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将锁院,陆辞在整理好届时要用的所有个人物品后,就同朱说和滕宗谅打了声招呼,要一个人出去一趟。
滕宗谅还好,虽然好奇,但到底知道关系还没熟到那一步,很爽快地应下后,就自己去酒楼里最后放松一会儿了。
朱说则嘴上不问,面上却毫不掩饰地露出‘想去’的神色来,在陆辞从厅往驴厩去的这一小段路里,更是默默地用眼神一路追随。
连陆辞都被他这一手给弄得哭笑不得了,主动解释道:“我是要去拜访先生们,当然也不好空手而去。你要是跟来的话,他们怕就不好意思收下了。”
哪怕朱说也是因才华出众,品行优良而颇受看重的学生,在夫子们眼里,还是远远比不上陆辞的。
人心不都是偏的?
夫子们半点不觉得不好意思,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就算学业方面的表现不相上下,可不论是认识的时间长短,还是为人处世上的点滴,显然都是陆辞更让人感到自然和舒服。
朱说也清楚这点,且非但没一丝一毫的嫉妒,倒是满满的理所当然。
——似摅羽兄这般好的人,别人只要不是瞎子,当然也会万般喜爱。
他能与之朝夕相处,已是莫大的运气了。
见陆辞为了不让他失望或乱想,不惜将原因挑明了说,朱说心里不由一暖,旋即反应过来,就忍不住替无理取闹的自己感到羞愧了。
陆辞却是觉得他既有趣,又可爱——平素总是腼腆内敛的小害羞,忽然被拉下不带出门,都能做到主动地挡他身前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朱说,慢悠悠道:“朱弟这下明白了吧?若是你也想去拜访,也莫同我撞一起,时机还是选在锁院结束、出榜之前比较合适。”
要是两人一前一后地去,夫子们很轻易就能推测出二人是彼此知情,才这般约好的。
如此,反而不美。
朱说并非愚钝之人,从前是一心为出人头地而读书,无意关心外务,才在人情方面有所短缺。
这几年受长袖善舞的陆辞的耳濡目染,当然明了这言下之意,赶紧点头。
陆辞故意征询他的意见:“那我可否先走一步?”
朱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还挡在陆辞的身前,颊上不禁一红,迅速敛了刚刚还故意放大的可怜巴巴的神色,一本正经地让了开去:“摅羽兄早去早回。”
陆辞颔首:“午膳肯定赶不及了,晚膳预我那份。”
朱说赶紧应下,就见陆辞潇洒地跨上那头这几年被养得油光水滑的老驴,往集市去了。
陆辞在出门前就想好了要根据各人的喜好和关系的亲属,具体该送什么,因此一出门就直奔目标,丝毫没有浪费半点时间。
其中又以李夫子和杨夫子与他关系最为亲密,平日当他如自家子侄辈一般的爱怜照顾,礼自然也该是最厚的。
至于各位夫子究竟喜爱什么,又需要什么,就全凭陆辞往常的细心观察了。
陆辞给李夫子选好了两面端州的名砚,给杨夫子挑了两坛这密州城内最大的酒店里、最上等的佳酿,给刘夫子的则是一盒出自小有名气一窟鬼茶坊的茶饼。
赠给其他夫子的,则要中规中矩一些,就选他从苏州城带回来的那些小香饼了。
陆辞选好礼物后,就催着老驴,往南阳书院去。
因明日就要锁院的缘故,书院索性给所有学子放起了假来,书院门也是紧紧关闭着的。
陆辞不慌不忙地在门上叩了三下,就听得一阵脚步声从远至近,门也马上被打开了。
“我还记得陆郎君这会儿要到,没敢走远,就在附近候着哩。”
得了陆辞提前嘱托的季老丈把门推到老开,笑得满脸褶子。
陆辞一边解下驴左侧挂着的一斗米递过去,一边笑道:“多谢季老丈,要不是你记得给我留了门,我可就得吃闭门羹了。”
季老丈虽是清楚陆辞一向大方爽利,当时才答应得那么爽快,却也没想到对方这般慷慨,直接就给了他一斗米——那可是他好几天的工钱哩!
他登时笑得牙不见眼,热情地送了陆辞一路,告知他哪几位夫子在屋里,哪几位出去做什么了要多久才回来后,方高高兴兴地离开。
陆辞先将小香饼解下,挨个给那些夫子们送去,才提上酒,背上砚和茶饼,往李夫子的住所去。
刚走到门前,门就被从别人处得了消息的李夫子,直接从里头打开了。
李夫子满面红光,显然心情极好,捋着白须,正要亲自来迎陆辞,就被他拎着的这一堆东西给吓了一跳:“摅羽怎拎了这么多东西来?”
陆辞笑道:“拜谢恩师,怎能空手而来?”
李夫子沉着脸还要开口,他背后就冒出了刘夫子和杨夫子来,嘴里还道:“还真让你猜中了,摅羽锁院前真来了一趟——这,”
杨夫子看到陆辞身上的大包小包,也不禁一愣,旋即板着脸:“你还记得来,就已极好了,怎乱费这些钱?”
他们可是清楚,这小郎君当初有多不容易的。
现好不容易日子越过越好了,可再宽裕,又怎能这么花钱买些不必要的玩意儿?
连最爱笑的刘夫子都不笑了,严肃训道:“莫要大手大脚的,贡举之难,就有不少出自其至巨的花销。要探望我们,直接来就是了,谁敢背后胡言乱语,大可告予我们知晓,买这些做什么?”
李夫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听到没有?都给我拎回去!”
对这些生活虽不至于贫苦,却绝对谈不上富裕的夫子们的谆谆关爱,陆辞心里一暖。
他并不忙于辩解,只向他们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长揖礼,恳切道:“此与旁人口舌何干?当日若无先生们,今日何来陆摅羽?不论此试结果如何,先生教诲,我都将牢记于心;这份形同再造之恩,更是没齿难忘。现仅是心意,还请先生们收下,莫要替我担心。”
“至于应举花销,”陆辞微微一笑:“学生行事,倘若连这点分寸都没有,还累先生们为我担心的话,那我也枉为男儿了。”
李夫子看着陆辞穿着寻常襕衫,也显得临风玉树一般的漂亮身姿,不由想起当日情景,心里一酸。
陆辞最艰苦的那段时间里,为改善家境,几乎什么营生都肯做。
其中就有一份,是给钟元和他那帮小兄弟代写课业的。
李夫子对钟元的不学无术,平日就心里有数,见其还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交上来的文论却一夕间突飞猛进,自然起了疑惑。
等他暗暗查明白后,就追到了陆辞这源头身上。
得知对方家境太过贫苦,又有寡母要照料,他着实怜其才,不忍这等良才美玉被生生耽搁了,就主动向院长提起,从自己所领的束脩取出一些来,抵消陆辞交不起的那部分,才能让陆辞顺利进到南阳书院里。
他的束脩并不算多,也有一家子人要养活,做出这决定,也十分不易。
幸好陆辞争气,不但学业上大放异彩,靠做些别的小营生,也攒起一些家当来了,转为自己交束脩。
李夫子有所不知的是,最初他慧眼识珠的这场妙缘,其实是陆辞使了小小算计的安排。
毕竟,陆辞要真想为钟元这偷懒行为遮掩,想做得滴水不漏,就不会把那几篇文章写得那般出彩,惹人注意了。
按照正常途径进入书院读书,要想出头不难,但要得到夫子的特别关照,就很不容易了。
一个单纯讲成绩,一个则要靠缘分。
而陆辞向来是个擅长手动‘制造’缘分,运用契机的人。
他可以算到的是,经过自己之手发掘的、原本被埋没的良材,自然比自己发光的珍珠要忍不住多关注一些。
可李夫子会古道热肠至这一步,则是彻底出乎了陆辞的意料。
他当时不便说出自己其实付得起束脩的真相,只默默地受了这番好意,再找了合适的时机推去。
但李夫子的这份无私恩德,陆辞感到惭愧之余,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的。
李夫子也是感慨万千。
他这些年来,教出的学生数不胜数,也有几位额外得他照顾的,不说考中,起码日子过得不错。
但在这些人里头,在过得好以后,还记得他这位先生的,却不见一人。
当然,也不是没从其他学生的家里得到过更好的东西,但他从来是拒收的——功利性十足的交往,谁还看不出来呢?
唯有陆辞,自个儿的日子才刚刚好转一些,就巴巴地给他送好东西来了。
还特意挑在锁院之前上门,明摆着不图任何好处。
李夫子心思本就细腻,想着想着,隐约觉得鼻头有些塞,眼眶里好像也有些烫。
为免在学生面前丢脸,他匆匆背过身去,冷哼道:“半大郎君,口气倒是不小。不论如何,这回勉强也就算了,下不为例!在你高中之前,不得再送任何东西来!”
陆辞笑道:“一言为定。”
应是先应下,具体怎么办,当然是到时再说。
正如陆辞来时所料的那般,李夫子无论如何都留他下来用了一顿午膳,又握着他手,不知交代了多少话,才不舍地放他离开了。
受善良的先生们的这番心意感染,陆辞回到家中时,情绪还未梳理好。
朱说在自己房里收拾东西,并未马上发现陆辞回家之事,倒是被酒饱饭足的滕宗谅恰巧撞上,给看出那么点惆怅心思来了。
滕宗谅当然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当即关心地问道:“摅羽弟这是遇着什么事了?”
陆辞不愿把这点微妙心事说于对方听,就叹了一声,随口编了个话敷衍道:“归时路过无忧洞,不免想市井繁荣之下,亦有藏污纳垢之所,如光尘相附,顽年旧疾,不知如何才能根治了。”
“……”
滕宗谅愣了一愣,不由脸上微红,旋即肃然起敬。
自己虚长陆辞这么些岁数,可跟对方这无时无刻不忧国忧民的思想境地一比,还是远远不如啊……