎自己,恐怕都意识不到这其中的深意,别人就更觉察不了,比如赵广德就在兴奋地觉得,赵氏的南线彻底安稳,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还不算安稳。”
赵无恤提醒他说:“其一,知氏若一咬牙,选择承认事实,放弃蛮氏和伊洛的利益,郑人便能迅速攻略完西面,再掉头与吾等为难,这是短期的考虑。”
“其二,虽然如今蛮氏、伊洛是扔到郑国背后的骨头,可其实这骨头上,却有不少好肉。一如子贡所言,两地在嵩、华之间,地势险要,向南出三鸦关,则可拊楚国宛、叶之背;北望伊阙,则临成周心腹;西指崤函,则秦、虢之势动;东顾颍川,而郑、许腹地尽在眼前。这就是所谓的棋劫之势,自古用兵者所必争也。”
“得到这里,再稳定下来作为后方,郑国便能扩展一半疆域,并包成周,挟天子,搞不好还真能重新强大起来。十几二十年后,赵氏在中原又多一个强敌,这是长期的考虑,也是我不乐意看到的。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轻易得手!”
“那堂兄打算怎么做?是派人去阻挠,破坏么?”
无恤道:“赵氏未来一年的注意力在柏人和卫国上,没有多余的人手投到肢节上去。不过却可以找别人替我们阻挡郑人……子贡的使命尚未完成,接下来,我还要派他去一处地方!”
“去哪?”
赵广德竖起了耳朵,虽说子贡口才了得,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可归根结底,还是堂兄的外交战略了得。就像对弈一样,他在棋盘上看似随意落下的闲子,却成了关键的杀招,不知接下来,又会在哪里出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