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赵兵再度离开后,阳虎在齐侯车驾旁一边走一边思考道:“照目前的形势,赵兵可能明日便要发起进攻,大军一乱,雪地里想逃也无处逃,我得想办法脱身才行。”
若是在刚刚南下时,阳虎依然是备受齐侯信赖的宾客,那自然会被保护得很好。但如今他已成众矢之的,甚至不确保齐侯会不会突然杀了他活祭,祈求天气好转。
毕竟兵卒们都传开了,还说的信誓旦旦:”都是因为阳虎此人在鲁国作恶太多,才惹得本地的神主暴怒,降下数十年才得一遇的大雪!“
所以阳虎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心:“按照上次齐侯傍晚时还与我推心置腹,晚间听了鲍国的话便要将我绑了送回鲁国的架势,此次无论能否走回齐国,我留在齐军中,都必死无疑。”
阳虎也做过鲁国的“执政”,知道一些为政者不言而喻的惯例,每逢邦国遇到灾荒,亦或是败军,事后为了平息国人的不满,必然得有人来承担责任。责任者当然不会是国君,而是会下放到臣子头上,当年楚国两次败于晋国,城濮之战子玉自杀,鄢陵之战子反身死,都是如此。
在阳虎看来,此次齐国大败,齐侯回去后肯定会把一切责任都推脱掉,高张一直主张早些退兵,也不会遭殃。那么,以阳虎作为替罪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想到未来自己被戮于军中,或被杀于临淄市上以平民愤的凄惨下场,阳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走到齐侯宽阔的舆车前,再度请求觐见。
他有一个主意,虽然有些阴损,有些冒险,但仍然可以赌一赌!
齐侯的亲卫拄着戟,冷冷盯着阳虎看,目光中带着不善,但里面传来齐侯的传话后,也没人阻拦他。
齐侯的马车很大,外面八匹良马拉着,用厚厚的皮革防止风和冷气进入。里面很宽敞,烧着铜燎炉,热气腾腾,阳虎感觉自己鼻尖上的霜一瞬间就化了,变成汗水滴落,丝毫没有外面的寒意。
没错,齐侯虽然在兵卒面前装得很下士,其实对侈靡舒适的生活要求很高。
真巧,高张,东郭书,犁弥等人都跪坐在车内,似乎正在讨论军情。
“寡人绝不会弃军而走!”当阳虎走进去时,正巧听到了这句话。
……
弃军而走?
阳虎差点没笑出声来,这是谁出的馊主意?当然不能走,齐侯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多亏这三万余齐卒的保护,若是抛弃大军抢先离开,那边前脚刚走,后面齐军便能彻底崩溃。
而赵兵既然有数百轻骑,更有在雪地上来去如风的“竹马”,齐侯这一次可没有华不注山可以绕上三圈,更没有御者逢丑父替他遭罪,也许国君见擒,贻笑千古便在明日!
齐侯应该是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他断然拒绝,并将那建议之人轰了出去,扔到雪地里。
但问题还是没解决,车子摇摇晃晃地走着,不时因为轮子陷入雪中而停下,百余人在后推攮,照这速度,这路还有得走。
随后,是东郭书和犁弥请求帅数千人断后,对此齐侯犹豫不决,无论何时,分兵都是一个险招。
高张也不赞同,他的建议则是,全军抱团走的话,也许最终损失还不会这么大。阳虎只能在心中笑他天真,赵无恤比冬日里在海岱捕猎的苍鹃还要阴险狡猾,怎会轻易放过任何能削弱齐人的机会?
众人争执不下,最后,烦躁不已的齐侯才将目光放回到阳虎身上,没好气地问道:“阳子来此所为何事?莫不是又要求马求粮?”他果然将此次攻鲁的决策失误全部怪罪到了阳虎刚入齐时的建议上。
阳虎躬身道:“外臣有一策,可解如今危局!”
车厢内寂静下来,齐侯定定的看着阳虎,突然哑然失笑,态度来了个大转弯:“阳子这几日受累了,不知是何妙计,还请教我。”
阳虎心中冷笑,明面则殷切地说道:“如今之计,不如让外臣去赵营与晋国中军佐请平。”
……
“请平!?”车厢内众人都诧异愕然。
这是和谈的婉转说法。
阳虎话音刚末,对他早已厌恶不满打高张就出言斥责道:“请平?汝以为现在还是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的桓公之时么?赵孟是半渡不击的宋襄公么?如今彼辈占尽优势,如何会接受吾等请平,更何况你与其子赵无恤还有过节。“
他指着阳虎,言语字字诛心:”君上,此人恐怕是想借机脱身!切勿信之!”
你说对了一半,阳虎心里暗暗想道。
他作出一副虚弱和忐忑的模样,虎背熊腰佝偻得不行,声音发颤地道:“外臣接下来的话字字发于肺腑,高子也知晓,我曾提拔庇护赵卿之子无恤,帮他入鲁,又赠予大夫之位。然此子背信弃义,勾结三桓算计于我,致使外臣蒙难于鲁城,幸得君上接纳,才苟活一命。赵氏子心虚,他与三桓都欲杀我而后快,外臣即便想脱身,却又为何要往赵氏轻骑头上撞?”
这番话说的在理,齐侯听得颔首,高张也挑不出毛病来。
阳虎继续说道:“至于请平可行与否,还请君上容外臣细细道来。“
”外臣在去岁的瓦之会上见过赵孟,知道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行事随性。君上当知,赵氏与范、中行交恶,先前齐国放言欲攻西鲁,范吉射与中行寅不救,此番齐国攻中行氏的夷仪,赵孟高兴还不够,怎会与君上为敌?后来之所以与齐军交兵,无非是因为其子无恤的缘故,因为卫国、濮南的缘故。只要遣外臣前去,威胁说若是齐赵两伤,范、中行就会在晋国内进攻赵氏,赵孟必然忧虑。届时再允诺齐国不夺西鲁、濮南地,那两边自然能化干戈为玉帛。“
齐侯脸色涨红,请平,那便是认输,他堂堂的准霸主,居然有向晋国次卿认输的一天!那和数十年前,齐顷公被晋卿卻克羞辱,崔杼杀齐庄公以平息晋卿范匄之怒又有何区别?
但形势比人强,齐侯如今已经没了刚破夷仪时的骄傲和气势,齐桓公还有被管夷吾射中钩带装死的窘迫,还有在长勺被鲁国人奸计打败的时候呢,一朝雌伏算什么?不如以和谈的小辱避免兵败后的大辱。
反正等脱身后,他大可翻脸不认人,将罪责推到前去和谈的人头上,杀之于临淄东市以平国人之怒。
但高张的话也有道理,在请平人选上,却得再斟酌斟酌。
于是齐侯用平板的语调问道:“请平之事,可也。但既然阳子与赵无恤交恶,那寡人为何要派你去请平?或许单单看到你,赵无恤便会大怒,将汝当场杀死,让和谈之事告吹。”
阳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赵氏子比其父还识大体,只要我打着君上使者的旗号,他绝不会为难我。”
他满是黝黑胡须的脸转了回去,看着高张不怀好意的笑了。
“何况,在场之人中,唯独我与高子和赵孟见过面,若君上信不过外臣,不若让高子去,何如?”
高张忠于国事,唯独胆子不够大,此时大惊,支支吾吾地想推脱。
齐侯一想,高张如今是他的左膀右臂,离了他还真不好统筹全军,这时候后悔没带国夏出来已经来不及了,看来除了阳虎外,还真没有好的请平人选。
阳虎道:”君上不放心的话,再派一勇士在旁即可。“
齐侯觉得有理,便又点了东郭书的名,让他名为护送,实则监视阳虎前往赵营。
但临走前,齐侯又拉过犁弥耳语了几乎,稍后,犁弥将一柄尖锐的短剑交给了勇武的东郭书,嘱咐道:”赵卿能够许平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汝须得寻机会刺杀之!赵孟若死,赵无恤短时间内不能驭众,大军便能乘着赵兵大乱之际脱险了!“
东郭书愕然:”这是君上的意思?“
”此等事情,怎能让君上受恶名,这只是你我私下效仿曹沫、专诸罢了,可还有胆量去赵营一行?“
此事非死士不可为也,因为无论刺杀成败与否,他都会被愤怒的晋人处死。
东郭书咬了咬牙,看着眼前的生死袍泽,他的回答只有八个字:”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
风从车舆侧呼啸而过,阳虎面对寒风巍然不动,虽然之前在雪地里步行数十里的腿阵阵抽痛,头也一样。他现在已经很虚弱了,或许是得了病,但为了脱身,还是得去完成使命。
但至少,作为齐人使者,阳虎打扮得体面而温暖,和东郭书同乘一车。这位夷仪的大功臣,三士和蔽无存死后齐侯最倚重的虎贲心事重重,东郭书内外如一,太过简单了,以至于他在担心什么,阳虎一猜便知。
即便真的被天子致伯,齐侯的风格依旧透着一股市侩和投机,永远大气不起来,这也是阳虎鄙夷的一点,这种人,怎么配做他心服口服的主君?
”东郭司士不必担忧,此行不会出太多意外。“阳虎出言安慰,这句话发自真心,如果事情按照他的计划来,他的确可以让东郭书什么都不必操心。
到时候双手就缚,等待发落即可,还需要担心什么?
他们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路上不时出现齐人遗弃的车舆残骸和支离破碎的帐篷。还有或冻僵,或受伤而死的尸体,散布在雪地上,被乌云的阴影所遮盖。
阳虎真心希望自己能遇到赵鞅而不是赵无恤,他对那位让他生出佩服之心的晋国卿士还是心存希望的,对赵无恤却只有厌恶和避让。
所以小小的车队没有走骑兵出没的西南侧,而是向赵兵主力可能在的地方走去,车上高高竖着显眼的玄鸟旗帜——其实来袭的赵兵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这便是齐人缴获的一面军旗。说来也好笑,方才他们还祈求昊天和本地神主庇护,落单时不要遇到赵兵那神出鬼没的滑雪小队,如今却巴不得碰见一支。
出发没多久,他们便被赵兵发现了,东郭书在对方射出一支箭后大声表明来意。对面刚巧是个温地兵卒,能懂齐国方言,挥手制止了袍泽进攻,没有造成因晋人听不懂临淄话而以为对方是在骂阵的悲剧……
于是阳虎发现自己所在的这辆车被一群赵兵隐隐包围,在他们护送下慢慢前行,最后前方出现了一个骑者,迎面而来。
赵兵目前也在移动中,阳虎不知赵鞅会不会亲自来中间地带谈判。随着距离拉近,他发现对方是个身材修长的小将,骑在黝黑的马上更是鹤立鸡群。他镶嵌铜泡的鞮轻轻踢着马腹,大弓和剑挂在马鞍上,一身收紧打玄色描红皮甲衬得身体有些瘦削,有些许短短绒毛的颔下却让他精神抖擞。
“吁!”相遇之后,赵无恤勒住了马,大喊道:“竟是阳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一别就是一整年,小子还怕再不能睹君之颜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