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桌友走了,兰生反而心安。虽是她自己攀上的,但当时情况特殊,也没有深交下去的意思。她已经孤独习惯了,却不必再找一个孤独的人作伴。孤独加孤独,不是热闹,是更凄凉。热闹得起来的,都是伪孤。
这么想着,墙后的景象却让兰生将那位桌友瞬间抛开了。
破墙之内,不是破象。挺宽,却不大的一条巷子,两排屋子相当老旧,但店铺挤得满当。铁匠铺,木匠铺,石匠铺,砖瓦店,石材店,木材店,各种匠铺各种材店,造屋造林造器造具,应有尽有。
兰生感觉就像掉进兔子洞的兔子,找到自己的世界了。而且这里并非如豌豆所说,还是有女子走动的,不乏年轻媳妇,只不过普遍穿衣贫窘,看得出生活所迫。
南月凌一边揉鼻子,一边抱怨,“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老喜欢和工匠打交道?”上回闯到别人家里还不算,这回找到老窝来,“到处都是怪味,臭死了。”
兰生照样不理他说什么,单逛左边的铺子就花了一个时辰,最后来到巷尾。这是死巷,一墙封尾,墙下三面或站或坐着一些穷哈哈的汉子,个个身材却很结实,是等活干的工人。
他们先对兰生瞧直了眼,个别表情不老实的显出嬉皮笑脸,哟哟唤大妹子小娘子。但无果把竹板里的剑锋一露,这些人连眼神都不敢和兰生接触了,只问南月凌要不要雇人。
南月凌当然说不要,却见兰生站墙下和人聊天呢,顿时翻白眼。
兰生瞅准一个面相老实的,问道,“你能干什么活?造不造房?”
汉子没跟这么好看的姑娘说过话,低着脑袋木讷答,“我砌砖,也能搭梁上瓦。”
“一般怎么结算银子?”她先了解行情。
“活干完就给,看活大活小,一个月的活儿三钱五钱,半年的活儿三五两银,包吃住就能更便宜些。”汉子偷瞧一眼四周,又忙低头,压着嗓音,“姑娘找人干活不?我一天吃一顿的,只要不下雨,一条被子就地能睡,工钱还可以再商量。”过年难找活做,只图吃顿饱饭。
有花拿二两的月钱,自己吃顿醉蟹还要一两多。相比之下,工人干活辛苦,所赚却少得可怜。兰生来不及唏嘘,听到有人大着嗓门说话。
“没活给咱们干,就别在这儿跟地鼠精似的,这儿可没油偷。”
兰生一看,对面墙下本来三三两两站蹲的汉子,这会儿站成了一团,为首说话的汉子红麻子脸,叉腰叉腿,有些气魄。他刚骂完地鼠精,身后大汉们立刻大笑。
“娘子哪来的?懂不懂规矩?你就算想找人干活,可不能随便抓人问东问西,要先报上主家名来,再说什么活儿,要多久完工,出得价只包人工,还是全包的。接不接,或谁能接,这可不是你挑,而是照我们这行的规矩来。”红麻子脸长一对凶恶三角眼,对兰生的态度十分瞧不起。
骂过兰生,他又骂跟兰生说话的汉子,“娘的,就说南来的家雀只顾自己吃饱,老子忍你一回了,你要再敢给自己拉活儿,老子让你在帝都讨饭都讨不着。”
汉子一哆嗦,慌不迭缩到角落里去了。
兰生正想问什么规矩,红麻子脸的表情一变,对前方打起笑脸。她转头去看,只见一顶小轿停了,从上面走下一位瘦矮的老爷。
“这位老爷看起来祥光照面,周身喜气,肯定是有大买卖照顾我们兄弟了?”红麻子脸凑上去。
这时,所有等活的人都站了起来,且是一堆一群的,其中以红麻子脸一堆人最多。而和兰生说话的汉子不属于任何一群,孤伶伶一个。
南月凌在兰生身后藏着头,悄露出两只眼睛来,嗤笑,“穿个红衣就是有祥光喜气?”
兰生则将这些人分群的情形看在眼里。她个性大而化之,对自己关心的事却可细如发。对方在包团结力,是大鱼小鱼的生存适应法则。主顾一来,以红麻子脸当先,显然他这一帮力量最大,必须先尽他。她不语,静静看。
老爷哈笑,“这好话我爱听,不错,老爷我开春要娶一房小妻,找人盖四合方院和花园。”
小妻,也算妾,但多出身烟花,大妇不容,有钱男人就包*在外,现代的金丝雀。
红麻子脸笑拱手,“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抱得美人归。不知您想盖在哪儿,多大的地方——”
瘦老爷打断他,“不用你说,我知道规矩。本老爷姓鲁,是南城五十里外鲁家庄人氏,刚买下庆云坊一块空地,约六亩,要盖一座最少能容八九口人的宅子,地方不大却得精细别致。即将进门的小妻通琴棋书画,是风雅的美人,住不了粗陋的屋子。庭园要有水有桥,亭子必不可少。什么时候开工,怎么构建,都由你们拿主意,只要四月能搬进去住。价钱包全人工材料,吃住算我的,家具不用你们做,园林自有师傅。”
因年节而没活做的苦寒气一扫而空,让兰生开眼的是,每群人中有一两人蹲地,立刻拿石子划起图来。当然不是现代的平面设计图,却也有点毛边毛廓的意思了。方块里面画亭子小桥,一方四合厢院的格局,眨眼蹴就。
红麻子脸那群,画图的是个老头,比别人画得好,手上相当稳。画完了直起身还看,摸着下巴胡子,然后对红麻子脸作了个奇怪的手势。
红麻子脸嘴大咧,对鲁老爷说,“老爷请出价。”
兰生看得兴起,心想,没白来。
“白银二百两整。”鲁老爷伸出两根手指。
他一说价钱,红麻子脸就笑不出来了,回头给老头一个征询的眼神。老头转身,似乎跟其他人商量,随即对红麻子脸摇摇头,仍作和之前相同的手势。
红麻子脸看了一圈。
兰生留意每堆都有一个类似工头的人,他们对红麻子脸均摇了头。
红麻子脸这才又笑了,“鲁老爷,二百两银子造小桥流水美亭华屋,包人工还成,但连材料也算在内,那就肯定做不下来。”
“怎么做不下来?”鲁老爷哼一声,“我庄上造农舍,二十间屋子才花了五十两银子。”
群堆里传出笑声,不屑吝啬鬼。
红麻子脸却谨微,“鲁老爷,城里城外价不同。庆云坊以书香棋战闻名,入住的都是才子才女,爱高雅品调,不少高门望族的子孙近年爱在那儿建别院,所以地价也涨得厉害。六亩地真不大,但少说也得千两银子吧。我一看,就知道您是财大气粗的主。”
鲁老爷有些得意,“那是不会谈价的,老爷我才花了六百两。”
红麻子脸翘个大拇指夸过,“六百两的地,造二百两的宅,可庆云坊六亩以上的宅子值到一千五百两,想老爷也打听过行情了。”
鲁老爷干咳一声,“看过不少,没有喜欢的,与其住旧,不如造新。”
“说的是啊,新人住新宅,多吉利。小妻顺心欢喜,还不给老爷多添聪明小小子?”红麻子脸一张嘴真是能翻,见鲁老爷心花怒放,忙顺藤而上,“这样吧,咱也应个节气价,五百两银子全包,吃住不用老爷操心,这就开工,四月保准交屋,不耽误老爷办喜事。”
鲁老爷的心花立刻谢了,嗷叫一声,好像割了他的肉,“五百两?!”
红麻子脸慢慢退了回去,他能看人,知道遇到有钱却吝啬的鬼,因此意兴阑珊,“五百两,最少。老爷不情愿,就请打道回府。”
兰生瞅着两种态度迥然不同,暗自称奇。她以为这些人会把主顾捧成上帝招待,想不到拒客毫不犹豫,态度堪称倨傲,与寒碜衣装全然无干。
鲁老爷有些下不来台,瘦脸羞恼,“你们抢钱啊?竖两根木头砌两块砖要五百两?老爷给二百两都觉得多,这要是我庄子上——”
“这要是老爷庄子上,二百两可造一百个香猪圈了。不如老爷把美人也当了母猪养,照样多子多福,还省大笔银子!”群中有人喊。
众汉狂笑。
兰生却思忖。一个四合院,六亩地,桥,水,亭,七八人住……闭上眼,心中一片白纸,刷刷刷,就这么立起建筑形状来,然后绘彩添美。如果是她,应该可以做到简约也精巧。二百两银子,是不多,但对她的价值就远不止银钱重量,而是难能可贵的机会。
鲁老爷气得胡子翘,“黑心穷鬼!怪不得只能在日头底下烤鸟蛋!老爷我好心,才给你们活儿干,居然还嫌钱少。这年头到处是吃不饱饭的人,还怕找不到人卖力气?命都能贱卖了。我最后问一声,真是不接?”
兰生看着这些工人,他们却看红麻子脸。他是地头蛇?
红麻子脸冷笑,“老爷走老爷的路,穷鬼晒穷鬼的蛋。穿得体面装有钱,还说懂规矩呢。就你抠门成这样,p眼不开,只吃不拉,还娶啥小妻?小心家雀跟穷鬼飞了。别说这块儿,就是整个帝都,没我们长风造点头,谁敢接你的活儿?我说了——”突然放声,“鲁家庄鲁氏,庆云坊造宅,五百两以下,不接!”
立刻,各堆闪出几个人,往四处散走。
鲁老爷甩袖上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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